猴子爸挺倔,脾氣特別不好。據說年輕時候當過兵,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裏的堅定唯物主義者。聽猴子言之鑿鑿的說門口有人,立馬暴走:兔崽子瞪眼撒謊還了得?扽出皮帶就抽了兩下。可猴子像壓根不疼似的一點都沒躲,任由不鏽鋼皮帶頭落在自己身上。

猴子媽不幹了,急忙將褲腰帶搶下來,破馬張飛的大叫道:“你看孩子這樣像扒瞎嗎?”說著把猴子抱回屋裏。

被媳婦一吼,猴子爸稍稍冷靜了一些,跟著娘倆一塊進屋。再看猴子依偎在媽懷裏,小臉兒卻青嘴唇哇紫,渾身上下不住的抖動,那不是嚇得哆嗦,而是真正的抽搐。如果隻是因為不想出門而謊稱門口有人,那猴子現在這幅模樣完全夠格參選任何表演獎的影帝了。

猴子爸還想給猴子拽起來看看到底怎麽回事,被護犢子的猴子媽狠狠一推,差點沒坐個屁股墩。平時他老人家在家從來說一不二,今天這娘倆像吃錯藥似的要造反,氣的猴子爸留下一句:“你們愛咋咋地吧!”便摔門出去了。

其實猴子爸不是那種渾作悶愣不顧家的野漢子,隻是大男子主義,平常在家爺們慣了。頭一次被娘倆如此頂撞,心裏一口悶氣出不來咽不下,走了兩圈透透風氣就消了。快晚飯的時候回到家,媳婦正做飯,猴子躺在**呼呼睡著,床頭不知道從哪多出樽石膏鍍金漆的小彌勒佛。

猴子爸撇了眼佛像問猴子媽:“那玩意兒哪來的?”

猴子媽一邊切菜一邊沒好氣的回答:“鄰居王嬸兒給的!”

猴子爸對神佛鬼怪向來嗤之以鼻,不悅道:“誰讓你往家整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老王家那娘們是正經人嗎,不是讓你少跟他說話嗎?”

猴子媽加重了剁菜的力度:“就你正經!孩子鬧的時候你跑哪去了?指著你行啊?”

猴子爸被擠兌的沒詞了:“那以後啥也別指我,我到輕巧!”

隔壁王嬸之所以被猴子爸說成不正經,跟她生活作風完全沒關係。相反,她是因為太傳統了,成天佛爺大神閻王小鬼的掛嘴邊,啥事都往因果報應上靠,猴子爸一個當過兵的人,當然看著不順眼。但他不知道,就是他出去溜達這會功夫,王嬸聽隔壁大人哭孩子叫的,跑過來問問怎麽回事。聽猴子媽講了事情的原委,立馬從家翻箱倒櫃找出一樽金佛擺在猴子的床頭,說能暫時鎮一鎮,同時給猴子媽出了個主意。

王嬸兒嫁過來之前家是城郊白塔堡的,她們堡子裏有位了不起的出馬大仙,姓閆。閆大仙是位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載,明陰陽懂八卦曉奇門知遁甲,上有胡家為教主,前有黃家為先鋒的厲害老太太。

王嬸兒斷定,以小猴子的現有症狀肯定是被厲鬼纏身了,不請閆大仙出麵調解孩子沒好!

猴子媽隻是個不上班的家庭婦女,被王嬸兒幾句話說的活動了心眼,而且猴子口口聲聲說門口站著個眼睛流血的男人,不是鬼,還有什麽理由能解釋的通?可自家爺們兒自己心裏最清楚,要是直接跟猴子爸說請大仙,他能把房蓋掀了。

王嬸兒又給她出主意:“我娘家哥哥天天開拖拉機往城裏送菜,明天早上我去菜站找他。你趁孩子他爸不在家帶孩子坐拖拉機跟我哥去白塔堡,下午就能回來。”

