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來的是林家的二管家劉遠知,除了府中的幾名高手,還帶了林俊南的小書童翠墨。他們兩個月前從杭州出發,北上洛陽見褚連城另有要事辦,眼看著快到洛陽,卻遇到褚連城的人,說是林俊南帶著一個受傷的朋友前往郾城。聽褚連城的人簡單說了情況,馮遠知不放心,翠墨更是捏心林俊南,求著快去救少爺吧。

他們晝夜趕路往郾城而來,一麵派探子四麵打探,剛到墮馬驛,就有人把林俊南的消息報了上來。他們趕到客棧時人已走了,聽說有人也在找林俊南,心知不好,連忙打聽了去向往城外追去。半道兒上遇上了生死門的那個胖子和瘦子,知道對方是追林俊南的人,雙方交上了手,傷了那名瘦子,胖子攜了瘦子倉皇逃去,他們繼續趕路,這才來得遲了。

翠墨遠遠看見兩條人影兒在雪地裏偎依著親吻,旁邊又是褚連城的大宛名馬,心知必是林俊南無疑,不由得尖聲叫起來。等到了近前,看見林俊南一身是血,臉色憔悴,又不由得大哭起來。

林俊南也沒有力氣罵他,歎道:“我又沒死,你嚎……嚎什麽喪?”

馮遠知向來鎮靜,看林俊南的容光,心裏也不禁暗暗吃驚。喝斥翠墨收了聲,一麵吩咐幾名手下去做擔架來,一麵把手掌抵在林俊南後心上,將一股溫暖柔和的內力緩緩推進去。

片刻功夫,兩具擔架做成,將謝曉風和林俊南放上去。兩人一組抬了,也不見怎麽使力,腳下一拔,輕飄飄地掠了出去。翠墨和馮遠知騎馬,一行人並駕齊驅,急向郾城奔去。

第二天早晨,天微微發亮時,一行人站在了郾城的“回春山莊”前。

這位徐神醫是有名的倨傲狷狂,他若心裏不快,任你是王孫貴族,他也會袖手不理。因此劉遠知心裏雖急,人命全在人家手裏捏著,卻不敢失了禮數。恭恭敬敬地遞了帖子進去,好半天不見人出來,急得劉遠知幾乎要白了一頭烏發。好容易出來兩名玄衣童子,冷著臉,垂著眼道:“幾位請回吧。我們少爺說前日出門遠遊,有些倦,不願見人。”

馮遠知手心裏濕濕的全是汗,陪笑道:“人命關天……”

“嘁,”小童嘴角微揚,現出輕蔑的顏色,“來這兒的,哪個不是這麽說。隻是我們少爺說不看,就是決不看的。求也無用。”

劉遠知心頭微寒。徐明春這個人軟硬不吃,也不稀罕金銀珠寶,是個恃才傲物的人。他若說不看,刀架到脖子上也無用,跪在他腳底下跪死也無用。他既這麽說,當真就是沒法子了。劉遠知正不知所措,忽聽謝曉風道:“你把這個拿給他。”

馮遠知和小童轉頭看去,見謝曉風手裏托了一枚翠玉,小巧玲瓏,晶瑩可愛。馮遠知還不怎樣,那小童卻輕咦了一聲。上下看了謝曉風幾眼,雙手接了玉佩轉身入內,一會兒功夫急急走出,道:“少爺有請。”

沿白石甬道往裏走,兩旁是青青翠柏,映在皚皚積雪間,越發顯得翠色如墨,生機盎然。小童引著他們來到一座青磚灰瓦的院子前,遠遠就見一名玄衣少年迎風站在簷下,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麵如冠玉,發如黑漆,有種飄然出塵的風致。

“少爺。”小童低喚一聲,側身站在少年身邊。

那少年兩手籠在袖中,倚門而立,眼光微有些古怪,淡淡問:“拿我玉佩的是誰?”

