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這個名字,陽春曉是有些印象的。

阮未央原名董妙可,父親任工部侍郎時因巨額貪汙而被抄家。董家原是山東河南一帶非常出名的木匠世家,後來董老爺當了官,便舉家入京。林皓臣的卷宗裏提到過董家皆是能工巧匠,對於這位二小姐董妙可的記載卻隻有寥寥數筆並未細說,自己也竟未留意。

沒想到竟來了天香樓,做了舞娘。

這天香樓當真是臥虎藏龍之地啊!

這時,就見阮未央端著藥進來:“好了好了!藥煎得了!”

湯藥冒著熱氣,被穩穩擱在床邊的矮櫃上。

阮未央用被燙紅的指尖捏著耳垂,笑容甜美。她個頭不高,腦後梳著油亮的長辮,削肩,水蛇腰,穿著件不起眼的鼠灰色半舊襖子;生得彎眉細目,姿色普通也並未刻意裝扮,瞧著溫柔細膩十分順眼,可誰又能想到她竟還是位厲害的工匠?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陽春曉細細打量她一番,心裏不由一陣感慨。

這套監聽裝置真真是太稀罕了,若是能在刑部的審訊室裏裝一個可就太好了——出於職業直覺,這些姑娘將來說不定都能有大用。

正暗自盤算著,就見她拿過一個軟枕來塞到阮輕煙的身下,極小心地輕輕扶她坐起來。饒是這般小心,阮輕煙仍是微微蹙眉,似是觸及痛處——傷筋動骨一百天,看來這段時日夠她受的了。

阮未央一抬頭,正瞥見牡丹手裏的半截銅管子,飛快地看阮輕煙一眼。

“她現在是班主。”阮輕煙說道:“咱們的事自不必瞞她。”

雖是滿腹疑慮,但阮未央依然順從地點點頭。她一手端著藥碗,指間捏著湯匙輕輕攪動,細細地吹著氣,垂下眼睛沒說話。

這倒是個好機會!

“既然你也說了我是班主,能不能聽我一句話?”陽春曉適時接過她這話茬,趁機勸道:

“以後姑娘再遇到什麽事,別再作踐自己了可好?畢竟命隻有一條!……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將來哪怕是天香樓的事發了,隻要有‘認罪悔罪、主動自首’情節的,皆可從輕發落!而你現在若是死了,隻算是‘畏罪自殺’!不僅案子沒完,整個天香樓每個人都有嫌疑,還要繼續接受順天府的調查——所以,這根本就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阮輕煙垂下眼睛,沉默。

陽春曉歎了口氣,又緩緩道:“再說那姓彭的。我朝律法有明文規定:‘官員不得以任何理由嫖宿、豢養昌伎,且不得參與所有與此相關場所的經營管理’——他若敢把他老子爹搬出來嚇唬人,我就能把官司打到讓他們全家丟官罷職滾出京城!……我知道,你們認為法律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是法辦姓彭的足夠了。”

陽春曉想了想,又補充道:“倘若他們想按江湖規矩來,也是不怕的!除了眼前的‘黑白無常’,京城地麵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我也認得幾個的!”

比如顧三爺。雖然不太相熟,但陽春曉有把握:隻要拉上好姐妹景南風,他肯定會願意出麵的。

阮輕煙抬眼看看她,苦笑道:“那彭家二世祖昨兒個吃了虧,今天可是把全部家底都給搬過來要好好耍一陣威風的,卻沒想到全折在兩個女人手裏——單這一件事傳揚出去,就且夠他在教坊司一帶臉麵掃地了!……以後啊,莫說是天香樓,恐怕整條粉子胡同的都是你說了算!”

陽春曉揚揚眉:“也……不是不行。”

眼看她這就膨脹起來、認真要當粉子胡同一姐了,紅隼歎了口氣,及時製止道:“人家就是恭維你幾句,還當真了啊?”

陽春曉卻得意道:“這可是咱們憑本事打下的地盤!以後我當家,那大家豈不都有太平日子過了?”

一旁的阮未央也笑道:“我估摸著都等不到天黑,肯定就會有人過來拜新碼頭了!您且等著一場好戲瞧吧。”

“我不愛惹事,但也從不怕事——事已至此,就沒必要躲著讓著了,我在此當家主事自是要比他們強些!”

