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過去,清晨的第一縷光穿透雲層,孟昶一人站在城牆上,手邊是一叢枯敗的芙蓉花,長風掀起他金色的袍角,那上麵的九爪金龍便如活了一樣的上下飛騰。
我踩著城牆的石階拾級而上,便看到孟昶目視遠方,怔怔出神,不知道在這裏站了多久。我上前將手裏厚實的披風披在他肩頭,低聲問:“皇上為何不回宮,臣妾……等了你許久。”
孟昶沉默良久,側身握住我的手,“你怎麽來了?”
“臣妾在宮中等得焦急,問過了宮裏的人,才知道皇上今日來這裏送軍,所以找過來。”
孟昶將我裹進披風裏,說道:“這裏風大,出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加件衣服。”
我垂眸靠在他懷裏,鼻尖都是獨屬於他的氣息,“發生這麽多事,為什麽都不告訴我?”
這些日子以來,他日日寢食難安,宋軍壓境,我不敢想象他的心裏到底積壓了多少愁緒,整個人都清瘦了許多。
孟昶的身子一僵,大手緊緊的將我圈在懷裏,幽幽道:“蕊兒,朕不是亡國之君。”
“嗯,我知道。”我將臉埋在他胸膛,眼淚默默的流淌了一臉。
“朕曾承諾你等芙蓉開到最盛的時候,帶你來城牆賞花,隻怕是要食言了。”
“不會的,”我胡亂的抹了抹臉,從他的懷裏抬起頭來,側身摘了一朵枯敗的芙蓉塞到他手心裏,“現在芙蓉雖然都已經敗了,但是你看,他們還保留著盛開時的姿態,對臣妾來說,不管何時何地,隻要能跟皇上在一起,都是開心幸福的。”
孟昶緊緊握住那朵芙蓉,與我相視一笑:“朕亦然。”
“那,趁現在時間正好,我們去賞花吧!”我牽住他的手晃了晃。
“好啊。”孟昶溫柔一笑,反握住我的手。
青石堆砌的城牆上,我和孟昶手牽著手,遊走遍每個角落。最後,兩人停在城牆的西頭,相依相偎的看著前方的天空,那裏,夕陽斜照,如胭脂的晚霞漸漸洇染了半邊天。遠處村落的燈火一盞一盞的亮起來,守城的士兵上來點火盆,路過我們身邊的時候靜悄悄的,不知不覺間,城牆各個角落也次第亮起來。
大風把我的臉和手都吹得冰涼,孟昶拍拍我的臉,皺眉道:“這裏風大,我們回宮吧。”
我乖順的點點頭,任由孟昶牽著我的手走下城牆的石階。
鞋子走在路上,哢噠哢噠的響,我的心裏竟有小小的慶幸,另一個時空裏,溫垚不是什麽皇帝,我也不是什麽貴妃,所以將來不會有三宮六院,也不會有亡國之痛。
完成十二次任務,我就可以和心愛的人長相廝守。
而這個時空,孟昶將我抱上馬車以後,俯過身來吻了吻我的額頭,“蕊兒,朕會一直跟你在一起。”
這是孟昶說給徐蕊的情話,也是許她的承諾。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微笑道:“臣妾也會一直跟皇上在一起,貧賤不移,生死相隨。”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真正的徐蕊一定也說過這樣的話。
宋蜀第一次交鋒之後,孟昶又派了太子孟玄喆率精兵數萬前往劍門。戰場上幾次捷報傳來,孟昶心情變得極好,在延春殿設宴慶祝。
節目表演照例是宮中教坊裏的歌舞姬獻舞。
舞女們穿著緋紅色的舞裙翩翩入殿,今日獻上的是一舞踏歌。
樂聲緩緩響起,舞女們輕舒羅袖,旋轉起身子,孟昶和臣子們看得癡迷。我也是頭一回見識這種大場麵的宮廷歌舞表演,於是看得也十分入迷。
我發現,在一群舞姬中,領舞的那個女子格外與眾不同,她梳著後蜀流行的朝天髻,身穿藕香色繡花盤金舞衣。遠遠望去,那不斷搖擺的腰肢,竟如風中柳絮一般輕盈。
孟昶也注意到了那個女子,一曲將近,他讓赫總管去打聽此女的姓名,並要求她獨自一人,表演給他看。
我坐在孟昶旁邊,自然是聽到了他和赫總管的談話,心中頓時拔涼一片,眸光複雜的看著他。
孟昶感受到了我的情緒,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手,小聲道:“蕊兒莫要誤會,前些日子母後總念叨著讓我開春選秀,我突然想到一個搪塞她老人家的借口。”
就是殿下那女子嗎?
