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又是這個一票否決製,又是那個一票否決製,不管什麽事,都要搞個一票否決製。我要是得罪了一個記者,引來一群記者怎麽辦?所以遇到這種事,我們隻能認栽,破財消災,破財能消的災就不是災。

1.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輿論已經沸反盈天,繼續裝聾作啞實在滑稽,主管部門的口風開始鬆動,《在現場》欄目組接到通知,對“江海明二次碾壓致人死亡案”的報道不渲染,不炒作,嚴格按照江城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新聞通稿報道,雖然做了嚴格的限定,但畢竟可以報道了,這也算是一大進步。

喬海免不了有幾分幸災樂禍,派出記者前去采訪,到了下午又親自操刀,在新聞通稿的基礎上,多用了幾段同期聲增加現場感,一共做了兩分鍾的新聞,可是他沒想到,石台長竟然親自審片,將稿子砍短到二十一秒,而且不準使用同期聲,呈現在觀眾麵前的就是一條幹巴巴的庭審新聞而已。

喬海連連點頭,不停地稱讚:“還是石台長想得周到,我隻考慮到新聞價值,而沒考慮到其他了。”

石強冷哼了一聲,說道:“新聞價值?這破事有什麽新聞價值?這件事情如果沒人炒作,誰會把它當新聞看?”

幾句話說得喬海冷汗直冒,他立即明白自己失言了。石強此前是文化旅遊局的局長,並沒有幹過新聞,兩年前服從組織安排到江城電視台出任台長,這兩年,坊間對他的非議聲就沒斷過,不懂業務是他的致命傷。如今,喬海說他考慮了新聞價值,言外之意是不是說石台長沒有考慮新聞價值、甚至不懂新聞呢?想到這一層,喬海心裏直打鼓,點頭的頻率明顯加快,幾乎接近五十赫茲,這是交流電的頻率,照這樣下去,他馬上就能發電了。

他說:“石台長批評得對,這事確實沒多大意思。”

如果喬海的頭繼續點下去,可能會引發一場災難,周圍所有的生命體可能都會被電死!還好就在他即將變成發電機前的那一刻,石強離開了辦公室,他的腦袋立即停了下來。

喬海點完頭後,像沒事人一樣繼續工作了。這幾天,他的心情就像是坐著過山車忽上忽下,他本以為冷秋燕一死,自己馬上就能得到重用,整個人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頻頻到石台長麵前表現,到了早請示、晚匯報的地步,但是石強對他一直不冷不熱,這讓他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石台長悶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盡管心下狐疑,但是他卻依然賠上了十二分的小心,使出了十二分的熱情,更加緊密地跟隨在石台長身邊,這個時候,石台長如果扔出一個塑料飛盤,他都能一個箭步衝出去用嘴叼回來。他在人前人五人六,石台長讓他“這幾天先盯著”,他便覺得自己拿了尚方寶劍,時時以製片人自居,每天安排記者采訪,審閱記者稿件。古人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喬海不管那套,他相信這是領導在考驗他呢。現在,片子被砍了一分半鍾,版麵立即緊張了,他便安排一人去做複旦研究生投毒案,質疑複旦大學在實驗室危險品管理方麵有疏漏。

新聞播完後,他沒有立即回家,連夜安排明天的采訪任務,市領導又有什麽重要會議了,哪個領導又要會見來賓了,人大政協又要去哪兒調研了……也算是忙得不可開交。

一個男記者走了過來,臉上掛著寒霜,喬海招呼道:“董震,你怎麽還沒回家?”

董震哼了一聲,問道:“幹嗎?”

