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登聞司
鎮服了這些位高權重桀傲不訓的官員後,餘平看一眼台上講官,那講官發覺了他的眼光,也不做聲,隻是輕輕點一點頭。
餘平衝他鼓勵的笑上一笑,然後便輕輕轉身,踱出房門。
出門之後,他又安排了一些細務,然後又吩咐人備馬,立刻往宮中去見皇帝。
他這幾個月來,天天與趙桓見麵,與把守宮門的禁軍早混的熟了,見他來了,也不要他多講,一個軍官便立刻去門上通傳,過不多時,一個小宦官出門來,細聲細氣的向他道:“陛下說,在花園傳見。”
餘平也不理會,隻衝著那通傳的軍官抱拳一謝,便跟著宦官往內行去。
路過時,他眼角掃過,隻見那軍官肩膀上赫然佩著一個銅牌,上麵刻著一顆鍍金的小金星,很是漂亮。他微覺詫異,停住腳步,問道:“將軍肩上這是什麽飾物,好生漂亮。”
那軍官咧嘴一笑,答道:“大人,這個是軍職標識,末將是個正將,所以有這個。副將就沒有,是四顆銀月。”
餘平沉吟道:“這到新鮮,是誰的主意?”
“這是陛下的主張。咱們這些人,都算是禦前班直,帶刀侍衛的首領,陛下說,靖康年後,身邊的老人多半不在,咱們這些多半是從下頭抽調上來,不但兵不識將,連陛下也不能盡識,這怎麽能成。是以在肩頭帶上標識,是正將副將,還是部將統製,都可以一眼識得。”
說到這裏,他指指自己胸前的一塊小小銅牌,又笑道:“看吧,上麵還有末將的名字,職份,一眼就能看的分明。”
見餘平拿眼來看,那正將又笑道:“陛下真是英明,竟能想到這樣的好法子。沒個把月,隔的老遠,也能叫出咱們的姓名了。就算是下頭更低級的軍官,陛下也是能一口叫出名字,還能知道各人家裏的境況,問寒問暖,大夥都說,陛下真是難得的聖主!”
“蕭東樓蕭將軍?”
“正是小將。”
這將軍顯然是知道餘平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將來可能大用,顧不得自己官階其餘高過餘平,極有禮貌,一點皇帝禦前帶刀侍衛的架子也沒有。
餘平心裏思索皇帝用意,隻覺得沒有這麽簡單,隻是他到底見識不能超越時代,想了一回,隻是不得要領。
當下向這蕭東樓答道:“說的正是,下官也是歎服。”
說罷,向這將軍一拱手,跟著早等的不耐煩的小宦官入內。
一路行走,餘平心中感慨,若是換了幾個月前,這樣一個將軍豈有拿正眼看自己的時候?到得如今,不但是這蕭東樓,就算是朝中大佬,又能如何。
他麵露冷笑,當此得意之時,卻是不知怎地,想到自己為官十幾年來,沉淪下僚,鬱鬱而不得誌,若不是皇帝偶爾賞識,幾十歲人,不知道要混到何日才是出頭之日!
