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探索思考

大學是什麽?它是知識和思想的集聚地,是人人夢寐以求的精神殿堂,是儒家著作《大學》中闡發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季羨林老先生不惜花費九年時間在大學潛心研學,他以散文式的文筆、議論文式的嚴謹告訴我們:“上一次大學”是多麽必要而珍貴!

閱讀批注

“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學”,多少年來我曾反複思考過這個問題。我曾一度得到兩個截然相反的答案:

一個是最好不要再上大學,“知識越多越反動”,我實在心有餘悸。

一個是仍然要上,而且偏偏還要學現在學的這一套。

後一個想法最終占了上風,一直到現在。1

1 開門見山,提出論點

關於“要不要上大學”的假命題,作者曾經被兩個答案左右。但最後,他用“仍然”“偏偏”等字眼明確了自己的態度,毫不含糊地提出了論點:大學還要上,知識還要學,而且還要“學現在學的這一套”。在寫議論文時,關於論點的提出,一定要非常鮮明,切忌含混不清,模棱兩可。

我為什麽還要上大學而又偏偏要學現在這一套呢?沒有什麽堂皇的理由。我隻不過覺得,我走過的這一條道路,對己,對人,都還有點好處而已。我搞的這一套東西,對普通人來說,簡直像天書,似乎無補於國計民生。然而世界上所有的科技先進國家,都有梵文、巴利文以及佛教經典的研究,而且取得了輝煌的成績。這一套冷僻的東西與先進的科學技術之間,真似乎有某種聯係。其中消息耐人尋味。

我們不是提出了弘揚祖國優秀文化,發揚愛國主義嗎?這一套天書確實能同這兩句口號掛上鉤。我舉一個具體的例子。日本梵文研究的泰鬥中村元博士在給我的散文集日譯本《中國知識人の精神史》寫的序中說到,中國的南亞研究原來是相當落後的。可是近幾年來,突然出現了一批中年專家,寫出了一些水平較高的作品,讓日本學者有“攻其不備”之感。這是幾句非常有意思的話。實際上,中國梵學學者同日本同行們的關係是十分友好的。我們一沒有“攻”,二沒有爭,隻是坐在冷板凳上辛苦耕耘。有了一點成績,日本學者看在眼裏,想在心裏,覺得過去對中國南亞研究的評價過時了。我覺得,這裏麵既包含著“弘揚”,也包含著“發揚”。怎麽能說,我們這一套無補於國計民生呢?2

2 形散神不散

看到這個詞,你可能會疑惑,“形散神不散”不是散文的一大特點嗎?其實,散文和議論文並非徹底對立的,它們完美融合的見證就是“散文式議論文”——既有散文的優美,又有議論文的嚴謹。本文即是一篇優秀的散文式議論文。以上這兩段文字看似與論點關聯性不強,但它們是對論點的補充說明,從側麵對論點做了強有力的支撐。

話說遠了,還是回來談我們的本題。

我的大學生活是比較長的:在中國念了4年,在德國哥廷根大學又念了5年,才獲得學位。我在上麵所說的“這一套”就是在國外學到的。我在國內時,對“這一套”就有興趣,但苦無機會。到了哥廷根大學,終於找到了機會,我簡直如魚得水,到現在已經堅持學習了將近六十年。3如果馬克思不急於召喚我,我還要堅持學下去的。

3 事實論據

作者用自己的親身經曆,用幾十年如一日的學習,來證明“大學仍然要上”的論點。雖然隻有寥寥數語,但真實可信,極具說服力。相反,光有論點或者空發議論都不容易令人信服。

如果想讓我談一談在上大學期間我收獲最大的是什麽,那是並不困難的。在德國學習期間有兩件事情是我畢生難忘的,這兩件事都與我的博士論文有關聯。4

4 證明式結構

為了論證中心論點,作者采用證明式結構,在下文用大量篇幅論述了“上大學的兩大收獲”,令人受益終生。證明式結構是議論文的構造方式之一,即先提出總論點,然後用一係列事實加以證明。議論文的構造方式還有總分式結構、並列式結構、遞進式結構、正反對比式結構、歸納式結構,等等。一般而言,議論文的每個命題都可按這幾種結構形式進行構思,你平時不妨有針對性地練習“一個命題,多種構思”,開拓思路,拓展思維。

我想有必要在這裏先談一談德國的與博士論文有關的製度。當我在德國學習的時候,德國並沒有規定學習的年限。隻要你有錢,你可以無限期地學習下去。德國有一個詞兒是別的國家沒有的,這就是“永恒的大學生”。德國大學沒有空洞的“畢業”這個概念。隻有博士論文寫成,口試通過,拿到博士學位,這才算是畢了業。

