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曉現在走路都還像是踩在棉花上樣,腳踝酸酸的,像在醋缸裏泡了一夜。
以前她從沒覺得,原來腳能踩在真實的地麵上是這麽令人感覺踏實的事情!到底是誰一定要把棧道修在懸崖上呢?!簡直反人類嘛!
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我堂堂刑部女判官陽春曉,多麽凶神惡煞的惡徒沒見過?怎樣可怕的事都嚇不倒我,卻居然會因為恐高而嚇得不能動彈?這合理嗎?
突然就很氣憤,莫名的氣憤。
見她板著臉孔,走路不太穩卻也不要人扶,冷譽隻得在後麵默默跟著。
“你最好管好你的嘴!”陽春曉咬牙威脅道:“別逼我殺人滅口!”
“好。”
冷譽把臉轉向別處,生怕一旦笑出聲來她就會當場炸毛翻臉。
這匪首老六還真是把這頓飯當成件大事來安排。
此時整個山寨都忙碌起來,殺雞的殺雞、宰羊的宰羊,還特意搬來了幾壇珍藏多年的老酒;院子裏架起柴火堆來烤全羊,不一會兒,香味就飄得整個山頭都能聞得見。
陽春曉坐在聚義廳旁邊的窯洞門口,看著他們進進出出地忙個不停,心裏盤算著要想個什麽法子讓景南風改主意、繞開鷂子嶺上可怕的棧道。
“要不,待會兒我去說?”
沉默半天的冷譽突然開口道:“我就說我恐高,請她務必體諒我一下,實在不行就兩輛車分開走。”
陽春曉仰起臉看看他,搖頭道:“她又不趕時間!難得在這裏遇到老六,無非就是想讓他送咱們一程、順便敘敘舊,你這個理由根本說服不了她。”
“那怎麽辦呢?”
冷譽兩眼望天:“前麵起碼還有百十裏這樣的路呢,你能挺得住嗎?”
什麽?百、十、裏?!
崩潰。
“不過,雖然我不太信得過這些土匪,但我也覺得這條棧道是最安全的路線。”冷譽說道:“臨行前郡主反複囑咐我,說咱們這一路上可能會遇到有人來搗亂,大同府那邊也說不定已經得著消息、早派了人來埋伏咱們呢!如今咱們借道鷂子嶺,讓他們始料未及,說不定正好避開了埋伏呢?”
“也說不定咱們的馬車翻進山溝裏、壓根兒到不了大同府了呢?”
“喛,別這麽悲觀。”
冷譽忍不住笑道:“這棧道在咱們看來很是危險,對土匪來說可是輕車熟路呢!”
“我突然想起來,說好的錦衣衛也不知道死哪去了呢?”陽春曉恨恨道:“好樣的暗中保護!這都完全暗得看不到人影了呢。”
冷譽大笑道:“你不提,我倒忘了還有這回事!”
“唉,煩死了。”
陽春曉賭氣地站起身,煩躁地一腳踢開旁邊的空竹筐,忿忿地朝最邊上的窯洞裏走去。
倒是少見她有這麽懊惱的時候!冷譽一邊笑一邊跟了上來。
外頭忙得熱火朝天,而這間窯洞卻是冷冷清清沒有半個人影。瞧這屋裏亂七八糟堆了滿地的東西,猜想著大概是間庫房?
陽春曉倒背著雙手,在裏頭轉了一圈,目光卻落在一個灰色的布包袱上。
雖然土匪是個無本錢的買賣,但終究不是個旱澇保收的行當。一年到頭,能趕上像年底這樣大賺特賺的機會可是不多。
在他們的倉庫裏,堆的大都是些不太容易變成現錢、但扔了又覺得可惜的東西,就說是一堆破爛也不過分。
這窯洞裏靠牆根放著兩口舊木箱子,上頭堆著顏色不一的幾個布包袱,有的打開著,露出幾件半舊的棉布衣裳;還有幾件破皮襖,髒兮兮的,八成是最近劫道時搶來的行李。
陽春曉一下子就注意到那個灰色的包袱皮。她見張衝穿過那個顏色的衣裳,而且新舊程度也跟這包袱差不多——兩塊相同的布料,即使出於同一架織機、同一個染坊,經過不同人、不同場景的使用,磨損和褪色程度也會不同。
這是她長久以來養成的職業習慣:在審訊或者觀察嫌疑人時,會有意識地記憶對方身上所有的細節和特征,比如習慣動作,穿著打扮以及身上的氣味。
她走上前去,拿過來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
沒錯,是張衝的東西。
隻是沒想到,天底下竟還有這麽巧的事?