喬海訕訕一笑,說道:“哎呀這個……那個……我跟你說,你那條新聞也不是我要斃,昨天市裏又有宣傳通知,說最近城管的負麵新聞太多,不能連篇累牘地報道。”

董震卻說道:“喬海,你要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喬海一陣窘迫,打著哈哈說道,“你看你這話說的。”

“哼哼,”董震彎下腰,嘴巴幾乎貼到了喬海的臉上,說道,“要讓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你什麽意思?”喬海結結巴巴地說道,“你把話說清楚點兒,我做什麽事了?你不要血口噴人。”

董震卻壓根不理他,斜著眼睛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從鼻孔裏哼出一股氣,匯成了一個四字成語:“沐猴而冠。”他哼出四個字之後便揚長而去了,留下一個喬海目瞪口呆地坐在位子上,臉色臊紅,心跳加快。

正在這時,門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喬海很奇怪,今天記者們怎麽都這麽敬業?這麽晚了還不回家。

“喬製片辛苦啦,我就知道喬製片肯定還在辦公室。”

喬海雖然還不是製片人,但是早把自己當製片人看了,此時一個陌生人如此稱呼自己,換作別人早就慚愧得不知所以,但是他卻開心得要命,心裏是樂開了花。

來人是何少川,跟董震的滿麵寒霜不同,他是一臉的春風一臉的笑容。喬海連忙起身招呼:“這麽晚了,什麽風把何警官吹來啦?”

何少川笑道:“喬製片忙完了嗎?”

喬海看了看電腦,說道:“差不多了,你說。”

“要不你先忙?”

“不急不急。”

“好,那就直說了!”何少川是真的直說了,他直來直去地說道:“你對我說謊了。”

“啊?”喬海的臉立即紅了,說道,“我什麽時候說謊了?”

何少川嘿嘿一笑,將一張照片遞到喬海麵前,說道:“這人是你吧?”

喬海接過照片一看,那是電梯裏的監控照片,雖然像素不高,但是一眼就能看出來,電梯裏的人就是他。

“這個……是我,怎麽了?”

何少川指著照片上方說道:“你看看日期,四月十八日晚上十一點三十分,你這是剛從外麵回來。”

喬海嘿嘿笑著,問道:“這個……有什麽問題嗎?”

“四月十八日晚上,冷秋燕遇害,你上次告訴我你在家裏,”何少川點著照片,說道,“這個你怎麽解釋?”

喬海的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他一會兒摸摸鼻子,一會兒捏捏耳朵,一會兒捋一把頭發,期期艾艾地說道:“沒想到,你們調查得這麽仔細,嘿嘿。”

何少川沒再理他,隻是一直盯著他看。喬海老大沒趣,隻好主動說道:“那天晚上,我跟朋友約會去了。”他偷眼看了看何少川,何少川還是沒有說話,他隻好繼續說道:“這次是真的,上次也不是故意要騙你,隻是覺得這事跟案情沒什麽關係。”

何少川終於說話了,一開口比剛才的董震還要冷:“有沒有關係,你說了不算。”

“是,是。”喬海又開始連連點頭了,但是因為何少川不是他的領導,所以他就沒有把自己變成發電機的打算,點頭的頻率慢了很多,充其量也就是小雞啄米。

“跟誰約會?”何少川繼續問道。

喬海沉默了,牙齒不停地咬著嘴唇,似乎要做一個艱難的決定。過了半晌,他終於一橫心,說道:“那天晚上,我約了高峰鎮的鎮長鄭浩。”

“高峰鎮?”何少川說道,“就是前幾天城管打小販的地方?”

“對,”喬海說道,“鄭浩來找我,希望我們不要連續報道了。”

“哦,找你說情的。”

“對,”喬海歎口氣說道,“為這事,記者還一直跟我慪氣呢。”

2.打人城管不是臨時工

都說左眼跳災右眼跳財,可是鄭浩早晨起床之後右眼一直在跳,等來的卻是一個壞消息,金哈實業又有工人跳樓自殺了!算起來,這是這家工廠半年來第十二個跳樓自殺的工人。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企業隻要把賠償安排到位就行了,有前麵十一個人的經驗,這次應該也不會出什麽問題。鄭浩鬱悶的是,今年區裏給高峰鎮的安全生產指標是五十個人,也就是說死亡人數不能超過五十個,金哈實業竟然占了將近四分之一!而這家企業又是市裏的重點企業,對拉動GDP不可或缺,鄭浩對它一點辦法都沒有,鄭浩隻能在電話裏交代一定要及時賠償,安撫家屬情緒,防止釀成群體事件,並督促金哈實業在每棟樓下安裝防護網。

電話放下沒多久,他連泡杯茶的工夫都沒有,電話又響起來了,這次是高峰鎮衛生局長打來的,情況很嚴重:“鎮長,省疾病預防控製中心剛通知我們,前幾天那個發燒病人確認是人感染H7N9禽流感疑似病例。”

聽到這個消息,鄭浩臉都綠了,春天以來,H7N9禽流感開始肆虐,沒想到江城市竟然也出現疑似病例了,他知道所謂疑似病例隻是沒有得到中國疾病預防控製中心複核確診而已,而大部分疑似病例的確診隻是早晚的事。

“病人情況現在怎麽樣?”