徐明春在這兩年間名聲雀起,誰想會是這樣一個弱冠少年,劉遠知心頭微奇,一指謝曉風,恭恭敬敬地說:“是我家少爺的朋友。”

少年看了謝曉風一眼,又看了林俊南一眼,眼光更加地古怪,半晌方道:“一枚玉佩,隻救一人。”

劉遠知一愕,看向謝曉風。

謝曉風臉上卻沒有什麽特別的顏色,看了少年一眼,道:“救他。”

劉遠知心頭感激,他是練武的行家,一看謝曉風的形容神色就知他的傷更在林俊南之上,雖然眼下比林俊南的平穩,但髒腑傷損,又在傷後使力,竟是個唯死而已的症侯。此時徐明春放出隻肯救一人的話,謝曉風這麽說,幾乎等於拿自己的命換林俊南的命。

徐明春自然更清楚這裏麵的厲害關係,望著謝曉風道:“你髒腑受了重創,我若救他,你就非死不可了。”

謝曉風道:“我知道。”

徐明春問:“你不後悔?”

謝曉風不耐煩,冷冷道:“我死我的。你怎麽這麽羅嗦?”

徐明春微一滯,輕輕摩挲掌心裏的玉佩。那玉在手心裏窩得久了,暖暖的,他心頭卻微微地掠過一絲涼意,連聲音都是冷的:“你死了,不怕他傷心?”

謝曉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冷冷道:“我死了,沒人傷心的……”忽然想到林俊南待自己的情意,心中微微一動:我若死了,他是一定要傷心的。繼而又想到褚連城……他當日離開洛陽時曾暗暗立誓,這一生一世是再也不會入那洛陽城了,也不會再見他,再想他,如違此誓,師父在九泉之下必不得安寧——師父是他這一生最敬重的人,他拿師父來立這個毒誓,實是下了鐵心要忘掉褚連城這個人——這個名字如今是他心中的禁忌,每每想到,便立刻止了想頭,不許自己再想下去。此時一念觸及,連忙抽回神思。

徐明春不動聲色地看著謝曉風,將他的神色變化逐一收在眼底。想要問什麽,終究沒有問出口,隻是向那兩個小童淡淡道:“把人抬進去吧,這個人我救了。”轉身往裏走,人都走進了門裏,卻突然站住,立在一株柏樹的陰影裏低聲問:“卓青他……還好嗎?”

謝曉風愣神的功夫,徐明春已走進屋子裏麵去。兩個小童接過林俊南躺的擔架,跟在徐明春後麵進去了。

林俊南正在昏睡,臉色蒼白,濃麗減了許多,憑空多出幾分蒼涼來,睫毛闔著,仿佛將一段盛世繁華的夢境關在了裏麵。

卓青固然俊美,比眼前這人卻又不及。徐明春輕輕撫弄他的臉,嘴角忽然浮起一抹冷冽的淡笑,伸出一根潔白的手指,輕輕一拂,封了林俊南的啞穴。好整以暇地將林俊南的身子翻轉過去,露出後背上猙獰的傷口。劍傷極深,徐明春不禁微擰了眉頭。右手略一抬,童子早呈上插滿銀針的皮袋。徐明春抽出七八根銀針,出手如風,紮進林俊南身上幾處大穴。另一名童子已送上縫合傷口的銀針,針上的線也已穿好。

林俊南失血過多,昏睡了一路,剛才被銀針一紮,緩緩地醒轉來。正迷糊著,後背上突然傳來一縷奇痛,肌肉被異樣鋒利的冰涼穿透、撕扯,痛感出奇地細致而強烈,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他張大嘴巴呻吟,卻發現自己的嗓子竟然啞了,發不出一絲聲音來。這個新的發現令他感到恐怖,一個念頭突入腦中——小謝在哪兒?發生什麽事了?