王嬸兒的熱心腸加猴子媽的沒主意讓兩個人一拍即合。晚上猴子媽沒敢跟猴子爸說找大仙的事,默默吃完飯看會電視便上床睡覺了。而猴子一直沒醒,直到半夜哼哼唧唧發起了低燒。

那時候人不像現在,有點小病小災馬上上醫院打滴流。打個噴嚏發個低燒之類的,都是吃點藥喝點熱水硬挺著。況且當時消炎藥也不用大夫處方,隨便哪個藥店都能買著。於是,兩口子找了幾片撲熱息痛、新諾明給猴子灌下去,又蓋了兩床棉被發汗,稀裏糊塗對付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猴子還是迷迷糊糊不醒,猴子爸想把他從被窩裏拎起來,被猴子媽攔住,說:“昨天發燒折騰半宿,現在肯定起不來,你就讓他再趴會吧。”

猴子爸看猴子媽慣孩子的德性,無奈的歎口氣上班去了。

不一會樓下響起刺耳的馬達聲,王嬸領著哥哥開著拖拉機來接他們娘倆。猴子媽拽起猴子胡亂往身上套衣服,猴子無力的順從,可拖到門口往外邁步的時候又不是他了,撒潑打滾死活不肯出屋,隻說眼睛流血的男人還在門口堵著。

再往出硬拖肯定得像昨天似的抽風,沒辦法猴子媽和王嬸隻能想出一個折中的主意,由王嬸兒代替娘倆去找大仙,如果情況允許,把大仙請回來。

下午兩點多鍾,王嬸兒獨自風塵仆仆的捎回了閆大仙的原話:“你們家這孩子是撞到勾魂兒鬼了。這鬼到沒有多凶,不是非得要孩子的命,要不這孩子早斷氣了。孩子肯定有衝到鬼的地方,所以鬼不肯走。我現在拜托我們家胡大仙跟你走一趟,讓他跟鬼說個情,放你家孩子一馬。”

王嬸兒聽完連連道謝。

但見大仙盤腿在炕上正襟危坐,點上根煙,兩口便抽到過濾嘴。突然,大仙腦袋像吃了搖頭丸一樣一頓猛甩,嘴裏叨叨咕咕念念有詞,像周傑倫唱歌似的聽不清念叨些什麽。最後脖子一梗長舒口氣,表情嚴峻的對王嬸兒說:“我們胡當家的說了,情他可以幫著求,但是跟鬼也得講理。孩子的命,胡當家的給你保,但該遭的罪不能不遭。等啥時候遭的罪和那個死鬼扯平了,他也就心甘情願走了。說白了,就是你孩子肯定得大病一場,但是你不能治,就得幹挺著,挺過去災就消了。”

猴子媽聽完王嬸兒的轉告,看著趴在**蔫頭耷拉腦的猴子,頓時沒了主心骨。

王嬸兒對閆大仙可是近乎崇拜式的信任,勸猴子媽說:“你聽我講,大仙的話咱得信,可不能因為心疼孩子當誤大事。大仙可說了,這都是你孩子命裏的坎,熬過去你家孩子大富大貴,整好了還是當國家主席的命啊!”

猴子媽合計了半天,一咬牙一跺腳:“行,聽他王嬸兒的!”

王嬸兒還往回找補呢:“哪是聽我的呀?是聽大仙的。”

王嬸兒走了,猴子媽坐在**問猴子:“你說門口那男的,現在還在嗎?”

猴子往外探探腦袋,“嗯”了一聲。

猴子媽愛憐的摸摸猴子臉蛋,商量道:“媽不逼你出去,但是你得聽媽話。咱們難受有病不能吃藥不能打針,也不能歇利,更不能讓你爸看出來你難受。等你病全好了,那男的就走了,你說好不好?”

