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四十八章

這幾個內侍,都是去了勢的閹人,當著皇帝的誇讚女伎,卻也不如大臣那般需要避違,一個個講的眉飛色舞,講當日宮中盛景,說的是天花亂墜。

趙桓此時已經自忖是見多識廣,這個時代的事情已不致於讓他驚詫。待聽到東京宮中光是玉真宮就有二十四區,宮室數千間,畜養的女伎數千,一個個都是精挑細選的天姿國色時,卻也是驚的目瞪口呆。

“腐敗啊,腐敗!都說我們這些當官的腐敗,看來還是不如封建帝王啊!”

他心裏一邊痛罵,卻是稍有遺憾,可惜自己到這趙桓身上還是太晚,此時又不是享樂的時候,看來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重複當年盛況了。

卻聽這些內侍一個個又接著道:“諸女伎近得前來,一個個分隊奔馳,躍馬飛射,用闊於常鏃的矢鏃射斷崇政殿前那隨風飄擺的細柳枝,又射那疾奔的馬拖拽的滿地滾動的繡球。她們如同諸班直子弟一樣縱馬,卻比諸男子馳騁的更加飄逸,更加輕靈好看;她們如同男子一般射弓,一下便可把長三尺二寸,弓弦長二尺五寸,能破堅甲的神臂弓拉開。”

趙恒聽的目馳神搖,暗自想象。

那是何等樣的美景,草木深入,一片碧綠,幾百個須眉男兒,麵帶愧色,看著身著紅袍,麵目白暫的女子,張弓搭箭。箭不需發!

隻是想到這裏,卻是當真遺憾。

趙佶若是將培養這些女伎的功夫。稍稍用在駐京地上禁軍身上。不使得軍紀武備廢弛到如此地步,又怎麽會那麽輕易的被人亡國。

他心中已是不喜,有一內侍不知他意,還道皇帝仍然聽地歡喜。又道:“當時有文學常侍樓鑰賦詩讚道:前騎長孆抱繡球,後騎射中如星流。繡球飛昆最難射,十中三四稱為優。這一首詩,便是讚地當時情形。”

這內侍腹中卻有幾滴墨水,居然將當日的詩文,背的一字不差。

趙桓終忍耐不住,冷語問道:“這樓鑰現在何處?”

諸人愕然,一個個低頭想了半響,終有人答道:“似乎被金人俘去。現關押在五國。”

趙桓頓足喝道:“朕豈不知!你們日後,不可再提這些,若要有存著讓朕擴大宮室,多養女伎以從中自肥的念頭,朕便將你們送到五國城,去陪侍上皇!”

這些人如此賣力鼓動,卻是當真存地這種念頭,被趙恒一語道破,一個個立時憚若寒蟬。不敢再說。

說話間,自太後處召來的女伎早已修在閣外,隻是閣內說的熱鬧,隻得在外等候。

聽得閣內無聲,那女伎便開聲道:“臣妾文婷,奉詔前來侍候官家。”

趙框興致已是小被破壞,隻是對方是太後身邊服侍的人,也不便怠慢,當下隻得應道:“進來吧。”

“是。”

外頭先是脆生生的又應了一聲,然後是一雙白暫修長地手輕輕推開閣門。

十指纖纖,修長纖細,柔若無骨,正是趙桓極喜歡的手型。

閣外陽光正盛,門戶洞開時,綠色的身影一閃而入,光線在這身影上迅即掠過。

趙桓漫不經心的掠過眼神,正與對方地眼睛對視。

隻覺對方的眼神並不如同普通的官人一般慌張,而是沉靜而如一潭秋水一般,安詳靜謐。

很久沒有與這樣的眼神對視,一瞬間後,對方低下頭去行禮,趙恒竟是若有所失。

暴虐、殘暴、仇恨

仰慕、敬愛、畏懼

或是出於各種心思,那種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假模假式的愛慕。

“起來吧,不必多禮。”

懷著想多看看對方的心思,趙桓立刻命這女伎起身。

隻是文婷奉命起身後,卻是默然低頭,不肯再讓皇帝有與自己對視的機會。

趙恒輕聲歎息,看著對方秀麗的臉龐,溫言問道:“你有什麽技藝?”

對一個女伎來說,這樣直接地問話並不禮貌,不過對方的身份若是皇帝,則自然不是問題。

文婷福了一福,低聲答道:“琴曲兩道,應該可以應奉官家。”

趙恒含笑搖頭,答道:“太鬧騰,朕要靜靜心。”

被打了回票,文婷也不慌亂,又試探著問道:“那妾身給官家朗讀一段莊子,如何?”