徐明春縫得很慢,仿佛手底下是一匹舉世無雙的織綿,而他,是在繡花。

林俊南痛得全身虛浮無力,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黑暗中不時有奇異的光彩浮動,耳中亦在嗡嗡作響,隱約有絲線穿透皮肉的哧哧聲。視覺和聽覺的遲鈍造成觸覺的出奇敏感,後背上,冰冷的犀利的穿透是如此分明,痛楚也是如此分明。

那痛楚無止無休,一次次將他的忍耐力推至極限。

每一次,他覺得自己已無法忍耐,而下一次,更強烈的痛楚襲來,他卻不得不再次忍耐。

林俊南第一次發現,原來人對痛楚的忍耐力是這麽持久,即使痛得要發瘋,無論如何都無法昏過去。

等徐明春終於把傷口縫完,林俊南已然滿身都是冷汗,活像剛剛從水裏撈出來。

徐明春彎下腰,在林俊南耳邊輕聲道:“疼嗎?”林俊南不答,隻是不停地發抖。他這才突然想到些什麽,拂開林俊南的啞穴,神色間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我竟把這個忘了。”

林俊南恨不得將這人活剝了,卻聽他優哉遊哉地說:“你生什麽氣?一枚玉佩換一條人命,怎麽說也是你賺到了。”

林俊南心中一動,驀地回頭望向他,“你……你是徐明春?”

童子捧了一麵白玉盆過來,水中浮了幾朵臘梅花兒,淡淡的香氣氤氳滿室。徐明春將手泡進溫潤的水裏,漫不經心地答道:“除了我,誰還能把傷口縫得這麽好。等你傷好了,保證沒有傷痕,背部的肌膚會像以前一樣漂亮。”

林俊南回憶剛才的痛楚,簡直是在地獄中走了個來回,恨得牙癢癢,“為什麽那麽疼……你,你是故意的……”

“本來就是故意的。”徐明春凝視自己白玉般的指尖,微微一笑。

林俊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厲聲道:“你這……你這惡魔!”

徐明春眼睛倏地一抬,眼光冷如雪,利如刀,薄得像初冬水麵新凝的一層冰。林俊南嚇了一跳,呼吸幾乎為之一滯。然而隻是刹那間,他卻突然笑了,這一笑,真如春波過境,水暖花開,好一派旖旎風光。

林俊南看得一陣恍惚。徐明春將手指按到林俊南背後,笑容甜美而危險,輕聲問:“你現在才知道我是惡魔?”手指揪住線頭微一用力,林俊南瞳孔急劇收縮,嘴唇驀地張大。徐明春出手如電,及時將林俊南的痛呼封在喉嚨裏。

徐明春微笑道:“褚連城的小舅子,林家的大少爺——既然到了我這兒,就是貴客,我自然要好好款待。”他聲音柔而不軟,低而不沉,聽起來極為動人。但不知怎的,這幾個字緩緩道來,有種說不出的魔魅,竟叫林俊南心頭一陣發涼。

徐明春凝視著林俊南,忽而嫣然一笑,“你覺得很痛,那再好不過。把這些痛記得清楚些吧,也要記住這條命來的不容易……有人,可是為了你這條命舍了自己的命。”

林俊南聽得糊塗,茫然地望著徐明春。徐明春摸了摸他的頭,作出一副迷惑神色,自言自語:“這人背上傷了,怎麽連腦子也壞掉了。一枚玉佩,縫得我手腕酸酸的,難道竟要破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麵壞沒有?那我豈不是要累死。”

林俊南嚇得魂飛魄散,不禁畏縮地往後躲。

徐明春戲弄夠了他,又覺得無聊,心裏倦倦的,往椅子上一坐,捧頭道:“抬出去罷。給他們些藥,叫他們快走。”

林俊南怕死了他,恨不得早離了此地,見兩名小童過來抬他,心裏一陣歡喜雀躍,正高興著忽然想到謝曉風,暗暗為謝曉風擔心,不知道他有沒有吃苦,因問道:“小謝呢?你給他看過沒有,他的傷幾時能好?”

