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歸夢驚雷長安暮

廝殺聲在耳畔呼嘯,濃濃的血腥味彌散在天地之間,那些紅著眼廝殺的將士仿佛已經忘記了什麽是痛,隻知道將手中的兵刃狠狠刺入敵兵的身體之中。

一襲白衣的霍小玉慌亂地在這些影像中穿梭,她想馬上找到雲晚簫,隻想馬上瞧見那個惹她牽念的著甲女子,可是,無論她怎麽找,怎麽尋,那些陌生的麵孔,沒有一人是雲晚簫,那些陌生的身形,也沒有一人是雲晚簫。

“雲晚簫——”

恐懼在放大,慌亂也在放大,霍小玉淒聲大呼,在這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母親鄭淨持當初的哀痛、失去霍王爺的哀痛。

“轟隆隆——!”

長空驚雷,震響蒼穹,也驚醒了方才沉浸在噩夢中的霍小玉。

由於起得急了些,牽扯了腰上傷處的痛,霍小玉滿頭冷汗,眉心蹙得緊緊擰了起來,將伺候一旁的絮兒嚇了一跳。

“姑娘?”絮兒慌忙用帕子給霍小玉拭去額上的冷汗,“莫非被夢魘驚了魂?”

霍小玉心頭恐懼不減一分,反倒是越加厲害起來,正色問向絮兒,“雲揚可回來了?”

絮兒搖搖頭,“雲副將還沒回府,姑娘可是又惦念雲將軍安危了?”

霍小玉覺得心悸得厲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如今能做的隻是惦念,能否踏馬而歸,也隻能看她的本事……”話雖說得淡淡,可是心裏越發地不安,暗暗道,“雲晚簫,你定不會不歸的,是不是?”

“咚咚。”

忽然聽見有人叩響了門扉,絮兒連忙道:“許是雲副將回來了,我去開門,姑娘先把這袍子給裹好了,以免著了涼。”說著,絮兒為霍小玉罩了一襲暖袍,這才快步走到門後,將房門打了開來。

“杜小姐!您……”絮兒大驚,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便瞧見杜卿卿比了個小聲的動作,不得不把想說的話吞回腹中。

杜卿卿笑道:“霍姑娘若是還在睡覺,那我再晚些過來。”

“杜小姐既然來了,小玉豈有不見之理?”霍小玉的聲音響起,讓杜卿卿滿意地踏入房中——那滿臉的笑容,著實讓絮兒猜不透,到底這杜小姐知道了什麽歡喜的事?

“絮兒,去給杜小姐沏杯茶。”霍小玉裹著暖袍,端然坐在榻上,淡淡吩咐。

“是,姑娘。”絮兒懂事地退了下去,隻怕這杯茶要沏好,自己要拿捏點泡茶時間,免得早來是錯,晚來也是錯。

杜卿卿眸底泛起一絲驚色,瞧著絮兒退出房去,小心地掩上了房門,房間內外瞬間靜了下來,隻能聽見窗外嘩啦啦的落雨聲。

“杜小姐,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來探視小玉,必是有話要說吧?”霍小玉當先開口,點透了杜卿卿的心思。

嗬,這霍小玉倒是聰明得厲害!

杜卿卿會心一笑,“我若說今日前來隻為瞧瞧你,你可相信?”說著,眨了下眼,眼波盈盈,滿滿的都是溫暖的赤誠之色。

霍小玉一驚,詫異於眼前千金小姐眼底的憐惜之色,連忙避開了杜卿卿的眸光,“小玉得衛國公上下護佑,一切安好,這身子比前些日子要好很多了,小玉多謝杜小姐關心。”

這杜小姐究竟想做什麽?霍小玉悄然瞄一眼杜卿卿的臉色,她霍小玉也算得上久浸風塵之人,識人觀色她還是有些能耐,偏偏眼前的杜卿卿讓她覺得有些惶恐——

明知杜卿卿今日並非隻為瞧瞧她那麽簡單,可是偏偏她又裝得如此真誠,讓人不得不信,卻信得讓人忐忑不安。

有些人總是這樣,隻初見一眼,便覺得不安,總是少了七分安定,多了三分神秘,偏生這三分神秘總是能勾起旁人好奇之心,即便是不知道靠近會招來怎樣的結果,也想再靠近一些。

霍小玉說的話如此明白,若是杜卿卿沒有別的理由留下,這會兒也該識趣地告辭離開房間。

身為大家閨秀,豈能與一個曾經是風塵中人的女子走太近?客人已謝過主人,主人又沒有他事,再留在客人房中,未免顯得有些失禮了。

霍小玉以為杜卿卿會像意料的那樣,寒暄幾句,便退出房去。

沒想到杜卿卿卻是含笑走到了窗邊,臨風望雨,似是有些出神,喃喃道:“長安下雨了,雲麾將軍那邊隻怕也在下雨吧?”

雲晚簫身是女子,冒雨行軍,那衣甲全濕透的話,定會蟄痛肩頭傷口,她……可忍得住這些苦頭?

霍小玉隱隱為她心疼,望向窗外狂雨,不禁蹙緊了眉心,隻能沉默。

“轟隆隆!”閃電撕裂蒼穹,光亮閃過杜卿卿的麵容,隨後又是一聲驚雷。

隻小提了雲晚簫一句,霍小玉便忘記了下逐客令,杜卿卿知道,雲晚簫在霍小玉心中,果然不是一般人,不免有些失落,她可憐的哥哥,隻怕要輸得一塌糊塗。

“霍姑娘可別擔心,有哥哥從旁保護,你家雲麾將軍定能好生回來。”杜卿卿咯咯一笑,“到時候,霍姑娘,你用什麽謝哥哥呢?”