隻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才幹學識是有,能讓皇帝賞識重用他的,卻正是他這一點子不平之氣。
趙桓前生為官多年,下屬中是什麽品性,有多大才幹,是擅言談交際,還是肯做實事,還是虛華不實,或是背後有強大的靠山和後台,一眼看將過去,八九不離十。
這餘平在當日見皇帝時,態度模樣,明顯就是一個不得誌的小官僚,對答談吐也還清楚明白,眼神掠過,明顯是鬱結與不甘,這樣的人,不拿來用上一用,豈不是太過浪費。
隻是在提拔使用時,皇帝自然不能這樣推心置腹,幾碗迷湯一灌,把公忠廉能的信條先給這餘平上了幾課,然後委以重任,品階雖然沒有怎麽提,不過不但是這餘平,連其餘的衛士和政事堂的幾個宰執,都知道此人必定會大用了。
他一路迤邐行來,繞過幾個別院小門,一路上衛士都識得餘平,知道他是陛下身邊的紅人,因此並沒有過多盤查,一路放行無阻。
待到了原經略衙門的後園,餘平遠遠一覷,看到皇帝正坐在園中一處草地上邊臨帖寫字,便一時立住了腳,不敢打擾。
趙桓為著節儉用度,整個宮室不肯加一磚一瓦,唯有這後園,格局雖然不變,為著能在閑暇時舒緩精神,仍然是請了不少工匠加以修葺,花了過千貫錢,將這小小花園整治的平整幹淨,又是錯落有致,山石流水橫亙於其中,很是漂亮。
今日天氣晴好,趙桓也動了雅念,命人在這後院擺好書案,磨好筆墨,自己拿起筆來,一筆一字,照著趙佶的書稿,一字一字的臨摹。
在他身邊,有幾株正在盛開的臘梅,陣陣清香不絕於縷,環繞左右。草地不遠,幾處山石邊上,兩隻仙鶴正知梳理雪白的羽毛。
天氣又好,雖然還是早春,今天的陽光卻很是暖和,灑在人身上手上,令人覺得舒適異常。
更令後世很多書法愛好者瞠目結舌,甚至口水橫流的是,趙桓身前幾案上擺的,全是宋徽宗趙佶的親筆作品。
因著條件有限,並不能尋到很多趙佶的書法藝術作品,隻是將他賜給大臣的臨帖和批複下來的文書奏章,撿著好的匯集了幾本冊子,好讓趙桓臨摹。
這項任務,當初皇帝交待下來,竟是政事堂承旨來辦,翰林學士王用誠親自四處尋訪,報給李綱和諸位宰執後,進呈禦覽。
之所以這麽慎重,原因卻是簡單。
當前的皇帝趙桓,大宋朝至高無上的天子,他不會寫毛筆字。
趙桓師承其父,自小就對書法極感興趣,一筆漂亮的毛筆字,在藝術成就上隻是稍遜其父而已。在他太子和繼承帝位的幾年,宮中也流傳出他不少的作品,在士大夫中間廣為流傳。
在五國城時,他無需寫字,回到陝西後,麵臨富平大戰的嚴峻局麵,瑣碎事情委給張浚,官員任命也沒有調整,偶有需要,讓幾個近侍寫了條子去辦便是。
待到局麵安定,雖然處理政務可以召見幾個新任的知製誥和翰林學士來承旨草詔辦理,但身為帝王,總有要自己親自動筆的時候。
開始趙桓尚不以為意,後來這種局麵越來越多,他深夜起身,寫上幾筆,卻隻得立刻燒掉。
天可憐見,他前世也練習過幾年,不過後來誰還用這個勞什子寫字?看著象狗爬一樣的字體,哭笑不得的同時,卻又不能等閑視之。
無論如何,以前一筆漂亮字的皇帝,現在卻寫的象狗爬,怎麽能沒有一個交待!
於是,皇帝在一次偶然的出行中,不小心墜馬,傷到指骨,雖然沒有傷的厲害,卻是經常莫名其妙的顫抖,不能執筆,無法寫字。
同時,他密令取來趙佶和自己當年所寫的書法作品,看看短期突擊,能不能有所長進,魚目混珠。
隻是在麵對之時,他才知道自己的做法有多愚蠢。趙佶那一筆漂亮的瘦金體字,就算給他二十年,也未必能臨摹的好,最多得其形而無其意,而真正趙桓的那一筆字,卻也並不是他那幾把涮子能夠學的會。
於是無可奈何間,隻得沒事常常抖手以示臣下,或是自己沒事常常擺出臨帖練字模樣,最終卻以不能執筆而告終。
隻有如此,才能使人不敢疑心。
當餘平到來時,趙桓擺手早擺的軟了,勉強執筆後,那筆鋒東扭西歪,不成模樣。他苦著臉向年青的翰林學士王用誠道:“朕不意也有今日,竟是筆不成字!”