徐明春淡淡道:“一枚玉佩,隻救一人。”

林俊南心中一動,忽然明白了他剛才所說“有人,可是為了你這條命舍了自己的命”這句話的含義,心中似是有些歡喜,卻又不純是歡喜,半晌問:“他……他叫你救我?”

徐明春嗯了一聲,“他說他死了也沒人會傷心,叫我救你。”

林俊南心中一陣酸苦,剛才知道謝曉風舍了命救他的歡喜全然散去,胸前仿佛給人塞了一把冰雪,一陣陣地發寒。兩個小童抬著擔架隻管往外走,到了門口,林俊南忽然張開手擘撐住門。兩個小童也不理會他,使上蠻力往外衝。林俊南牢牢抓住門框不放手,他背上傷口剛剛縫過,這一使力,肌肉拉扯起來,那一種痛撕心裂肺,幾如酷刑。額頭上的汗剛剛消散下去,片刻的功夫,又淋了一頭。

兩個小童怕當真把他傷口扯壞,不敢再用蠻力。

徐明春聽見動靜,也不看他們,隻是淡淡道:“你弄壞我的門,要賠的。”

林俊南疼得眼淚都下來了,氣噎喉舌,一句話堵在嘴邊,生生說不出來,半晌方道:“那玉佩是卓青給我的,又不是他的。我要你救他。”

徐明春道:“我已救了你。”

林俊南咬了咬牙,忽然將手伸到背後,摸索著找到線頭,硬著頭皮,下死手往外拽。剛才以手擘撐門框,使力的時候已痛不可當,此時這麽個拽法,竟是要把血肉撕裂。痛到極致,已說不出那是種什麽滋味,全身的肌肉都因不可承受的痛楚而急劇地顫粟。然而他心裏絕望到極點,仿佛隻有這樣的痛才能將心裏的失望憤怒稍稍發泄。

兩個小童第一次見這樣的架勢,嚇得呆若木雞。

饒是徐明春素來心硬,也看得心頭一陣狂跳,疾掠過來,拂過林俊南腰間麻穴將他放倒。林俊南身子一軟,跌回擔架。那擔架匆忙製成,頗為狹窄,身子略一側滾下了地去。徐明春俯身撈住,輕輕將他擱到擔架上。

林俊南已痛得昏了過去。剛才鬧得太厲害,劉遠之在外麵聽到壓抑的痛哼,心驚膽顫,忍不住衝了進來,正看到這一幕,不知所措地喚道:“徐……徐先生?”

徐明春顧不得理他,將林俊南翻轉了過去一看,背上的傷口完全扯壞了,比送來時更顯得猙獰可怕。知道什麽樣的手勁才能造成這樣的創傷,更知剛才那一扯裏的絕望痛心,徐明春心頭一陣顫粟,不覺輕輕歎了口氣。他此時站在東廂的門口,從這裏,目光恰好可以穿過堂屋的大門看見外麵的光景。院子裏的擔架上側臥了一人,此時正撐起身子片裏麵看。麵容是極英俊的,也是極憔悴的,那麽重的內傷,怕是支撐不了多久了。他神色淡淡的,有些落寞,有些倦意,然而這些都掩不住深藏其中的關切。

徐明春望著他,心裏微微有些激蕩,聲音卻是淡淡的:“他要我救你。”停了片刻,又道,“所以,他把我給他縫好的傷口又扯壞了。”

謝曉風的臉沉靜如花崗石,在慘白的日光下閃著晶瑩的光,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緩緩低下頭去。沒有一字,也無須多說,那一低頭間,已將一種無聲的悲慨訴盡。

徐明春揉了揉太陽穴,不情願地喃喃:“看來這一筆生意要虧本,唉……”

