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岫雲寺遇故(下)
吃了頓美味的齋飯,蔡嬤嬤和青岫等陪著瓜爾佳氏在房裏休息,馬佳氏則拉著雲珠等人則略作了休息後在小沙彌的引導下繼續逛了寺中幾處有名的景點,如塔林、金代詩碣、毗盧閣等。
站在毗盧閣上遠眺,寺院遠山盡收眼底。
眼前殿宇嵯峨,整座寺院香煙繚繞,透過青煙,幡幢微蕩,遠山清涼朦朧,如置仙境。馬佳氏歎道:“真美!”她每次來,都喜歡在這裏觀景。“要是明仁和他阿瑪也在這裏就好了。”她如此想著,眼前優美的景色立時變得有些索然。
站在她身邊的雲珠則望著千山拱翠心中一陣可惜,要是能遊山就好了!眼看大好山巒近在眼前,那裏花繁草盛,鬆柏楓林如波,不知衍生了多少山珍在裏頭……自己卻不能將它們收集到自己的空間裏,哎。
十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及心性的沉潛煆練仍不能徹底將上一世的烙印抹去,她那小倉鼠一樣的收集吃食的慣性隻是換成了更有利於空間發展的植被罷了。看到大好河山就心動……可終究也隻是心動。
昏頭的行為,她不會去做的,流浪無依的生活她也已經過夠。說起來,她有著極為關心愛護她的家人,從小時起,她想到的沒想到的,他們通通都給她辦到了,即管是現在她貴為皇子福晉,對她忽然興起收集稀罕果苗種籽的行為愛好不但不會說她“玩物喪誌、有失體統”甚至還借著她生辰等機會將自己尋來的給她送進宮……
人生總是不能盡善盡美的,把握已經有的,努力去經營自己想要的結果,便夠了。
“等來年四月玉蘭花開,姑奶奶一起來這裏賞花吧。”馬佳氏說道。
“嗯,到時叫上明亮明仁,一家子熱熱鬧鬧地一起來。”雲珠莞爾,她這位二嫂有時興致來時便會樂嗬嗬地出一些主意,雲珠雖知來年這戰未必打完到時隻怕都沒什麽心思來賞花還是應了。
從毗盧閣下來,兩人順著大雄寶殿一路出去,待到天王殿時,忽聽有人喊道:“雲珠姐姐?”
雲珠停步側首望去,一位梳著烏亮大辮子、頭上戴著支珊瑚綠鬆石珠花,身穿粉紫色雲錦旗袍外罩紅色比肩褂的少女正婷婷站在彌勒像下瞅著自己,笑逐顏開小跑過來道:“果然是姐姐,我還怕自己看錯了呢。”
是兆佳.玉桂!雲珠開心地拉著她:“好久不見了,好似長高了一些,也變漂亮了。”
“是麽?”得到肯定,她高興地轉了轉身,抬了抬小巧的下巴,“我額娘也這麽說呢。”選秀時她才剛剛夠上選秀的年齡,臉上的嬰兒肥未褪,身量也是小巧玲瓏的,在一眾高挑的八旗秀女裏矮了人一截似的,沒少被嘲笑。“不過,還是沒有雲珠姐姐美——”她羨慕地望著一身水綠色素紋提花旗裝的雲珠,隻覺得她似乎比選秀更漂亮了,尤其是那身清雅嫻靜的氣質,有如枝頭裹著綠萼含苞的白玉蘭,高貴脫俗。
“玉桂,這是——”一位三十來歲、穿著寶藍色旗服頭戴五蝠銜珠簪,耳綴赤金點翠耳環,膚色白皙,長相與玉桂極相似的婦人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嬤嬤、丫環。
“額娘,你來,這就是我說過的富察.雲珠姐姐。”玉桂拉著婦人的手嬌聲道,“雲珠姐姐,這是我額娘。”
雲珠發現在宮外的玉桂顯得活潑又嬌憨,言語間眉眼靈動,比選秀時更為鮮活可愛。
“啊?”本來就覺得雲珠渾身氣韻清雅中透著難以言喻的高貴,聽女兒這麽一說,她立時省起了這是什麽人,忙拉著玉桂行了個禮道:“烏蘭.塔娜見過四福晉,實在失禮了。”
“夫人快請起,此乃方外之地,不必多禮。這是我二嫂,馬佳.尹蘭。”
“你好。”烏蘭氏和馬佳氏友好一笑。
瞪了眼朝自己悄悄眨了下眼的玉桂,雲珠瞧出她對自己的態度並非裝出來的,心裏也有些高興,“夫人帶玉桂來禮佛?”
