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中午,三少爺果然來帶瑞秋去做鞋子,正是太陽毒的時候,兩個人並肩走在傘底下,瑞秋從小身材便是細長的,但站在三少爺身邊還是矮了一頭,琢磨著不過是去隔街的鞋店,隻穿了身學生服就出門了。

季師傅這裏瑞秋她家是熟客,父親和太太的鞋都在這裏做,三少爺來了上海也介紹著在這裏做了幾年鞋,實在的老主顧,夥計見了照例拿出茶先奉上,店裏長條大桌上堆滿了盒子,東牆上貼了好些國外服裝目錄減下來的圖畫,隻有一雙雙腿截了膝蓋以下,給客人作參考。瑞秋不喝茶,挑了兩個樣子指給三哥哥看,自己又坐到一邊不好意思直愣愣的審視人家店麵似的。季師傅當天不在店裏,三少爺囑咐了夥計,說加時加點給做著,周六之前一定要的。

兩個人出了鞋店,三少爺又帶著瑞秋在周圍幾家店鋪逛逛,讓她隨便挑,缺什麽就拿。

逛了三五家店鋪,最後三少爺手裏隻替瑞秋提了兩包杏脯和梅子,再往前街走都是林茨的飯館和茶館,瑞秋嚷累說坐坐,挑了一家長相漂亮的咖啡店坐下,兩杯咖啡,瑞秋又點了巧克力蛋糕另加一份奶油。

吃的還沒端上來,一個好聽的男聲在瑞秋身後說話。

“邵秦,不好好做事出來約會了。”說的該是玩笑話,口氣裏卻是平淡的,這聲音聽著也似乎熟悉,回頭看了,原來是洋行的傅先生,那夜晚消失的影子青天白日裏來了。

三個人坐著喝咖啡聊天,看樣子這位傅先生和三哥哥關係很好,雖然年齡相差不大,但也有六七歲,像是忘年交,沒有代溝。

瑞秋低頭喝了口咖啡,聽著他們聊些生意經,傅先生約了客人在咖啡館談事,正送客人,巧遇了兄妹兩個人。

咖啡館裏好像燃了印度香,瑞秋心裏有些厭惡,好好地咖啡香不是很好,何必用別的香氣攪了這味道,蘋果綠的牆紙襯著深褐色的壁燈,古舊的仿佛從倫敦街頭摘下來的,低頭看著自己穿了一身學生裝不由得惱羞,覺得自己和這地方格格不入,餘光看到傅先生也打量著自己,不由得心裏一緊,他臉上還有笑意。

“宋小姐周末婚宴一定要來,邵秦可轉了我的邀請?”這話聽著像問三少爺,傅先生卻定睛看著瑞秋。

“三哥哥提起了,我會去的。”瑞秋答應著,不好意思直視他,隻好轉向三哥哥“哥哥,我們該走了吧,你還要回去上班。”

三少爺抬腕看了一眼表,笑著說“一時聊得忘了時間,這會兒已經有些晚了,快走吧。”

傅先生結了帳,瑞秋瞄一眼三哥哥臉上也沒有什麽表情,也沒有推讓的意思,覺得怪異——關係再好,也不止於此,禮數總該盡的?

“邵秦不如直接回行裏吧,我有車子,順路送陸小姐一趟。”傅先生這樣說著,並沒有詢問的口吻。

“那最好了,瑞秋,你坐傅先生車子可好?”

“哥哥忙去吧。”瑞秋點點頭,傅先生已經為她拉開車門,她捧著兩包點心小心的挪坐進去,不壓著了裙子。

上海的夏天何時這樣熱了,車裏的兩人都沉默著,但有一種隱隱的默契讓沉默的狹小空間並不尷尬,瑞秋暈暈的,仿佛中暑了,自覺臉頰燒到耳根,車窗外的景色也模糊不清,傅先生就在幾寸近的身旁,他身上散發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讓車裏的空氣都粘稠了,有一種力量拽著她向他身邊靠過去,她努力克製著癱軟的身體,終於車子一拐彎,她靠在他肩上。

“對不起……”瑞秋馬上從他身上起來,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一下子驚醒了一般。

“你為什麽要道歉?”沒抬頭也感到他得目光直直的射向她,好像把什麽都看穿了,故意戲虐她得口吻。

“我要下車!”瑞秋忽然生氣了。

“為什麽要下車?”他還是淡淡的問,點起了煙抽。

“反正快到家了,車子拐到巷子裏不好走……我暈車了,讓我下車!”瑞秋忽然改對司機喊。

司機轉過頭看傅先生,詢問的眼神。

傅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老張,聽到宋小姐說了,把車停在路邊,讓她下車吧。”