徐明春愛清靜,不耐煩人多,留下了林俊南和謝曉風,卻令小童將劉遠之等人都客客氣氣地掃地出門。好在劉遠之隻求保住少爺的命,他自己別說是被攆出門去,就是丟到雪窩裏凍上一個月也是心甘。因此道了幾聲謝,又送上無數請多多照顧我家少爺的話,和一群手下歡天喜地退出門外,就近尋了農舍借住。

林俊南的是外傷,重新縫了傷口,隻需靜養。徐明春先前是有意折磨,第二次縫時不再存心刁難,倒沒教林俊南再吃苦頭。最麻煩的是謝曉風的內傷。他髒腑被震裂,當日拚力殺出一條血路逃亡,已然受損不輕,和林俊南一起南來,途中遇險又動了次手,數枝人參的功力盡毀不說,傷勢越發凶險起來。徐明春費盡了心力,細心調理,終於漸漸有了起色,這才將心放下。

為了照料方便,徐明春將他倆安置在同一個院子裏,一個住東廂,一個住西廂。兩個童子被撥去服侍,初時還相安無事,到得後來,不禁覺得奇怪:當日為了給誰治傷鬧得死去活來,如今少爺將他兩個都接了,怎麽卻安生起來?中間隻隔了一個堂屋,卻似隔了高山大河,你也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有其主必有其仆,兩個小童跟著徐明春,都練就了一副冷麵冷心,心裏奇怪,卻也不言語,除了定時上藥送飯,都不多一言。

過了七八日,林俊南已能行動。他原本跳脫愛動,此時外有劍傷,內有心傷,裏裏外外傷了個透,整日倦倦的提不起精神。

這一日,午後暖和,他倚在窗邊看了幾行書,困意上來,倒頭就睡。朦朧中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襲來,陡然驚醒。睜眼一看,映著白朗朗的日光,一人側身坐在床邊,不是別人,正是謝曉風。他心裏不十分相信,不覺撐著坐起來,想要看個仔細。他背上的傷在左邊,這幾日左手完全閑置,隻用右手做事,這時精神恍恍惚惚的,左臂不覺就使上了。才一使力,痛得“哎喲”了一聲,連忙抽回左手,身子失了支撐便往後倒去。謝曉風也不言語,隻是默默地伸手攬住他的肩,送他慢慢躺下。

林俊南由愛生怨,由怨生恨,對他頗有些心灰意冷,這時他的人在麵前,什麽怨恨惱怒不覺都丟到了爪哇園。四目相接,凝望良久,林俊南歎道:“他不是叫你不要亂動嗎?雖說他醫術高明,你也要好好配合才是。”

謝曉風道:“我這幾日都躺在床上,沒有亂動。”

林俊南呆了呆,又道:“你走來這裏幹什麽?”

謝曉風道:“來看看你啊。”

林俊南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麽,不覺就動了氣,但對著他,這無名之火卻無論如何發不出來,自己氣了半晌,嘴裏隻是悶悶道:“我有什麽好看的。”

謝曉風側頭看著他,忽然輕輕一笑,頗有些調皮的意思,“來看看你有沒有氣死。”

林俊南心裏酸酸的,翻了個身背對他。聽見身後有動靜,謝曉風似是要走,不禁又翻身坐起來,怒道:“我氣死也就氣死了。又沒人為我傷心。”

謝曉風自尊心極強,受不了別人的冷言冷語,剛才林俊南拿背朝他,他心知症結在何處,禁不住麵子薄,便有些訕訕的。這時被林俊南搶白,也無話可說,低聲道:“是我錯了。不該說我死了沒有人會傷心的話。”

林俊南沒想到他會服軟,第一個念頭就是這不是真的,看看窗外朗朗乾坤、積雪耀眼,又兼蒼鬆翠柏,曆曆在目,哪一樣都真的不能再真。呆了一會兒,伸手拉謝曉風的手。謝曉風微掙了一下便不再動。他心頭一陣驚喜,拉謝曉風坐回床上,輕手輕腳地攬住他的腰,將頭輕輕枕在他肩上。動作輕柔,仿佛怕驚醒什麽似的。