“這話說得極是。”阮輕煙點頭道:“既然如此,以後一切都聽姑娘的便是。”

“早該如此!”

陽春曉聽到這話,總算舒了口氣:“你知道我不是來抓你的,更不會害你——你若信我,之後的事都聽我的安排可好?”

阮輕煙點頭。

陽春曉心裏如釋重負。她站起身,當真像個班主一樣倒背起雙手,環顧四周,臉上卻有些不大滿意,清清嗓子說道:

“各位姐姐,哪天得空了還是先另尋個幹淨敞亮的房間給她吧!起碼有窗戶能通通風也是好的。”

阮未央一笑:“您說了算!待會兒我就去辦!”

陽春曉狡黠一笑,頑皮地吐吐舌頭,方才的威風全無,瞬間又變回那個一萬多個鬼心眼的小丫頭——無論是錦衣羅裙還是板正的官服,陽春曉都依然是陽春曉。

陰暗的房間裏依舊光線昏暗,但每個人臉上都明顯輕鬆了許多。

終於說服了阮輕煙,天香樓的案子也就算是辦成了,總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眾人又說笑一陣,趁著阮輕煙吃藥的空當,陽春曉從屋裏退了出來。她順著後台的步梯往上,又回到昨天休息的那個房間——果然正如阮輕煙所說,那根黃銅的管子從一樓直通到三樓,雖說擺在屋裏十分顯眼,但因它出現在火爐邊上,人們通常隻會當它是個形狀有些怪異的煙囪而已,並不會生疑。

就連斥候出身、經驗豐富的紅隼都被它騙過去了,可見真是隱藏得十分完美。

陽春曉將耳朵湊近那喇叭的中心位置,試探地‘喂喂兩聲’,不一會兒便聽到牡丹的大嗓門:“聽見啦!……小姐你又跑上麵去做什麽啊?”

陽春曉不由一驚,聲音無比清晰,簡直就像牡丹本人貼在耳邊說話一樣。

“這可真是個好寶貝。跟未央姑娘說一聲,回頭給我也弄一個吧。”

“你要它做甚?”

“不知道,反正肯定有用!”

管子那頭傳來一陣笑聲,似是聽到阮未央遠遠答應了一聲,接著牡丹催她快下樓來吃點心。

陽春曉應了一聲,又擺弄了一陣,發現這喇叭狀的收聲筒竟還是可以轉動的,向左或向右旋轉皆可!這樣一來,無論是在床邊還是客廳裏,就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了。

陽春曉再次為這套極為精妙的設計感慨一番,這才順著扶梯下樓離開了。

天香樓的客梯共有兩處,就在大門口左右兩側。陽春曉走的是後台的小樓梯,樣式又老又舊,僅能容一人通過,大概是專留給夥計們用的。

順著又窄又暗的樓梯下到一層,陽春曉發現在台階底下竟還有個小房間?

她心裏一陣好奇:大概是儲藏間?那舊木門是隨便用幾塊木板拚起來的,既沒有把手也沒有門閂,輕輕一推就開了。樓梯底下的空間十分狹小,但收拾得幹淨整齊。

窗戶底下擺著個掉漆的舊木櫃子,上頭擺著個紙燈籠和火石等物,東西雖說零碎卻都擺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相對於隔壁兵荒馬亂的後台,這裏未免就顯得過於從容不迫了。

姑娘們每日忙著練功、登台演出賺錢,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打理房間,更沒心思裝點生活;而這個雜物間給人的感覺,卻分明像是有個極為注重細節、對生活嚴謹到一絲不苟的人在精心打理,與整個天香樓都顯得格格不入。

陽春曉敏銳地注意到這些不尋常的細節,在屋裏站了片刻,忍不住伸手打開那個櫃子:一套半舊的被褥,幾件尋常的灰色和藍色的粗棉布衣,全都疊成整齊的方塊,碼得如同店裏貨櫃上展示的一樣,而且全部都是靠在左側,這讓慣用了右手的人覺得怪別扭的,總不那麽順手。

——是個左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