寫博士論文也有一個形式上簡單而實則極嚴格的過程,一切決定於教授。在德國大學裏,學術問題是教授說了算。德國大學沒有入學考試。隻要高中畢業,就可以進入任何大學。德國學生往往是先入幾個大學,過了一段時間以後,自己認為某個大學、某個教授,對自己最適合,於是才安定下來。

在一個大學,從某一位教授學習。先聽教授的課,後參加他的研討班,最後教授認為你“孺子可教”,才會給你一個博士論文題目。再經過幾年的努力,搜集資料,寫出論文提綱,經教授過目。論文寫成的年限沒有規定,至少也要三四年,長則漫無限製。拿到題目,十年八年寫不出論文,也不是稀見的事。所有這一切都決定於教授,院長、校長無權過問。5

5 形散神不散

以上三段都在介紹德國關於博士論文的製度:無年限限製的學習,得來不易的論文題目,漫漫無期的論文撰寫……這些文字豐富了讀者的認知經驗,為更好地理解後文的“兩個收獲”做鋪墊。

寫論文,他們強調一個“新”字,沒有新見解,就不必寫文章。見解不論大小,唯新是圖。論文題目不怕小,就怕不新。6我個人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隻有這樣,學術才能“日日新”,才能有進步。否則滿篇陳言,東抄西抄,餖飣拚湊,盡是冷飯,雖洋洋數十甚至數百萬言,除了浪費紙張、浪費讀者的精力以外,還能有什麽效益呢?

6 論述

收獲之一:在德國大學學習期間,作者感悟到寫論文一定要“新”,要有獨到的見解和新穎的視角,這樣學術才能每日精進。很多年後的今天,季老的這個感悟,無論對莘莘學子,還是學術界人士,都啟迪頗深。作者在大學期間學到的這個收獲如此重要,如此難得,有力地論證了“大學仍然要上”的總論點。

我拿到博士論文題目的過程,基本上也是這樣。我拿到了一個有關佛教混合梵語的題目,用了三年的時間,搜集資料,寫成卡片,又到處搜尋有關圖書,翻閱書籍和雜誌,大約看了總有一百多種書刊。然後整理資料,使之條理化、係統化,寫出提綱,最後寫成文章。

我個人心裏琢磨:怎樣才能向教授露一手兒呢?我覺得,那幾千張卡片,雖然抄寫時好像蜜蜂采蜜,極為辛苦;然而卻是幹巴巴的,沒有什麽文采,或者無法表現文采。於是我想在論文一開始就寫上一篇“導言”,這既能炫學,又能表現文采,真是一舉兩得的絕妙主意。我照此辦理。費了很長的時間,寫成一篇相當長的“導言”。我自我感覺良好,心裏美滋滋的,認為教授一定會大為欣賞,說不定還會誇上幾句哩。我先把“導言”送給教授看,回家做著美妙的夢。我等呀,等呀,終於等到教授要見我,我懷著走上領獎台的心情,見到了教授。然而卻使我大吃一驚。教授在我的“導言”前畫上了一個前括號,在最後畫上了一個後括號,笑著對我說:“這篇導言統統不要!你這裏麵全是華而不實的空話,一點新東西也沒有!別人要攻擊你,到處都是暴露點,一點防禦也沒有!”7對我來說,這真如晴天霹靂,打得我一時說不上話來。但是,經過自己的反思,我深深地感覺到,教授這一棍打得好,我畢生受用不盡。

7 引用論證

麵對作者自我感覺良好的“導言”,教授非但沒有稱讚,反而不留情麵地批評推翻了,隻因裏麵毫無新意。在此處,作者直接引用教授的話,不僅具有權威性,說理也更加深刻、透徹。

第二件事情是,論文完成以後,口試接著通過,學位拿到了手。論文需要從頭到尾認真核對,不但要核對從卡片上抄入論文的篇、章、字、句,而且要核對所有引用過的書籍、報刊和雜誌。8要知道,在三年以內,我從大學圖書館,甚至從柏林的普魯士圖書館,借過大量的書籍和報刊,耗費了大量的時間,當時就感到十分煩膩。現在再在短期內,把這樣多的書籍重新借上一遍,心裏要多膩味就多膩味。然而老師的教導不能不遵行,隻有硬著頭皮,耐住性子,一本一本地借,一本一本地查,把論文中引用的大量出處重新核對一遍,不讓它發生任何一點錯誤。