當初沈敬說過,張衝剛一進城便被他拿住了,身上幹幹淨淨,既無行李也無腰牌之類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原以為是他們辦事謹慎多加了小心,卻沒想到竟是在路上被土匪給劫了?
陽春曉將那包袱打開看了一眼,嘴角不由微微上揚:看來,若是好運氣來了,真是擋也擋不住!
包袱裏頭除了幾件普通的換洗衣服,還有一本《紫釵記》,及一張兩寸來寬的硬紙,上麵用刀片切割出幾個四四方方的孔洞,分別標記著數字——許知年在翰林院的藏書樓裏泡了好幾天,再加個聰明絕頂的阮輕煙,這些日子所有的辛苦,可全是為了這個不起眼的小東西!
陽春曉心裏一陣感慨,將那紙片小心地藏入懷中;又將那書翻了幾頁,未見異常,但為保險起見還是將它也藏進了袖子裏。
冷譽在一旁看著她,不由皺眉道:“你怎麽什麽都拿……”
陽春曉瞪了他一眼,又將那包袱細細搜索一遍,竟又翻找出個巴掌大的木質腰牌來,上頭寫著‘輔國公府’字樣——嘖,這些東西要早落到沈敬手裏,那現在的局麵可就大不一樣了。
可惜土匪對這東西不感興趣,竟是隨便扔在這庫房裏吃灰了。
陽春曉將那腰牌也收進袖子裏。
冷譽見了不禁問道:“這不是魏府上的腰牌麽?你拿它做什麽?”
陽春曉看了他一眼:“你認得這個?”
“魏府近年來置下的產業很多,新請了不少管事的幫著打理。隻要是在外地莊子上管事的,身上都會有這個東西。”
“先收著再說,改天還他便是。”
“可是,這東西怎麽出現在這?”
“那你得問土匪去了。”
陽春曉隨口敷衍一句,小心翼翼地將那包袱恢複原狀又放了回去,竟是連個褶子也不差分毫。
就衝這幾樣東西,這趟土匪窩算是沒白來。
隻是,接下來這百十裏的棧道可怎麽熬呢?
雖然嘴上不說,但她心裏其實也明白:冷譽說得有道理。離大同府越近,我們的處境就會越危險;而山裏這條直通清河縣的路,理論上講確實是最安全的——除了暫時無法克服的個人原因以外。
由於眾人還要趕路,大寨主便說時間有限要一切從簡,但真到了入席時還是發現菜肴十分豐盛,桌子正中一隻碩大的烤全羊,周圍的雞鴨魚肉也擺得滿滿當當——好像是生怕慢待了她們,又或是因為大寨主的排場?
當然,更有可能是時近年關,土匪們的生意還算不錯,又恰逢遇到故人,定是要盡興才好。
沒想到的是,陪席的土匪當中還有幾個是昨天晚上才被景南風修理過的,竟然也是這山寨裏的?在席間見麵倒也不覺尷尬,由寨主從中調解,景南風便說了幾句軟話,再等幾杯酒下肚便當場就泯了恩仇、彼此間稱兄道弟起來。
陽春曉坐在邊上,麵無表情地默默吃飯。
她是不太懂得江湖人那套規矩:好像是一桌上吃過肉、一壺裏喝過酒,就什麽恩怨事非都能擺平了?好像法律對他們來說完全就是多餘的東西——他們隻講交情,講江湖道義,哪怕天大的事也不會去衙門打官司的。
隻是,這位頭上還裹著紗布、那位臉上還淤青腫漲的,甚至有人斷胳膊斷腿,真的沒關係嗎?
……行吧,你們開心就好。
“我有個法子,你要不要試試?”
這時,就見柳絮湊到近前來,神秘兮兮地說了一句。
陽春曉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她拿出條黑布來。
“……什麽意思啊?”
柳絮一臉神秘道:“祖傳秘方,安全無毒副作用,且藥到病除。”
陽春曉揚了揚眉:真的嘛?
“另外,這些也給你!暈車專用的丸藥,保管萬無一失!”說著,就見柳絮又掏出個小瓶來遞給她:“每次一顆,含在嘴裏就好。”
陽春曉把藥收了,又看看那布條:“柳神醫,你真的不是在糊弄我嗎?”
“很靈的!以我們家祖傳的金字招牌作保!”
柳絮信心滿滿。
冷譽在一旁聽著,心中卻不由暗想:這法子我怎麽瞧著眼熟?!你確定是給人用的嗎?之前跟表兄學騎馬的時候,他好像提起過若是馬匹比較膽小,在受了驚嚇、或者遇到過橋過河不敢前行時,隻要用布蒙住馬的眼睛,再牽著韁繩慢慢通過即可——
你不會是個獸醫吧?!
這法子用在馬身上肯定是有效的,至於人嘛……冷譽思慮再三,決定還是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