瑞秋沒想到他真的這麽輕易放了自己,有點不信的看著他,老張把車停到路邊,她還沒緩過神。

“宋小姐自己慢走。周末見。”

他一提醒,瑞秋自己開了車門下車——傅先生也根本沒準備下車為她開門。

晚上瑞秋躺在床上,反複回憶這一天的經曆,倒像是比她活了這十幾年還長一樣,她討厭他的態度,但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他,他獨身麽?從沒聽見過提他太太,還是離婚了呢?這樣有富裕人家,有地位,又是男子自由身,為何他看上去那麽不開心,不,不開心是小孩子的詞匯吧,他看上去總是憂鬱的。他喜歡自己嗎?為什麽又邀請我去宴會?態度卻又那麽冷漠,甚至不像個紳士替女士開一下車門,難道他隻當我是個孩子?還要熬到周六才能見到他,他每天都做些什麽呢?現在睡了嗎?

問題和想象攪渾了瑞秋的睡眠,任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窗外的蟬鳴都不顯得吵了,知道停到遠遠地有雞鳴,瑞秋嚇了一大跳,自己一晚上幾乎沒睡,趕快強迫腦袋裏旋轉的問題停下來,天快大亮了方才咪一會兒,柳媽卻來叫人起床了。

瑞秋盼著新鞋子做好和宴會,不想卻大病了一場。

失眠的第二天,起床來就有些發燒,柳媽拿了帕子讓在床上躺著冷敷頭,誰知一連兩天沒有退燒,老爺太太都不在家,柳媽嚇壞了,隻好叫管家打了電話給三少爺,帶了醫生來看。

是傷寒,要住院,不然怕燒出肺炎來。燒的迷迷糊糊,隻聽得幾句,隻是握著三哥哥的手不要去醫院,聽見自己的聲音也是沙啞微弱的,屋裏人影綽綽,燈光下也分不清誰是誰,隻是仿佛聞到熟悉味道了,又睡了過去。

醒來是第二天早晨,人也有了些精神,瑞秋發現在家還躺在自己的床上,柳媽一晚上在旁邊照應,這會兒正在沙發上小睡,自己想伸手拿桌上的杯子喂一口水,卻發現手背上紮著吊針,原來是叫了護士家裏來給打針。柳媽也醒了,一口叫一個祖宗,跑過來替她喂水。

隻能喝粥,早上喝的小米粥也都吐了出去,柳媽去廚房熬些紫米粥來,變著花樣吃吧。

聽到樓下劉管家招呼客人,仔細聽卻不是三哥哥,不一會人就上來了,原來是傅先生,柳媽說昨天的醫生就是他帶來的,應該是他們家的醫生。

“要錯過你的宴會了。”瑞秋第一句隻想起說這個,又開玩笑“謝謝你帶醫生來救我一命。”

“覺得怎麽樣?柳媽說你早晨吃的都吐了,是否想吃奶油蛋糕?”他話外之音。

“煩你給我帶一塊回來吧。”

瑞秋喜歡自己這樣病著,整整一個星期,他每天午飯過後來,頭幾天給她喂藥喂水,柳媽一開始還顧忌,但他不知用了什麽法兒,柳媽反倒是把他當自己人了,好些時候他在病榻前陪她說話,有時候給她讀報紙趣聞,有時候是和醫生同來,日日見她好起來。

“早先我還以為你不是好人!”瑞秋好的差不多,可以吃些固體食物了,笑著靠坐在床頭對他說。

“我本來就不是好人,你看的很準確。”

“你現在起碼不那麽招人討厭了。”

“是嗎?是我給你帶了嶺頭齋的醬牛肉吧?”

