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夜半電話
我們這個周末的安排是去醫院看望爸爸,我也想把何連成鄭重帶給爸爸看看。雖然知道不管說什麽,他也聽不到,更不會給出任何反應。我還是想告訴他,假裝他能聽到。我想讓爸爸知道,我現在過得很好,有疼愛的男人,有乖巧懂事的孩子,有溫暖的家。
這一年多以來,我又是懷孕生孩子,又是經營公司,去醫院看爸爸的次數少了許多。這是一周前就定好的計劃,我們特意帶上了寬寬一起去。
和爸爸的主治大夫聊過以後,我帶著何連成還有三個寶寶一起來到爸爸的病房。
元元和童童是熟門熟路,跑過去推開門。
我看到床邊坐著一個人,他聽到門聲轉過頭來,竟然是劉天。
他顯然沒想到能在這兒遇到我們,臉上的驚慌一閃而過。我快步擠進去,看到老爸呼吸平穩地躺在床上才鬆了一口氣問:“你怎麽在這兒?”
“我來看我哥哥,順道看一下叔叔,馬上就走了。”劉天收起臉上的尷尬,站了起來,對何連成點了點頭。
何連成站在門口微微側身,讓劉天經過。
元元和童童想上去打招呼,又被劉天滿身的低氣壓嚇住,站在原地沒動,小聲地說了一句:“劉叔叔好。”
劉天往外走的腳步頓了一下,轉過身臉上的表情變柔和,他蹲下身子摸了一下兩個小寶兒的腦袋說:“乖,去看外公吧。”
何連成不動聲色看著他和兩個小寶兒說話,等到他走遠了,才裝作漫不經心地樣子問:“他怎麽會在這兒?”
“我是聽說他有個親人也是和爸爸一樣的病症,在這兒遇到過。”我簡單解釋,然後拉過兩個小寶兒和爸爸說話。
他們兩個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說了一通以後,對何連成招手說:“何叔叔,快來看外公。”
何連成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拘謹這種表情,他有點猶豫地上前,拉住我的手看向病床上的爸爸。
我知道他可能微微有點緊張,一隻手抱住寬寬,反手握住他的手說:“我爸脾氣很好的,最寵我。”
何連成張了張嘴,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叔叔,我叫何連成。我愛樂怡,想和她一輩子在一起。”
我聽著他報戶口一樣的自我介紹,不由笑了出來。
他聽到我的笑聲,抬頭瞪了我一眼,臉一下子就紅了。
我拉了椅子坐下來,把正在和手裏的小搖鈴較勁兒的寬寬放在腿上,對他說:“你不用緊張,我爸爸還不一定能不能聽到。”
何連成明顯鬆了一口氣,但是還固執地說:“說不定一直都能聽到,隻是沒辦法表達而已。”
我把寬寬的小手放到爸爸手心裏說:“爸爸,我是小樂。”我語氣難得的輕快起來。
寬寬的小手柔軟,抓了幾下抓住爸爸的大拇指,咿咿呀呀地要撲上去啃。
我忙把他摟到懷裏,又對老爸說:“我前年認識了連成,他對我挺好的,對兩個寶寶也挺好的,我就決定和他在一起了。現在您的小外甥寬寬也半歲多了,今天才帶來給您看看,不許生氣啊。”
爸爸躺在病床上不聲不響,我抬頭看了看何連成又說:“我就決定和他過一輩子,您不用擔心我哦。”
何連成這才收拘謹,也往前走了一步,手按在床沿上說:“叔叔,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聽到。我挺緊張的,不過我一定會對樂怡好的,你放心吧。”
我們說了半天,爸爸還是安靜地躺著,連睫毛也不動一下。
寬寬咿咿呀呀的聲音在病房裏很清晰,午後的陽光照進來,滿屋子的溫暖。
到了下午三點,我們和醫生告別以後,離開醫院回家。
當天夜裏三點,我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是主治醫生李浩的電話。他聲音急切地說:“林小姐,請您盡快來一趟醫院,從今天晚上十一點開始,林先生的病情很不穩定,現在全身開始了過激過應,需要家屬馬上過來同意手術。”
我嚇得從床上一下彈了起來,何連成也坐了起來,問清楚事情有點著急地說:“帶著孩子一起去?”
“不行,來不及了,我自己去,你在家看著三個孩子。”我迅速做了決定,同時穿好衣服,一邊套外套一邊往外麵跑。
何連成看了一眼嬰兒房還有兩個小寶的房間,從桌子上拿起車鑰匙遞給我說:“路上慢點,我隨後就到。”
我點了點頭,抓起鑰匙就衝出了家門。
爸爸在病床上躺了四年多,從來就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我甚至都接受了他隻能安靜躺著的這種狀態。
那家康複醫院雖然每個月都需要幾萬塊的醫療費,但是服務好,用藥也好。我爸爸躺了幾年,身體還是幹淨完整的,並沒有發生褥瘡濕疹之類的病症。護士差不多兩個小時就去幫病人翻一次身,用的都是最好的藥。
我想的最壞打算就是,即使他萬一永遠醒不過來,我也要用錢維持著他的生命,直到孩子長大,走到他真的老去。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這麽一天。
這種不知名原因導致的全身過激反應,我不知道有多嚴重。但是,在爸爸剛患這個病症時,我就了解到的是。如果病人出現全身不正常反應,一般隻有兩個後果。一是慢慢恢複知覺,一是身體器官突然衰竭。我對這種非正常的反應,既企盼又害怕。
我坐到車上手還有點抖,扶住方向盤我對自己說了一句:“樂怡,你要冷靜。這種反應是好事,爸爸一定會好的。”
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我發動了車子。
夜裏的帝都,馬路上沒幾輛車子,一路幾乎都是綠燈,二十分鍾多一點我就到了醫院。
我一路狂奔,跑進病房,撞開門以後卻發現床上空了。腿一軟,當時差點就跪到在地上。
一個值班護士聽到動靜,從護士值班室探出頭說:“林小姐,您父親在三樓急救室,你快上去。李醫生已經著手搶救了,你需要快去簽……”
我沒聽他說完,人已經衝進電梯裏,到了三樓下來沿著綠色的夜間指示燈一路跑了過去。
跑到急救室門口時,我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有個小護士在門口值班,看到我過來忙迎過來問:“林小姐嗎?”
