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譽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剛想上前敲門,一抬頭卻正看見屋簷上的烏鴉正用黑黢黢的眼睛盯著自己。他心裏一驚,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周圍——怎麽樹上那群烏鴉似乎也正盯著自己瞧呢?
莫名後背就升起一陣寒意。
那種審視的目光,瞬間就讓他想起了陽春曉的眼神——不能說神似,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但他還是很快就鎮定下來:我朝先帝遺訓,建國之後不許成精!陽春曉她不、吃、人!
況且,現在可是大白天呢!
冷譽正了正衣冠,鼓足勇氣上前叩門。
門環是銅製的,看起來沒什麽特別。他扣門的聲音並不大,但由於周圍是大片空曠的墳地,金屬撞擊的聲音就顯得格外清晰,而且傳得很遠。
身後不斷傳來烏鴉‘啊!’‘啊!’的叫聲,跟人聲竟有幾分相似,就像是誰故意捏著嗓子怪喊一樣。
烏鴉這種鳥就很邪門。
哪怕它遠遠站在樹杈上不叫也不動,就讓人莫名有種毛骨悚然的詭異感。若是換成喜鵲或者麻雀,同樣是鳥,就完全不會有這種感覺。
冷譽咬著牙暗自發誓:這鬼地方,堅決不來第二次!
等了片刻,耳邊除了聒噪的烏鴉叫聲,隻就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很好,陽春曉沒在家!
這是個足夠充分的理由,可以回去交差了!
然而正當冷譽準備轉身離去時,卻聽那門吱呀一聲,斜開條縫,探出個小腦袋來:一張小臉不大,塗著厚厚的白.粉,腮上兩坨誇張的圓形大紅胭脂,嘴上抹得鮮紅如血——真真就像是壽材店裏紙紮的小人活過來一樣!
冷譽嚇得後退半步,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你找誰啊?”
那人緩緩開口說了句話,冷譽定了定神,細看才發現原來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
“陽陽陽陽陽春曉是住這嗎?”
舌頭果然是誠實得很。
那小丫鬟沒回話,頭又縮了回去,用脆生生的嗓音衝裏頭喊道:“小姐!有人找——!”
接著遠遠傳來陽春曉的聲音:“誰啊?”
“不認識,一個結巴。”
……行吧。
冷譽頂著滿頭黑線在門口耐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原以她至少會開門招呼自己進去,卻沒想到竟是不見人影了?大門虛掩著,他一時也不知是該繼續在這裏等,還是自己推門進去?
剛猶豫了片刻,又聽院子裏頭一個女子的聲音怒罵道:“你這臭小孩!怎麽又偷拿我的胭脂出來玩?!……草,還專挑最貴的糟蹋?要瘋啊你?!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小氣鬼!用你點胭脂怎麽了?不好的東西我還不惜的用呢!”
“死小孩,別跑!”
“我還幫你講價了呢!我不應該有份嗎?”
“你給我站住!”
冷譽僵在門口,頭頂上一隻烏鴉飛過:啊,啊。
——往好處想想,這一吵鬧,至少證明大家都是活人嘛。
跟那小孩吵架的婦人他是見過的,那天在大理寺殮屍房出糗的時候,數她笑得最大聲。
冷譽擦了擦額上的冷汗,麵無表情地推門進去。
繞過影壁牆,就見四四方方的院子裏,地麵鋪著整齊的方磚,回字型的遊廊雕梁畫棟,朱漆立柱之間扯著幾根線,晾著一串串的鹹菜和小魚幹肉幹等雜物;東邊牆根底下堆著冬天用的木炭和柴火,這撲麵而來的煙火氣倒是跟外頭的荒涼陰森形成鮮明的對比。
西邊廂房的門開著,裏頭傳出叫罵打鬧的動靜,想必是方才的小丫頭被那婦人逮住了,正在挨揍。
“誰找我呀?”
這時,就見東廂房的門簾一挑,穿著身素色緞麵小襖的陽春曉出現在眼前,身姿婀娜,與那日在堂上見到的模樣竟是大不一樣。
哪裏是什麽女判官?倒更像是位溫柔可親的鄰家女孩。
“喲,是你啊。”
她看起來並沒有太驚訝,未施粉黛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進來說話吧。”
冷譽莫名一赧,應了一聲,跟著她進了屋。
屋裏的陳設講究,紫檀木桌椅一塵不染、光可鑒人。正中一張小桌上擺著個棋盤,上頭布著琉璃的黑白子;左右兩排書櫃上擺放著各種典籍本冊,散發著書本特有的紙墨氣息。沒有預想中的脂粉香氣,乍一看竟不像是位姑娘的閨房,倒更像是某位公子的書房。
“坐吧。”
二人進屋分賓主落座,陽春曉剛衝外頭說了聲“上茶!”,卻聽院裏正跟牡丹鬥智鬥勇的波妞大聲嚷道:
“不洗不洗!我多美啊!”
“美個屁啊!畫得跟個小妖精一樣,你是打算嚇死誰?趕緊給我洗掉!”
“不嘛!我不!”
冷譽循聲望去,就見方才開門那小丫頭讓人夾在腋下,但無論怎麽掙紮也沒用,還是被拎去後院洗臉去了。
“罷了。”陽春曉見狀,歉意地一笑:“還是我自己來吧。”
“不必麻煩了。”
“無妨。這天寒地凍的,你大老遠跑來,怎麽能讓你連口熱茶也喝不上呢。”
說著,她站起身,親自用火筷子往爐子裏添了幾塊炭,把邊上的銅壺放到上頭:“隻是,我這裏不常有客人來,也沒準備什麽名貴的茶葉招待你。倒是今年新製的花茶還不錯,沏一杯給你嚐嚐可好?”
“有勞了。”
如此溫柔體貼的語氣,倒是讓冷譽有些不太適應——簡直與那日判若兩人嘛!若早知道她這麽和善,也不會一路上都各種提心吊膽了。
冷譽道了聲謝,見她從旁邊的櫃子裏捧出個白瓷小罐,用一隻精致的金色小匙舀出數枚花苞放進茶壺裏。金屬與瓷器偶爾相碰,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茶具是汝窯的青瓷,雖不是什麽古董,器型倒也不落俗套;尤其在一雙漂亮的素手侍弄下,便是別有一番靈秀之氣。她的神情專注,長睫低垂,靈巧的手指像隻歡快的小鹿來回跳躍。莫說是上好的青瓷,哪怕隻是件尋常的俗物,也讓人覺得是極美極好的了。
冷譽一時竟是看得有些出神。
不一會兒,銅壺裏的水燒開了,發出嗚嗚的聲響。
沸水落入茶壺的瞬間,花香四溢。花茶雖不算什麽稀罕物,但在此刻時卻是與佳人最為相配、極為應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