猴子眨眨眼睛,沒聽懂母親的意思。

猴子媽努力用猴子可以接受的語言解釋著:“那男的是個壞人,他就想看你難受。你一難受他就假裝大夫來給你拐跑了。所以,兒子,你一定得堅強,你堅強他拿你沒辦法,就上別人家去了。”

這次猴子聽明白了,使勁點點頭。晚上,猴子低燒雖然沒退,但強打精神在家裏迎接爸爸。猴子爸見猴子精神好多了,也懶得再去管他出去不出去。終於在猴子頂著低燒堅持到第六天晚上的時候暈倒了,咋叫都不醒。

這次猴子媽徹底慌了,顧不得大仙的叮囑跟猴子爸抱起孩子往醫院跑。到了醫院一檢查,腦膜炎——化膿性的。早兩天送來的話問題不大,現在孩子就算救醒了,不傻也得乜,不乜也得聾啞。

結果醫生比大仙料事如神,猴子醒後又傻又乜,聾不聾沒人知道,反正也啞巴了,咿咿呀呀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嬸兒還去過猴子家數落猴子媽沒聽大仙話非得上醫院,破了胡仙的保佑,要不然孩子也不會落這麽一個結果。被猴子爸兩個大耳雷子扇了出來,從此兩家絕交。後來王嬸兒還幫閆大仙在城裏租了房子,立香堂給人看病,沒幾天便被警察抄了場子。閆大仙因搞封建迷信活動被治安處罰後,灰溜溜的回了白塔堡;王嬸作為閆大仙的死粉一起吃了瓜落兒,但矢誌不渝的認為這是大仙給她的考驗,沒幾年扔下老公孩子也跑回農村出馬了。

那一年過年時,下水道裏崩出個眼窩插著雪糕棍的男屍——我開篇的時候講過——但恐怕猴子家人永遠不會猜到男屍跟他家兒子扯上過什麽關係了。

第二年,猴子爸媽按照計劃生育政策要了二胎,當眼珠子一樣護著,猴子便成了為了多餘的累贅。不過既然他已然這個德性,給口飯不餓死,給件衣服不凍死便足夠了。

五六歲的孩子長的快,兩年至少躥半頭。猴子的個子長的也不慢,但腦袋卻始終都是得腦膜炎時候的大小,“猴子”成了“猴娃”,又差點被齊曉亮的星雲鎖鏈勒死。萬幸的是,眼睛流血的男人從此消失,猴子可以安心的坐著小馬劄在外麵賣呆兒了。

眼睛流血的男人隻出現在猴子口中,沒有任何第二個人親眼見到,是真是假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至於我,大概相信百分之六十吧。畢竟,假如下水道男屍眼窩子裏插著雪糕棍的傳言屬實,雪糕棍一定是猴子親手插下去的,男屍的鬼魂完全有理由憎恨並報複猴子。但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鬼魂的存在,我沒見過,也不想見到。

與我之前故事裏的主人公不同的是,我經常能見到猴子。猴子現在過得還不錯,每天拎個蛇皮袋在超市裏撿塑料瓶。他的個子比我還高,美中不足的是腦袋還像小時候那麽大,所以在人群中越來越炸眼。憑著這副引人注目的模樣,他總能得到比普通城市拾荒者更多的瓶子,但從來不接受其他施舍。

人們都說猴子是癡呆,但我認為並非如此,因為他的眼神一點也不木訥。

在寫這段文字的當天,我特意去了一趟超市。

我鼓足勇氣在超市門口向猴子打了個招呼:“你還認識我嗎?陳光,大光。咱倆小時候老在一塊打啪嘰。”

猴子咧開嘴笑了,咿咿呀呀了一陣,我不知道什麽意思。為了化解這尷尬,我居然莫名其妙的遞給他一支煙。沒想到他伸手接了,幾口便抽完,伸手還管我要。

我索性把剩下的多半盒都給他,可是他連連搖頭,伸手抽出一顆別在耳朵上,然後將其餘的還我,拎著滿滿的袋子轉身走了。我忘著他的背影,想起了他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真名。

猴子的名字叫侯誌。

猴子的故事到此結束,祝願他平平淡淡,別再給他的篇幅添加新的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