“我父親快回來了,我要跟他說,讓他好好謝謝你的。”

“你還是專心養病吧,兩個星期好不利索的,我走了。”傅先生說著就站起身,關門出去了。

瑞秋對著他的背影長長的歎了口氣。三個星期過得很快,瑞秋的病好了,父親回來了,學校就要開學。自打父親和太太回來後,傅先生和三哥哥來拜訪了幾次,父親看上去倒是很欣賞他。瑞秋在這三星期內,在病床上和傅先生談遍所有的音樂藝術,詩詞歌賦,上海和海外的種種,彼此的童年小事。秋天還是到了,每一日都滲進一點涼意,瑞秋的新鞋沒來得及穿就過了季節。

父親在家,傅先生就不便單獨來看她了。於是瑞秋總是想著法子讓三哥哥帶著她出去,有意無意問起傅先生,約上他去郊遊看電影吃咖啡,再也不同三哥哥那些年輕的朋友玩了。

那日周末,再到周一瑞秋就要開學了,同三哥哥傅先生還有洋行裏的幾個同事一起到郊外去玩,其他人在亭子裏聊天釣魚,隻有他和她,默契的往山間小路上走去,滿眼都是頹敗的落葉雜草,隻是天那麽高遠湛藍,空氣冷冽的幹淨,瑞秋的圍巾迎著風蕩著,靜靜的在跟著他散步。

瑞秋看到前麵一棵大樹,全是黃盡了的落葉鋪滿了一地,這色彩濃烈的悲壯了,以死相成全這藍天落葉的美景,瑞秋不由跑過去,拾起幾片樣子好看的回去做書簽。瑞秋心裏有種純粹的喜悅,拾到漂亮的葉子讚歎出聲來,向傅先生展示。

再抬頭,他已經走到她太近的地方,瑞秋抬頭快撞到他的鼻子了。

“病剛好就這樣跑,你不累嗎?”

她搖搖頭,離他太近了,盯著他得眼睛,如果他要吻我,該怎麽呢?

但他沒有吻她,傅先生看著她,眼裏有一浪一浪的情緒蔓延出來,好像一匹看著陷阱上吊肉的狼,忍耐著又渴望著。

半響,他放開了抓住瑞秋胳膊的手,不經意的說“我要回英國一趟,星期一就走。”

瑞秋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

半響,瑞秋移動了一下,靠近那棵葉子快掉光的老樹,用手指在蒼老的樹皮上比劃著,低聲的,朝著樹問,“還回來嗎?”

“不知道,也許。”

“我們該回去了,三哥哥一會兒要著急的。”

說完,瑞秋沒有等他再說出什麽更多的話,急往回走,幾乎是小跑了。

學校開學了,瑞秋搬到女校裏住讀,每日苦讀英文,她記得小時候家裏有個遠方姑姑留洋去了英國,她想英文一定要學好,其他困難總不是困難的,父親就算不肯放她,自己到時候過了十八歲就有自己的辦法,並不是一定去找傅先生,找到又能怎麽樣呢,隻是想去倫敦看看。

四個月後,最後一學期的課程眼看就要結束,如果要留洋的話,現在要抓緊時間辦手續。瑞秋周末回家,在晚飯桌上,做了好些鋪墊,說了學期末學業的事情,終於狠下心,提起留洋的事情。

父親隻是怔了一下,接著舉起筷子夾菜,仿佛是被這個提議像子彈一樣擊中了後背,需要好好感受,不確定子彈是不是在身體裏。倒是太太馬上反應過來,也不看人,像是隨口說道,留洋要不少錢,女孩子讀書倒不是好不好的,沒個照應,又一個人在外頭,以後嫁人怎麽樣子。

瑞秋聽出這背後是嫉妒和吝惜錢的緣故,但也不便直接反駁,隻是說,學校裏的先生說可以聯係申請獎學金,三哥哥舊同學的弟弟去年已經到了輪渡念書,可以照應。小心的看父親的臉色。

口吻已經夠輕描淡寫,誰知道還是點了火藥,太太口裏暗示問和三少爺弟弟關係多親近,又提起上半年時不時來的傅先生也是在英國吧。瑞秋被說中短處,反而氣的下定決心,就是要去留洋,頓時口吻聲調都變了,父親勃然大怒。

“你為了別的女人,就對自己女兒這樣不能容忍嗎?”瑞秋帶著眼淚,丟下話,拿著空箱子就回學校去了,也沒有來得及裝上柳媽洗幹淨換季的厚衣服。

終於,還是鬧翻了。瑞秋一個人在馬路上走著,恨自己不冷靜,也許再忍忍,好好同父親講,總不是沒希望的,給父親逼到這個台階上下不來,撐麵子肯定是不會鬆口了,還要證明給太太他愛她,要自己女兒也尊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