我垂了眸,不知是該相信他的話還是不該相信他的話,不過,相與不相信似乎都沒什麽關係,畢竟我完成任務就會離開這裏。想到這兒,我默默的把手抽了回來。
不到片刻,赫總管便上來複命:“回稟皇上,那女子名喚李豔娘,年方十八,已奉了聖旨,獨自獻舞。”
孟昶點了點頭。赫總管揮了揮衣袖,台下的舞女們一齊退去,單剩了李豔娘一人在場。孟昶開始給她出難題,要求隻奏細樂,不用鑼鼓。一聲旨下,鑼鼓齊停,隻有笙簫管笛,宛轉悠揚。
李豔娘便在這個時候,用手扶了扶頭上的發髻,緊了緊身上的舞衣,從容不迫的輕舒蓮步,軟擺柳腰,跳起天魔舞來。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跳舞的李豔娘,想到自己遲鈍又不發達的運動神經,僵硬的一把老骨頭,忍不住汗顏。
孟昶又歪頭對赫總管說道:“待這女子跳完舞,宣她上前,朕還有話要詢問她。”
赫總管又屁顛屁顛的下去傳旨。
舞畢,李豔娘嫋嫋娉婷的走上前來,跪在地上高呼萬歲,孟昶讓她平身之後,她抬起頭來,大大方方的與孟昶對視,我忍不住驚訝的挑了挑眉,這個小美人有意思。
細看她的相貌。肌膚瑩白如玉,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帶著一股風情,在這群舞女裏算是中上姿色,不過與徐蕊的容貌相比就差了些,我忍不住撇了撇嘴。
孟昶瞥見我的小動作,笑著明知故問:“你便是李豔娘麽?”
“是。”李豔娘極為配合的回答。
“你一舞驚豔四座,朕意欲宣你入宮,不知你可願意?”
我沒忍住翻了個白眼,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堂堂一國之君公然向一個舞姬示好,這樣真的合適麽?再說了,這個李豔娘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白蓮花的氣質,真不知道孟昶怎麽想的。
果然,接下來李豔娘在磕頭謝恩之後,立馬跪在地上假裝為難:“賤妾蒲柳之姿,蒙陛下厚恩宣召入宮,哪敢違背。隻是賤妾家中貧困,父母年老,就靠賤妾一人贍養。妾若入宮,父母失了依賴,必受饑寒之苦,還望陛下開恩。”
話落,殿下眾人竊竊私語,這舞姬好大的膽子,竟敢同皇上提條件。
我饒有興致的看著她,這舞姬聽到孟昶要宣她入宮,對自己的稱呼立馬就從奴婢變成了賤妾,卻還拿出父母年老窮困的理由言辭婉拒,這欲擒故縱的把戲玩得相當高明。
孟昶不知是被她的話哄住了,還是真的隻想拿她做擋箭牌,並沒有生氣,隻是道:“這個容易得很,你的父母朕自當重賞,使之溫飽。”當下便賜李豔娘父母金錢十萬。
我在一旁扶額,花大價錢買個女人,孟昶怎麽也漸漸開始散發昏君敗家子的氣質了……
得了賞賜,李豔娘立馬叩首謝恩,孟昶下令將她封為昭容,當即便在殿下賜了座。
這一舞傾君的戲碼很快落下帷幕,歌舞繼續,站在我身後的春曉恨恨的看著李豔娘的方向,差點把手裏的帕子擰爛,我看的直發笑,趁孟昶不注意,悄悄掐了她一把。
“我這個主子都沒怎麽樣,你生氣個什麽?”
春曉憤憤道:“那李豔娘一臉狐媚相,分明就是早設計好了來誘.惑皇上,還裝那麽清高。”
我點了點頭,果然還是女人看女人最清楚啊。孟昶的目光轉過來,我又掐她一把,“收起你那一臉憤恨的表情,低調點。”
孟昶探過身來,“你方才同你的侍女說什麽?”
“沒、沒什麽啊……”我幹笑。孟昶卻誤以為我在胡思亂想,便道,“你要記得朕隻愛你一人,其他女人都入不了眼的。”
我腦中突然竄起俞氏臨終前對我說的話,臨時爹爹年輕時也愛跟他的女人許諾,說什麽今生今世隻愛她一人,最終不還是一個接一個的女人娶進門,剛才上演的戲碼簡直是臨時爹和臨時娘的翻版,我該說什麽來表達此刻的心情……
孟昶見我眸光閃爍,輕歎一口氣,道:“你要信我。”
好吧,他都自稱“我”了,就給他個麵子。於是我笑著衝他點了點頭。
歌舞過後,宴會上又出了一些助興的活動,我埋頭吃菜,眾人歡歡樂樂談笑飲酒,這樣好的氛圍沒有維持多久,便被一封八百裏加急打亂了——戰場來報,利州失陷了!
我還沒搞清楚利州在蜀都的什麽位置,便看見孟昶停了酒杯,一口血噴到了衣襟上。我就坐在他旁邊,血濺到我的手背上,立馬嚇得我三魂去了七魄,手裏筷子掉在地上,我也顧不得去撿,急急忙忙去扶他。
“皇上!”
“我,沒事。”孟昶努力留給我一個虛弱的笑容,哐啷一聲從座位上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