杜公子這些日子不在,原是暗暗去保護雲晚簫了?

霍小玉又驚又喜,原本忐忑的心頓時平靜不少,轉念一想,這杜卿卿說的是“你家”二字,這分明就是在打趣她霍小玉,當即斂斂心神,這天下還沒有誰能打趣了她霍小玉、不付出點代價的!

“杜姑娘以為,小玉該如何謝謝杜公子?”霍小玉莞爾走到杜卿卿身側,定定瞧著她,眸中的媚意讓杜卿卿覺得有些局促。

“我……我……”杜卿卿從沒想過一個女子能笑得如此牽人心魄,更媚得酥人心魄,分明自己也是女子,怎會也覺得心跳快了幾拍?

杜卿卿倉皇地躲開了霍小玉的眸光,暗暗地舒了一口氣,隻覺得雙頰隱隱有些暖意,雖不至於燒紅臉,卻也足以讓杜卿卿覺得驚惶。

“杜公子俠義心腸,屢次施恩小玉,小玉自當回報。”霍小玉說著,欺身湊近了杜卿卿一分,笑道,“杜小姐這些日子收留小玉一家避難,自然也該謝謝,不是麽?”

杜卿卿又驚又怕,這輩子她從未見過那個女子如眼前的霍小玉這樣勾人心神,也從未與哪個人靠得如此近,近得讓她心底慌亂,慌亂到瞬間懵了方寸,敗得一塌糊塗。

“我……我……”杜卿卿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來不及多想,隻能順口說道,“施恩莫忘報,方才我不過隨口說說罷了。”

“杜公子與杜小姐高義,小玉佩服,隻能一拜謝之了。”霍小玉得逞地福身一拜,笑得歡喜。

杜卿卿驚覺中計,如今想要再邀謝,自己話已說了施恩莫忘報,又豈能自打嘴巴,推翻不算?

風塵女子果然是狐狸!狐狸眼,狐狸心,她霍小玉整個人都是狐狸變的!

杜卿卿吃了暗虧,卻隻能啞忍憤憤,麵上卻不敢減去一絲笑容,不敢再輸給霍小玉一分,“這天色也晚了,我先回去同爹娘用膳,晚些我會吩咐廚子多給做幾道菜,給你們送來。”說完,杜卿卿便轉身想離開這房間。

這招“以退為進”,霍小玉,瞧你怎麽接?

既然今日敗了一次,不妨收拾殘局,再給她下一個套!隻要吃了這多加的菜,改日再來要謝,也不算食言!

“多謝杜小姐,請恕小玉有傷在身,不便遠送。”霍小玉含笑福身,似是沒有注意到杜卿卿的小計。

杜卿卿暗自歡喜,連連擺手,打開門去,腳才踏出一隻,便聽見霍小玉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小玉出身風塵,即便是一片冰心,也不見得是世人眼中的出塵白蓮。”霍小玉說得平靜,卻讓杜卿卿愕在了原處,隻聽霍小玉繼續說道,“江湖所言,以身相許,隻怕小玉會汙了衛國公府的清白家世,小玉斷然不敢妄想。”

是哥哥要你以身相許,又不是我?

杜卿卿在心底嘟囔,忽然覺得有些莫名的失落,這是霍小玉在劃清與哥哥的界限,也就是說哥哥今後是斷然不會有機會與她成一世姻緣。

這話若是哥哥聽見了,定會傷心……可是為何自己聽到了,也覺得淡淡傷心呢?

杜卿卿不敢回頭看此刻的霍小玉,卻聽見了霍小玉撥動琴弦的聲音,這是一曲《歸字調》,當年安史之亂時期,風塵女子牽念曾經歡好的情郎所做的曲子。

“小玉身無長物,最值錢的莫過歌與曲。杜小姐禮待我們母女之恩,隻好用這一歌一曲還小姐了。”

好個霍小玉,分明是彈曲遙寄雲晚簫,又借花獻佛地拿來還恩,將她設下的小計解得幹幹淨淨!

杜卿卿悻悻然轉過臉去,對上了霍小玉笑得傾城的旋渦一笑,頓時失了魂似的木立門口,目光是再難離開霍小玉一絲。

“暮雲牽,千裏遠,誰家郎,挽弓滿。”

“青燈盡,紅裳舊,鬢沾雪,歸不歸。”

“昨夜春風寒,又憶當年月圓事,軒窗落月華,牽念天涯。”

牽念……

杜卿卿不得不承認,這簡單的牽念二字,從此不僅僅是哥哥的懷中物,還有……她杜卿卿。

牽念一個女子,一個初識不久的女子……

“不必再謝了,告辭!”

杜卿卿忽然覺得自己荒唐無比,隱隱覺得是中了眼前這狐媚女子的魘,當即慌亂地轉過頭去,靜了靜懷中瘋狂跳動的心,頭也不回地提裙跑了好遠。

“嗬嗬。”霍小玉抿嘴一笑,又一次想到了雲晚簫,“好幾日沒瞧見你的臉上紅霞,確實是想你了……冤家……”

天地之間,一片雨幕,嘩啦啦的狂雨不休。

簷角滴落的雨滴砸在石板上,滴滴作響,參雜在雨聲之中,掩住了鄭淨持幽幽地一句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