8 論述

收獲之二:論文完成後,“需要從頭到尾認真核對”,不放過一絲一毫的錯誤。雖然作者當時對此頗為煩膩,但還是硬著頭皮、耐著性子一一核對。這種“呆板”的工作,卻成為作者一生受益的財富。這筆財富的擁有與“上了大學”密不可分。

後來我發現,德國學者寫好一本書或者一篇文章,在讀校樣的時候,都是用這種辦法來一一仔細核對。一個研究室裏的人,往往都參加看校樣的工作。每人一份校樣,也可以協議分工。他們是以集體的力量,來保證不出錯誤。這個法子看起來極笨,然而除此以外,還能有“聰明的”辦法嗎?德國書中的錯誤之少,是舉世聞名的。有的極為複雜的書竟能一個錯誤都沒有,連標點符號都包括在裏麵。9讀過校樣的人都知道,能做到這一步,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德國人為什麽能做到呢?他們並非都是超人的天才,他們比別人高出一頭的訣竅就在於他們的“笨”。我想改幾句中國古書上的話:德國人其智可及也,其笨(愚)不可及也。

9 舉例論證

德國人是怎樣精益求精的呢?作者用實例加以論證。讀校樣時,整個研究室的人一起參與。如此認真核校過的書錯誤很少,甚至一個錯誤沒有,可謂舉世聞名。

反觀我們中國的學術界,情況則頗有不同。10在這裏有幾種情況。中國學者博聞強記,世所豔稱。背誦的本領更令人吃驚。過去有人能背誦四書五經,據說還能倒背。寫文章時,用不著去查書,順手寫出,即成文章。但是記憶力會時不時出點問題的。中國近代一些大學者的著作,若加以細致核對,也往往有引書出錯的情況。這是出上乘的錯。等而下之,作者往往圖省事,抄別人的文章時,也不去核對,於是寫出的文章經不起核對。這是責任心不強,學術良心不夠的表現。還有更壞的就是胡抄一氣。隻要書籍文章能夠印出,哪管它什麽讀者!名利到手,一切不顧。我國的書評工作又遠遠跟不上。即使發現了問題,也往往“為賢者諱”,怕得罪人,一聲不吭。在我們當前的學術界,這種情況能說是稀少嗎?我希望我們的學術界能痛改這種極端惡劣的作風。

10 對比論證

在論證完“上大學的第二個收獲”——德國學術界精益求精後,作者用“我們中國的學術界”加以對比論證。即使是一些大學者的著作中也有若幹差錯,更有甚者,著書立說隻為名利,毫不嚴謹,錯誤百出。通過本段與上段的正反對比,使論證更加深刻,更加周密。

我上了9年大學,在德國學習時,我自己認為收獲最大的就是以上兩點。也許有人會認為這卑之無甚高論。我不去爭辯。我現在年屆耄耋,如果年輕的學人不棄老朽,問我有什麽話要對他們講,我就講這兩點。11

11 呼應開頭,總結全文

九年的大學生涯是季羨林先生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期間,他收獲了兩個最重要的感悟。假若再給他選擇的權利,他仍然要上大學,而且還學習“這一套”。即使年屆八十,大學時學到的感悟仍然曆久彌新,值得傳承。這樣的結尾張弛有度,很好地總結了全文。

閱讀賞析

季羨林先生被世人稱頌為“國學大師”,但他本人並不喜歡這個頭銜。在他所著的《病榻雜記》一書中,他誠懇地請辭“國學大師”“學界泰鬥”和“國寶”三頂桂冠,還給他一個“自由自在身”。即使如此,季羨林先生嚴謹治學的作風,數十年如一日的鑽研,還是影響著一代又一代喜歡讀書、認真做學問的人們。

《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學》寫於1991年5月,春末夏初的日子溫暖舒適,80歲的季老在書桌前回憶往事,他用自己的切身經曆,深入淺出地論證了上大學的重要性。“求新求變”“精益求精”是他大學裏的兩大收獲,令他畢生受益不盡。這兩大收獲也正是他想分享給年輕人的兩大智慧。

“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學”,上還是不上?怎麽去上?這是季老苦苦思索過的問題。作為後輩的我們,其實也不妨問問自己,“假若我再上一次小學”“假若我有機會再去做XX事情”,我們是否會更好地把握機會?殊不知,人生沒有重來路,每一天都是嶄新的。隻要認真度過,不愧我心,就能像季老一樣,回憶裏盡是滿滿的收獲、累累的碩果。

閱讀延伸

1.議論文常見的論證方法有哪些?

2.散文式議論文是中學生寫作議論文的“撒手鐧”。回憶一下,你還讀過哪些優秀的散文式議論文?

3.針對作者分享的兩大收獲,你有什麽不一樣的新見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