“持續高燒,沒有好轉的跡象,省衛生廳說會派專家組來指導臨床救治、流行病學調查和防控。”

“有幾個密切接觸者?”

“九個,現在疾控中心已經對他們實施醫學觀察,還沒有發現流感症狀。”

“好吧,一切按照咱們之前製定的應急預案來吧。”

醫院的事剛說完,電話又打進來了,這次是秘書打來的,說是有人拜訪,來人姓何,自稱是個警察。

鄭浩立即迎出門來,嗬嗬笑著,大老遠就伸出手,說道:“哎呀少川,好久不見,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何少川握了握鄭浩的手,說道:“吹我來的基本上都是歪風邪氣。”

“不會是為跳樓那人來的吧?”

“你們又有人跳樓了?”

“是啊,第十二跳了,”鄭浩說道,“不是為這事來的?”

“不是,”何少川不懷好意地笑道,“為你們城管打人的事。”

鄭浩苦笑道:“老兄,別打趣我啦!這事跟你有什麽關係?”鄭浩一邊說著,一邊把何少川引到辦公室,給他沏了一杯綠茶。

何少川看了看茶杯裏翻滾的碧綠的茶葉,笑道:“還是基層日子舒服啊,還有這麽好的茶喝。”

鄭浩笑道:“自己買的。”

“不會吧?堂堂一鎮長,還要自己買茶?”何少川啜了一口,皺了皺眉頭,說道,“我信了,哈哈。”

鄭浩跟著大笑起來:“我就說嘛!你這嘴刁著呢,好茶壞茶一入嘴馬上就能分出來。我跟你說,可不是老哥不給你泡好茶,我這裏是真沒好茶了。”

“知道知道,新聞都報了,節儉風嘛!我們都一樣,”何少川笑道,“其實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這茶也算上品了。”

“怎麽說也是明前茶嘛,哈哈。”

何少川又啜了一口茶,說道:“兄弟,咱們說正事吧,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何少川話音剛落,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來了,鄭浩說道:“不管它,你先說。”可是鈴聲響個不停,何少川隻好說道:“還是先接電話吧。”

鄭浩笑道:“看來,你就不能跟我說正事,一說正事電話就來。”接完電話後,他無奈地說道:“上麵千根線下麵一根針啊,這基層工作真是難做啊。”

“又有什麽任務了?”何少川問道。

“號召給雅安災區捐款。”

“我們單位昨天捐了。”

“一個單位好說,我還得動員轄區的企業捐呢,雖然說沒有評比,但是你捐得太少也不好看啊。”

“那倒也是。”

“說正事說正事,城管的事怎麽會驚動你了。”

“其實就是要求證一件事,”何少川問道,“你認識電視台的喬海嗎?”

“認識,這傻逼!”

“怎麽了?”

“兄弟啊,你老哥我被敲詐了,”鄭浩說道,“前幾天,我們有個城管隊員把小販打了,還跳起來踹人家,結果被群眾拍了照片……”

何少川插話道:“有個專業術語叫‘不明真相的群眾’。”

“你就少損我了,”鄭浩說道,“照片上網之後,城管大隊這幫孫子著急了,大隊長來找我,說是已經進行了調查,那個跳起來踹人的是個臨時工,沒有正式編製。兄弟,基層工作難做啊,你說誰能想到,這龜兒子騙我呢?我還真以為是臨時工。結果,那天我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稱是江城電視台《在現場》欄目組的記者,叫喬海,說他們暗訪過了,打人的城管根本不是臨時工。我一聽,頭都大了,如果不是喬海打來電話,我還一直被蒙在鼓裏呢。”

“你跟喬海見麵了嗎?”