謝曉風任他抱著,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有些微的抗拒,但似乎也不討厭,甚至有些貪戀他的溫柔多情。呆了一會兒,伸出手也攬住林俊南的肩,手指在他背上的傷處輕輕掠過,心頭有疼惜一閃而過,竟也滋生出辛酸來。

“小謝,我完了。”林俊南聲音極輕。謝曉風也不作聲,隻是默默聽著,鼻中聞到他身上的藥味兒,澀澀的,帶著微微的香氣。

“那天我替你擋劍時什麽也沒想,等回過神來,劍已經紮在身上了。”林俊南歎了口氣,“那也不算什麽。可那日徐明春一頓針把我縫得丟了半條命,還沒緩過來,忽然聽他說你不要自己的命換我的命,我心裏又是歡喜又是難過,心想你心裏總算是有我了,誰知接著就聽說了你那句話……你說你死了沒人傷心,可將我置於何地昵……你都不知我那時多難過……早些死了,聽不見這些話隻怕還好過些,我……”林俊南聲音微微一滯,顯然是心情激蕩,說不下去。

謝曉風為情所苦,因此更知他心中的苦,輕輕閉上眼睛,腦袋在他肩上輕輕蹭了蹭。他待林俊南少有親近之舉,這微微的一蹭開天劈地,可比女媧造人,蒼頡造字。

林俊南頭往後仰,拉開兩人的距離,凝望著謝曉風俊朗的臉龐,眸中顏色加深,一抹春色直浸上眉梢去,渲染出一片旖旎春光,攬了謝曉風的腰低笑:“自作孽不可活……”身子緩緩壓了過去。

謝曉風沒想到一個小動作會引起這麽大動作,心裏還沒準備好,下意識地起身要逃,林俊南哪容他逃,一把抱住,將自己朱唇送上。謝曉風臉微微一側,林俊南哀哀地懇求:“小謝……叫我親親你嘛……”

他聲音酥軟,聽得謝曉風心頭一陣狂跳,意亂神迷間,唇上一熱,已被林俊南吻住。這個吻細致深長,溫柔纏綿,謝曉風漸漸沉迷,眼皮微闔,神色間呈現出少有的脆弱迷茫。林俊南無意中一眼瞥見,神魂頓時盡銷了去,不覺幽幽歎息了一聲,緩緩將謝曉風壓在身下,柔聲道:“一輩子,咱們倆,就這樣吧……”

謝曉風不知不覺就應了個“嗯”字,林俊南喜道:“你答應了?”謝曉風慢慢張開眼,眼神漸漸清楚。林俊南看得分明,知道這個承諾實是自己稀裏糊塗得來的,怕他想明白了又反悔,連忙重新吻住他,手指纏了他的手指輕輕搖晃,在他耳邊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你今日應了,就不許再反悔,不然就是賴皮狗兒……”

謝曉風被他吻得頭暈腦漲,想要把那些話想個分明,禁不住他在嘴裏左纏右繞,碾轉地輕吮細嚐,一會兒功夫氣喘籲籲,心跳轉急,天地都隱去了,隻剩這狹小房間裏的一張床,兩個人……後來連那床、那人也不見了,隻剩下懷裏的身子,唇上的溫度……

恍惚間,忽聽林俊南輕聲道:“不好,來人了!”謝曉風嚇了一跳,連忙起身,這才發現自己衣襟半敞,褲子也被褪下去一半,不由羞得滿臉通紅。手忙腳亂地拉上褲子,掩上衣襟,心中一陣狂跳,問自己:我這是怎麽了,竟……竟……一轉眼,見林俊南眼光微斜,正偷偷向自己這邊張望,心裏不由動了怒,想要狠狠地罵他幾句,卻又實在無從罵起,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好在那兩個小童先去的是謝曉風住的西廂,等他們走到這邊時,兩人已理好衣裳正襟危坐。

兩個小童掀開簾子看了看,心裏暗自奇怪——先前誰也不理誰,怎麽突然倒坐到一起來了。更奇的是,那個花崗岩的臉為什麽那麽紅呢,眼神也不對啊,雖是老老實實垂著,怎麽就叫人覺得恍惚不定呢?