王用誠知皇帝心中難過,他雖然年輕,尚且不到三十,年紀還沒有皇帝大,卻已經是個飽學之士,還是在今秋秋舉時,被趙桓親自取中,又因他一筆好字,文思也好,人又憨厚老實,是以取用為翰林學士,為皇帝講解文書典章,偶爾也負責草詔。以一個文人的想法,不能執筆寫字,自然極為痛苦,因此,他用極小心的語調向皇帝道:“陛下不必著惱,詩詞書法究竟是小道,帝王垂拱而治天下,草詔製書自有臣等,陛下又何必執筆呢。”
這樣的話,若是換了真正的趙桓,必定是討不了好。他父親一生最愛書法,甚至到了癡迷的程度,他身為孝子,自己書法成就也不小,怎能容人這麽放肆批評。
此時的趙桓卻是麵露微笑,用溫和的語氣向這個年輕人道:“卿言甚善,朕知道了。”
王用誠也是靦腆一笑,他知道自己不是諫官,並不想多說。
“陛下,堂下學習教諭餘平來見,人已經到了。”
“哦,叫他過來吧。”
趙桓眼眉一挑,原本那種真正輕鬆愜意的神情,已經消失不見。先是輕聲令道:“王卿且退,朕有事再召你進來。”
然後轉臉之間,臉上笑容已換,卻是與適才不同,竟是更加的明顯,令人一看之下,如沐春風。
雖然眼中看著這樣的笑容,王用誠卻隻覺得心中一寒,當下諾諾連聲,向著皇帝行了一禮,又匆忙與上來的餘平打了一個掃呼,便匆忙退下。
見餘平打量著慢慢遠去的王用誠,看著王用誠背向自己,肩頭還兀自一聳一聳,顯然是被他盯的不安,見著這老實人如此,趙桓心中也極不舒服。
餘平,敢頂撞朝中大員,敢斥責一路經略,一者之趙桓放權給他,二來,卻是此人有一股蛇一般的氣質。
是的,目光似蛇,奸狡狠毒。不經意中,此人的眼光,竟似能直入人骨。
此人一直不得誌,這點特質也可能是原因之一。沒有人願意在自己身邊放一條蛇,除非是對自己的手腕極為自信。
趙桓,便有這個自信,這一次,他要做一個操蛇人。
看著容光煥光,一臉得意的餘平跪在自己身前,趙桓麵露微笑,緩緩道:“餘卿,朕已聽聞你今日施為,很是高興。”
餘平叩首道:“臣隻是為陛下效力,不敢不如此。”
趙桓先道:“你且起來。”
皇帝對臣子稱你我,便是極親近的表示,餘平心中一喜,連忙起身。
卻聽皇帝沉吟道:“今日看來,對你竟是大材小用了。這堂下學習,不過是按規矩來做,規矩是死的,任你怎麽做,也不過如此罷了。今日朕有意要在行人司之外,別設一司,專職查察官員,凡有貪汙、瀆職、投敵、欺下瞞上之舉的,皆可查聞。”
這一項任命,卻比在學習班當教諭強的多了,餘平心中大喜,雙手幾乎要揮舞起來。他又產刻跪下,碰頭道:“如此重任,臣願擔當!”
當真是性格決定命運,這樣的任命,餘平想也不想,便立刻接了下來。
趙桓心中冷笑,口氣越發溫和,又道:“朕給你抓人權審人權,風聞捕人都可以。不過要記得一條,不得用刑,不要把自己弄的和周興、來俊臣一般,你懂麽?”
餘平先是有些愕然,待看到趙桓微笑彈指,彈的卻是那學習班的班規,他一時福靈心至,立刻大聲答道:“臣明白!”
“好,那這登聞司便交給你了。”
餘平連連叩頭,答道:“臣願效死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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