“對。”鄭浩說道。

“哪天?”

“四月十八日。”

“你沒記錯?”

“不會記錯,那天高峰鎮人民醫院接收了一個發燒的病人,當時就怕是H7N9,把我們搞得都很緊張。對了,省疾控中心說那個病人是疑似病例,你最近少去雞場之類的地方。”

“江城也淪陷了。”

“是啊,小心點吧。”

何少川又問道:“你們是白天見麵的還是晚上?”

“晚上,”鄭浩說道,“聽他說話就知道,那不是個好鳥,什麽新聞記者無冕之王,都是狗屁,那就是條渾身沾滿銅臭味的野狗。我跟他見了麵,他張口就要五萬塊,否則就要曝光。說得好聽,什麽給兄弟們的辛苦費。”

“你可以不給他呀,舉報他!”

“我跟你說實在的,”鄭浩說道,“基層的事情千頭萬緒,你要是戴著有色眼鏡看的話,每個地方都是千瘡百孔問題一籮筐,什麽違章建築、亂排汙、工廠欠薪、自殺跳樓、窨井蓋被偷、計劃生育超生……凡是你能想到的,隻要你帶著放大鏡來,都能找到問題。我們現在又是這個一票否決製,又是那個一票否決製,不管什麽亂七八糟的狗屁事,都要搞個一票否決製。我要是得罪了一個記者,引來一群記者怎麽辦?所以遇到這種事,我們隻能認栽,破財消災,破財能消的災就不是災。”

“沒想到這個喬海這麽齷齪。”

“每個行業都有害群之馬,”鄭浩說道,“龍生九子還子子不同呢。”

“可是,他隻是一個編輯,能決定一條新聞播還是不播嗎?”

“他們電視台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說著話,電話又響了,鄭浩起身去接,然後告訴何少川:“看嘛,市政協委員又要來調研食品衛生情況。”

何少川笑道:“能人多勞嘛。”

“我現在隻能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了。”

3.我從沒幹過這麽不要臉的事

回頭看四月二十二日一整天,喬海的心情就像中國股市一樣忽上忽下捉摸不透,這一刻剛衝上人生巔峰,下一秒就落入事業的穀底,一會兒豔陽高照風和日麗,一會兒台風怒吼暴雨傾盆。早晨來到單位,他的心情還算平靜,一切按部就班,先派記者采訪社會各界給雅安災區捐款,又派記者跟著市長去基層調研……後來,一個電話打破了他的平靜,心跳迅速加快,體溫急速上升,精神立即亢奮起來了,那是一個爆料電話。

“是《在現場》嗎?我們公司又有人跳樓了。”

“你是哪個公司的?”

“高峰鎮金哈實業。”

喬海立即興奮了,這是記者的職業敏感,也是記者的“劣根性”,一個人選擇跳樓這種極具衝擊力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本身就是新聞,何況是同一家企業在半年內連續十二個人跳樓自殺,這頻率甚至超過了當年的深圳富士康。

他立即安排記者奔向高峰鎮,沒過多久,衛生局又打來電話,說是高峰鎮人民醫院發現一例H7N9疑似病例,這自然也是頭等大事,喬海立即又派了一路記者。

工作安排結束,喬海總算空了下來,一直亢奮的心情漸漸開始平複,此時他又接到了石強台長的電話。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等台長電話,等台長通知他正式就任製片人一職,如今,石台長親自打來了電話,讓他去辦公室一趟,他焉能不莫名興奮?他既高興又忐忑、既滿懷憧憬又小心翼翼地敲響了石強辦公室的門,如果用股市曲線圖來描述他的心情,那就是低開高走,然後高位小幅震**。

他隱約聽到一聲“請進”,然後弓背、哈腰、低眉、垂首地旋開門,走進去。石強正拿著一個小花灑給桌上的綠色植物澆水,斜了他一眼,問道:“采訪都安排好了?”