兩個小童相視一眼,又去看林俊南,這一看,更是奇怪——這個人天天沒精打采的,好象別人洞房之夜搶了他的新娘子、聖上金榜題名削了他的探花郎,今兒這是怎麽了,突然神采奕奕,眉梢眼角盡是笑意?

兩個小童心裏道了聲“怪哉”,麵上卻不動聲色,仍是冷冷的。

其中一個叫小石的童子淡淡道:“謝公子,你這樣亂跑可不對。你死了不打緊,壞了我家少爺的名聲可是大事。”

謝曉風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林俊南道:“動也不能動,不是要憋死人?”

另一個叫小水的童子挑高了眉毛道:“怕憋死,你們就別來啊。又不是我們回春山莊請你們來的!”

林俊南笑道:“咦,這可奇了,你家少爺要收留我們,你卻要趕我們走。不如咱們一起去見你家少爺問個明白,看這裏是他做主,還是你們做主。”

那兩個小童突然都不言語,四隻大眼睛盯著林俊南骨碌碌一陣轉。不知怎的,林俊南竟被這兩個小孩兒看得心裏發毛。他們兩個瞪了一會兒,突然一起笑起來。他們不笑時還好些,這一笑,林俊南越發地膽怯,肚子裏暗罵:徐明春不正常,這兩個小東西跟著他隻學壞的,不學好的,保不準腦子也跟旁人不一樣。

他還沒想清楚,就聽小石歎了口氣道:“小水哥哥,你說他的話有理嗎?”

小水道:“粗一聽,似是有些理。”

小石道:“可我聽了心裏不痛快。”

小水道:“那也容易。”

小石奇道:“哦?”

小水道:“少爺有一套針法,叫錐心刺骨,你可記得?”

聽到“錐心刺骨”四字,林俊南不由得就想起徐明春那天給他縫傷口時的針法,那個痛啊,豈止是錐心刺骨,簡單是修羅地獄,心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就聽小石道:“看過兩遍,但少爺沒教。”

小水笑道:“公子沒教這套,難道你不會別的?”

小石拍手笑道:“啊,有了!”

林俊南心膽皆寒,自己吃虧也就罷了,連累謝曉風吃虧可是萬萬不成,連忙陪了笑道:“唉呀,今天的太陽出得多好啊——”

兩個小童以為他會求饒,卻沒想到竟得了這麽一句話,都不由一怔。林俊南以這話吸引了他們的注意,轉而笑道:“我剛才見你們倆進來,就覺得大不一樣,現下一看,才發現兩位小哥換了新衣裳。這樣緊襯的衣服,穿在你們身上真是好看。”

兩個小童隻是要煞他威風,見他這樣,也就不與他計較,撇了撇嘴,神色間大有鄙夷之意。林俊南一肚子委屈,將這一筆帳暗暗記下,思忖著來日定要討回。

小水向謝曉風道:“謝公子,你們嫌悶,要說話,叫他過那邊去就是了。他皮厚,動一動也沒關係。你的是內傷,要好好調理。”

什麽叫我皮厚?——林俊南心裏不是味兒,也不敢反駁,垂了眼皮隻不作聲。

小水瞥了林俊南一眼,“你還不服氣。不是皮厚,怎麽把線頭往外拽?”

林俊南作聲不得,悄悄向謝曉風看去,心想:寶貝啊,我還不是為了你?哪知謝曉風也正向他看來,眼神一碰,謝曉風轉開頭去,起身急急往外走。林俊南心中一動,突然拉住他,附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道:“今晚我去你那兒……”謝曉風的身子微微一僵,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掙脫他的手起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