“是。”我忙回答。
“先簽字,李醫生怕錯過搶救時機,先搶救了。”護士把手術合作遞了過來,我不及細看匆忙簽好,塞回她手裏問,“手術進行多久了?情況怎麽樣?”
“已經二十多分鍾了。”小護士耐心地解釋說,“您先坐著等一會兒,現在急也沒用。”
“我爸情況怎麽樣?到底是怎麽樣的全身過激反應?”我問。
小護士猶豫著說:“是突然間的呼吸急促,呼吸機都沒用,全身肌肉突然抽搐,眼睛睜一下閉一下。還好查房的護士發現及時,沒耽誤。”
我看著急救室上的燈,根本沒理智思考這是怎麽回事。更不可能坐下來等,隻得不停地走來走去,恨不得把身子貼到急救室大鐵門上,聽到裏麵的動靜。
“您先冷靜一下,說不定等一下就會醒過來的。”護士勸解道。
我沒說話,腳下生根一樣站在了急救室門口,動也不動。護士勸了兩句,見也怎麽也聽不進去,不再理會我,拿著我簽字過了合同往一旁的值班室走過去。
我眼前一幕一幕閃過的都是老爸慈愛的音容笑貌,從小到大被爸爸抱著的情景輪番播放。
走廊盡頭的電梯打開,何連成小跑著過來。
我看到他過來吃了一驚,先想到了自己的三個寶寶,忙問:“你怎麽來了?孩子怎麽辦?誰在家看著呢?”我知道阿姨晚上要在家陪自己的孩子,不可能過來。除非事先和阿姨說了,她安排好家裏的事兒才會在我們家過夜。
“彭佳德,我把他叫過來了。”何連成說著伸手把我拉到懷裏說,“不放心你一個人,陪你一起等。”
我壓仰著的緊張在碰到他的身體以後,突然土崩瓦解了:“連成,我害怕,我害怕我爸爸真的就……”
“不會的,他還沒看到最疼愛的元元和童童長大呢。”何連成緊緊摟著我安慰。
他知道我爸媽都是為了保護我肚子裏的孩子,才變成這個樣子的。知道我老爸最掛念的是元元和童童。
我不知道說什麽,在他的懷裏慢慢冷靜下來。
等待的時間每一秒都像一年那樣漫長,我覺得在急救室外麵等了一個世紀之久,終於盼開了門。李浩滿頭是汗,解下口罩滿臉歉意地對我說:“林小姐,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我腿一軟馬上跪了下去,何連成緊緊摟著我,維持著我勉強站立的姿勢。
“進去看看吧。”他扶起我。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了急救室,看到躺在那昊神態平和的爸爸,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臉說:“爸,您別睡啊,我是小樂……”
我手上碰到了一絲溫暖,馬上大叫一聲推開何連成,衝出去抓住正往外走的李浩說:“醫生,快進去搶救啊,我爸爸還有呼吸,還有體溫……”
“林小姐。”李浩轉過身,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著我繼續說,“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是這樣對老人來說,未必不是解脫。每天活在儀器裏,對他可能也是折磨。連續四年多了,您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們這裏的病人家屬一般堅持到兩年就會放棄了……”
“醫生,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你怕我付不起藥費,我有錢,我付得起,求你快去救救我爸。”我抓住他的手,拚命把他往搶救室拉過去。
他幾乎被我拽了進去,何連成從後麵用力抱住我,一點一點掰開我抓著李浩的手說:“樂怡,你不要這樣。”
“不可能的,我爸不可能扔下我一個走的,你們快救救他……”我淚如泉湧,心裏疼到不能說話。
我爸爸不可能就這樣走的,我一直相信他有一天會醒過來的,怎麽可能這麽突然就走了?
“林小姐,我們已經盡力了,真的已經沒辦法了。”李浩沒有立即轉身離開,而是耐心地解釋著。
“不不,你們沒盡力。”我猛地一下推開了何連成,自己跑進搶救室。
“她太激動了,想想辦法……”
“好……”
我小心地摸著老爸的臉,一聲一聲叫著:“爸爸,我是小樂呀,你醒過來看看我吧……我真的好想你……”
說著說著,眼淚在臉上蔓延開,眼前的一切都化成爸爸慈愛的笑。
“樂怡,你冷靜下來,你還是媽媽,還有三個寶寶在等你回家呢。”何連成又抱起我,死死的不肯鬆手。
我覺得肩上一冰一疼,終於慢慢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