“石台長,安排好了,今天主要是市委書記下基層調研,社會各界給雅安災區捐款,再就是高峰鎮發現了一例禽流感疑似病例,還有金哈實業又有人跳樓了。”

“又有人跳樓了?”石強沉思道,“這個題目不做也罷。”

喬海立即連連點頭:“好的好的,這個確實不該做,多虧石台長提醒得及時。”

石強手中的花灑凝固在空中,不禁苦笑了一聲,關於企業“N連跳”這事,他想過很多次,總覺得媒體不該如此大張旗鼓地報道每一次自殺事件,因為他發現,當報道“九連跳”的時候,很多人會情不自禁地想什麽時候“十連跳”?當報道“十連跳”的時候,人們又會想什麽時候“十一連跳”?而且,很多人的想法裏多多少少充滿了一絲期待,而缺少悲天憫人的情懷。後來,他看到一篇文章,說自殺會有示範效應的,這更堅定了他媒體應遠離“N連跳”新聞的想法。今天,“十二連跳”果然發生了,他正好可以借機說一說這幾個月來的思考,但是他發現,喬海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聽眾。合格的聽眾應該是這樣的:領導提出一個想法,他給予一定的反駁,然後領導便有機會長篇大論直抒胸臆一通,如果再能讓領導罵自己一兩句,那渾身都會舒坦得跟做了一次泰式SPA似的。但是,喬海對領導的話從來都是唯唯諾諾的,遇到這種人,你跟他交流的興趣都沒有,所以,石強有點鬱悶,敷衍地問了一句:“為什麽不能做?”

喬海立即說道:“這個畢竟是醜聞,我們不能給政府添亂。”

石強終於滿意了,因為喬海說錯了,他可以發布一下自己的研究成果了。石強反問道:“這個算什麽醜聞?”

喬海臉色通紅,不知道該怎麽接了,此時,他的心情曲線幾乎要震**成鋸齒狀了。

石強說道:“金哈實業的N連跳是典型的模仿自殺,學術上也叫做自殺的聚集效應,從社會心理學角度分析,這是一種社會感染現象,當人們集聚在一起時,某種特定的感情、情緒、行為就會像細菌一樣在人群中傳染,有點像情緒上的流感。這種連鎖效應,往往發生在青少年聚集的地方,現在,金哈實業的用工年齡段一般在十八歲到二十四歲之間,正好和這一條件吻合。自殺是有傳染性的,傳媒上的自殺新聞會誘發他人的效仿,國內外許多媒介效果研究都對此提出了一係列有力的證據。比如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美國一個社會學者就研究發現,報紙與電視上的自殺新聞報道量與隨之而來的自殺數量成正比;自殺報道出現在頭版比其他版麵更容易誘發自殺行為;自殺報道的傳閱率越高,影響力越大,誘發的自殺率也就會越高、越嚴重。你想想金哈實業的情況,對最初的幾次跳樓,媒體的關注度並不是特別高,後來從‘五連跳’之後,傳統媒體、網絡媒體紛紛跟進,大張旗鼓地報道,也就是從那之後,金哈實業員工跳樓自殺的頻率突然變快了,上個月一個月就是五個人,但是事後調查發現,其中大部分員工跳樓與工作壓力無關。所以說,媒體對自殺新聞的大肆渲染對於一些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人具有強大的暗示、誘導性,根據社會學理論,自殺高危人群在看到報道後,會對背景或問題與自己相近的自殺者產生身份認同,並模仿對方的方法來解決問題。報道越多,被模仿的機會就越大。”

等石強說完,喬海立即做出一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神情,說道:“石台長研究得真透徹呀,我要向石台長學習。”

“現在你明白我們為什麽不能報道這次‘十二跳’了吧?”

“明白了,”喬海福至心靈,又補充道,“我覺得您應該把您的想法跟宣傳部說一下,讓全市所有媒體都不要報道了。”

石強總算對喬海有一點點滿意了,說道:“嗯,這個提醒得及時。”

被領導誇了一句,喬海的心情曲線陡得拉高了一點點,可隨後的幾句話,他的心情便一落千丈跌入穀底了,石強就像做空股市的操盤手,將喬海的心情曲線直接打到跌停板。

石強突然說道:“你被人舉報了,知道嗎?”

“啊?”喬海一下子愣住了。

“前幾天去過高峰鎮?”