趙恒啞然失笑,心道:“朗讀也是一門技藝?”

原是要再拒絕,隻是看著弱不禁風的清麗女子,心裏沒來由的一軟,當即答道:“好吧,朕聽著便是。”

說罷,又隻覺得自己情緒不太對頭,苦笑搖頭。

如他這樣的男人,不論女人是如何美貌驚豔,都不能使他真的動心,而隻有這樣看起來清麗嬌柔的女子,卻使得他心神不定。

趙桓既然答應,文婷便又向前幾步,距離皇帝更近一些。

文婷翠環綠衣,鳧鳧婷婷,到得閣中正中,仰頭背後,隻是一瞬間,整個人的氣質好似脫胎換骨,霍然大變。隻聽她朗聲背道:“燮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燮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蚿曰:“不然。予不見乎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這一段話,又拗口又古奧,卻是莊子《秋水篇》裏的一段。

文婷顯然是在朗讀上下過苦功。背誦起來全無停滯之感,而且聲音嬌脆可人,將這一段古奧難懂地秋水篇,背的聲色並貌。引人入勝。

趙桓畢竟是係統地學過中文,到宋朝又刻意強化了自己地古漢語造詣,不但知道對方背的是秋水篇,而知心知其意。

隻是先被這文婷背誦時的氣質所攝,一時半會,竟是想不到她背這一段的意思。

直待她背完退下,趙恒才若有所悟。

這一段話,是這些動物,闡述各自地行走辦法。然後借由風的講述,來說明一個道理。

趙桓含笑向那文婷問道:“是太後讓你背這一段的麽?”

文婷隻覺得官家態度出奇的和藹,心中訝異,卻是不敢怠慢,連忙答道:“不是,是臣妾自己隨意選擇。”

趙恒道:“你隨意一選,到符合了朕的心境。”

他站起身來,喃喃道:“不與眾小爭鋒,方能斂勝。而天生萬物,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人君但善加使用,則事半功倍。”

他慢慢踱到文婷身前,從頭到腳地打量一番,隻覺得順眼之極。

心情大悅之下,朗聲令道:“來人,賞文婷金十兩。”

做為一個皇帝,這樣的賞賜極為平常,甚至寒酸小氣。不過對趙桓這樣視錢如命,連自己的待遇都很苛刻的帝王,卻又是難得地重賞了。

文婷嫣然一笑,俯身下拜,嬌聲道:“謝官家賞。”

趙桓看的心動不已,卻扭過頭去,揮手道:“去吧,朕已經心靜不少,回去見了太後,隻說秋水篇的精義,朕懂得了。”

這女子雖然說背誦的文章與太後無關,趙桓卻是不信。

文婷盯視他一眼,又拜了一拜,便轉身退出。

趙恒看著她背影,心中悵然若失。良久過後,卻又是自失一笑,低語道:“原是想靜心,卻竟是巨石投潭。”

就在趙恒苦苦抵禦所謂的“心魔”的時候,長安的城門處,正有一老一少,打扮怪異的兩人組合,在等候著城門口的檢查。

當時並沒有朱元樟所發明地路引,也並不限製人民的自由流通,隻是因為長安是皇帝駐蹕之所,不論是盤查的力度和各門守軍的精銳程度,已經不是當初的京兆府可以比擬。

因為並沒有什麽憑證,守門的禁軍隻是依照當時的習慣,盤問對方籍貫,身份,進城做何勾當,若是在唐朝,則還需要落腳處的鋪保,才能入住。

宋朝重商,社會經濟發展極高,也使得流動人口的數量和質量有著極大的改變。

此時雖然城內住著皇帝,卻並不能阻斷人民往來。

被盤查的兩人,態度極為閑適,老者身著道袍,少者卻穿著士人的衣袍,對禁軍的盤問,有問有答,不卑不亢,雖然這樣的組合極為詭異,卻沒有半點破綻。

守門禁軍的頭目很快就對他們喪失了興趣,而把眼光投向不遠處趕過來的大批商隊,揮一揮手,很客氣示意他們,可以進城。

老者便是姚平仲,與他搭擋而行的,自然是虞允文。

兩人自看著嶽飛大破劉光世後,對劉正彥和苗傅的未來前途,並不看好。因此斷然拒絕了對方保薦的好意,觀察了嶽飛的軍營後,悄然離開,先是到了江準,遊曆了建康等地,然後踱江北上,偽裝成行腳小商販,由山東到河北,然後穿過河東全境,由河東入陝西,直到長安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