“沒有啊。”喬海臉紅了。

“有人說你收了高峰鎮的錢,所以斃掉了城管打人的片子。”

“這……這……胡說八道,”喬海結結巴巴地說道,“那條片子被斃是因為宣傳部的通知呀。”

石強點點頭,說道:“沒收錢就好,其實我也覺得這都是捕風捉影的事,《在現場》乃至整個江城電視台,在觀眾心目中的口碑都是很好的,我們電視台絕對不會出這種敗類,我們的員工絕對不會幹出這種違法亂紀的事。我把舉報你的人批評了一頓,告誡他不準捕風捉影。至於你呢,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

喬海辯白道:“石台長,天地良心啊,我從沒幹過這麽不要臉的事啊,我以我的人格擔保。”

“好了,我相信你,今天我以個人名義單獨找你談話,不是組織上的正式談話,你不要有心理負擔,今後還是要好好工作,現在製片人副製片人空缺,你要臨時負起責任來,至於製片人的人選,領導班子還要繼續商量討論。”

喬海離開石強辦公室的時候,幾乎是萬念俱灰了,石台長雖說不相信那些捕風捉影的事,但誰知道他是真不相信還是假不相信呢?或許隻是因為他沒有證據罷了。不管怎麽說,自己的升遷之途算是斷送了,盡管石台長告訴他“好好工作,不要有心理負擔”,但是他知道這都是違心之語。

何少川走進來的時候,喬海正在心情的跌停板上掙紮,根本沒心情擠出滿臉笑容來迎接了,不冷不淡地問道:“何警官又有什麽事?”

對喬海的表現,何少川稍顯幾分驚訝。何少川說道:“我找鄭浩談過了,四月十八日晚上,你的確跟他有約。”

“他……他都跟你說什麽了?”

何少川嘿嘿一笑,說道:“什麽都說了。”

喬海冷冷地問道:“那你還找我幹什麽?”

“我有個疑問,”何少川說道,“四月十八日,你跟鄭浩約會見麵的時候,你隻是主編,那時候,你應該也不知道冷秋燕會死,不知道你十九號就能代理製片人行使職權,那麽你怎麽保證‘打人城管不是臨時工’的新聞肯定播不了呢?因為你沒有決定權,冷秋燕作為第二製片人才有決定權。”

喬海說道:“除非我知道冷秋燕會死!你是這個意思吧?”

“哈哈,喬製片真是快人快語。”

喬海冷哼道:“冷秋燕能有什麽決定權?城管那條新聞播不播,連我們台長都決定不了。”

何少川被他說得一頭霧水,問道:“此話怎講?”

喬海繼續說道:“四月十九日,全國文明檢查組到江城檢查,你知道吧?”

“聽說過。”

“你說這個時候,會允許你負麵新聞出現嗎?我是基於對多年來新聞宣傳規律的經驗總結,得出這條新聞不能報道的結論。果然,四月十八日深夜,全市所有媒體都接到了通知,說是文明檢查組在江城檢查期間,所有的負麵新聞都不準報道。”

心中的疑惑解開了,何少川看著喬海,心裏盤算著,或許這個人與謀殺案並無關係?正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是蔣子良打來的,這幾天,他和彭菲菲一直在追查冷秋燕生前撥打過的電話,現在終於有眉目了。蔣子良興奮地說:“這三個月來,冷秋燕經常跟唐州聯係。”

“唐州,那個網妖?”

“對,就是他。”

4.網絡江湖,翻雲覆雨

四個月後,當唐州的嘴角洇著鮮血,低頭看著插在胸前的一把尖刀時,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四個月前兩個警察的突然造訪,其實已經給他敲響了警鍾,他沒把警鍾當回事,最後警鍾變成了喪鍾。

四月二十二日下午,風和日麗陽光明媚,網絡上官謠民謠滿天飛,每個人都拿著麥克風大聲地嘶吼,卻沒幾個人願意靜下心來聆聽,上帝已死,眾神狂歡,每個人都可以信口胡噴,而且似乎還不用負什麽責任。

“江海明交通肇事致人死亡案”不過是給眾人提供了一道佳肴,每個人都可以衝上前饕餮一番滿意而歸。

對網民的這種心理,唐州研究得非常透徹,因為透徹,他才能利用網民的正義,引導網民的憤怒,然後實現自己的目的。

那天下午,唐州坐在電腦前,欣賞自己的戰果,在這場輿論戰中,他無疑又是贏家,有幾個人稍微提出一點質疑,不用他親自出麵,就被他的粉絲立即滅了。正在這時,門被敲響了,他還以為是送快遞的,打開門卻發現,門外站著兩個陌生男子,不,他們並不陌生,唐州以前見過,不但見過,還打過交道,其中一個男子還救過他的命。

唐州先是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然後便熱情地笑了起來:“哎喲,何警官、蔣警官,真是好久不見,什麽風把你們給吹來了?”

在冷秋燕最近三個月的通話記錄中,一個電話號碼出現得特別頻繁,那是一個公司電話,蔣子良很容易就查到,這個電話注冊在追風文化公關公司名下,而這個公司正是唐州的公司。蔣子良查實這一線索之後,立即會同何少川來到追風公司調查,兩人一見到唐州都是微微一怔,覺得這個男子有點麵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唐州分外熱情,說“好久不見”,何、蔣二人又是一怔,迅速在腦海裏搜索關於“唐州”的所有資料,但是一無所獲。不過,麵前這張臉的確似曾相識。

這並不是一張討人喜歡的臉,盡管熱情洋溢,但笑容裏滿是矯飾,盡管衣著入時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但總給人一種流裏流氣不踏實的感覺,盡管要努力表現出正人君子的氣象,但眉宇間難以掩飾猥瑣之氣,似乎那猥瑣是與生俱來的一般。

就是這樣一個人,在網絡江湖卻可以翻雲覆雨一呼百應,他最初以打假起家,蜚聲於網絡世界,主要針對名人的學曆、履曆,展開一係列的揭露行動,最後將一個個名人拉下馬,自己則是聲名鵲起。做這種事情,唐州很有分寸,比如,盡管各地冒出不少官員造假履曆、假文憑的事,但是他從來不動,因為太危險了,搞不好,就搞到太歲頭上了,那他吃不了就得兜著走了。

唐州的勢力很龐大,還成立了一個打假基金,後來被人質疑這個打假基金運作不規範,他立即動用水軍力量,將質疑者罵得狗血淋頭體無完膚,掘地三尺也要榨出人家內心深處的所謂“小”來。

何少川和蔣子良對此人早有耳聞,沒想到見麵之後竟有似曾相識之感,二人不動神色,朝唐州點點頭,走進了唐州的辦公室。

說是辦公室,其實就是一單間。唐州的追風文化公關公司勢力龐大,但正式員工卻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唐州。說白了,他的公司隻經營兩項業務:一是刪帖,隻要給錢,他就能動用關係,刪除全國各大論壇、微博、空間裏的帖子,製造一個又一個“網屍”,何謂“網屍”?就是你搜索到一篇文章,點擊進入,提示卻是“對不起,這篇文章已被刪除”。二是發帖。這又分兩種,一種是謳歌雇主的,一種是謾罵雇主對手的。第二項業務需要雇傭大批網絡水軍,一呼百應蔚為壯觀,你要想黑一個人,隻要一晚上的工夫,全國各大論壇的網絡熱點都會被這個話題霸占。而加上唐州在打假行動中的貢獻,積攢了一定的公信力和群眾基礎,更會增加水軍的聲勢。

有時候,唐州會從夢中笑醒,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簡直就是網絡世界的教主了,也的確有網民稱呼他是唐教主。幾年前,他被人追殺的時候,可不會想到會有今日的成就。

警察突然上門了,這是他沒想到的,如果是四個月後,警察上門也許意味著大難臨頭,但現在是四個月前,警察上門也僅僅就是上門而已。一見竟是何少川和蔣子良,他先愣了一下,隨後便熱情地招呼起來。待二人在辦公室坐下,唐州笑嗬嗬問道:“兩位警官突然造訪,不知有何指教啊?”

何少川突然一拍腦袋,說道:“我想起來了,我知道你是誰了。”

唐州像老梟一樣笑了起來,說道:“兩位警官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的命還是何警官您救的呢。”

蔣子良也想起來了:“你是熊冠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