“是的,她阿瑪跟著大軍去了西北,所以來上個香。”
雲珠正要說什麽,就聽殿門口處又傳來一聲驚呼:“雲珠?呃,給四福晉請安,四福晉吉祥。”
雲珠無語地看著腹部高高隆起的巴林訥穆.赫蘭,心想,大清這次舉兵征伐西北,自己打著關心昔日朋友的名頭跟弘曆打聽才知道,原來察哈爾抽兵赫蘭的父親布坦“生病了”,也不知好了沒有?
弘曆可是知道赫蘭的小心思的,本就對她沒什麽好印象,現在她父親做為察哈爾總管居然臨陣退縮,簡直……不堪大用!
他氣氣哼哼地跟雲珠說了一大堆,意思是這父女就不是扶得上牆的,以後少跟她們來往,免得被氣到雲雲。雲珠知道他是為自己著想,也不跟他頂,隻道:“就是隨意問問,選秀後我可沒再見她了。”
“以後遇到了也不用理她!”弘曆冷笑。弘鼎娶了這個女人算倒黴,不僅身邊的格格通房被處理了個幹淨,連政事上都沒能得到半點助力,這布坦皇父現在放著不管,等戰事一定,保準被清算。弘鼎若不想事後被連累,就得上戰場拚一把。
“免禮。”雲珠眉宇舒泰地隨口問道,“幾個月了,怎麽還到這裏來上香?”
“五個月了。”赫蘭撫著高聳的肚子,眼底閃著得意的光芒,雖然弘鼎隻是一個三等侍衛,可再落魄也是個宗室,等這次立了戰功還怕不能封個將軍貝子的?再者,整個府裏就自己一個女主人,那可是別人比不了的。“聽說這裏的香火好,來拜拜,保佑能一舉生個小阿哥……”明媚的大眼若有似無地瞄向雲珠的腹部。
旁邊的馬佳氏瞧得清楚,心中一怒,她最是清楚婚後長久不孕對女人的壓力,這女人居然敢在雲珠麵前放肆,暗譏雲珠至今無孕?!冷笑一聲道:“巴林訥穆總管還好吧,聽說他病了?我還以為福晉是來給自己阿瑪消災的呢。”
李榮保之前也是察哈爾總管,因病致退。這巴林訥穆.布坦是他之後升上來的總管,卻在大清出兵征戰西北的時候“病了”,其中原因大家心知肚明。有趣的是,兩人的女兒一個嫁給了皇四子,一個也指給了宗室阿哥做福晉……命運是奇妙地相似又高低截然不同。
“噗!”玉桂忍不住笑了出來,被她額娘瞪了一眼,拉著她向雲珠告退繼續上香去了。這種宗室貴婦的爭鋒,她們這些小官小吏的家屬還是避開些的好。
赫蘭臉陣青陣白,心中氣惱不已。她事先並不知道父親會做出那樣的事……送信回家一問才知是父親身邊新納的姨娘哭訴,情深不忍分離,肚子裏的孩子不能一出生就沒有阿瑪等等……明擺著是怕布坦一上戰場,她肚中骨肉不保,她自己被大婦打壓淪落塵泥。偏偏她父親居然答應了不去西北。
什麽腦子!
害得她在弘鼎麵前好一陣子沒臉,若不是懷了孩子,哪還有自己如今在府中的風光。勉強扯了個笑,道:“自然也要消個災的……臣妾就不打擾四福晉了。”
雲珠笑笑,在眾人簇擁下回了行院,如今的赫蘭過得如何將來又怎樣,她並不放在心上。
“有什麽可得意的?!”四阿哥的格格如今已生下長子,還與她同姓富察,表麵一派賢惠優雅,指不定心裏怎麽憤恨呢!赫蘭心中嗤笑,嫉恨地收回目光,抬頭卻對上彌勒佛憨靄又仿佛看透一切的笑臉,心中又掠過幾絲悵惘,小的時候在察哈爾她也跟富察.雲珠也有過一段兩小無猜快樂日子的。隻是那樣純淨的友情在後來父母頻頻的告誡、對比中逐漸流失,她開始嫉妒、不甘,憑什麽她不如富察.雲珠?!
她巴林訥穆.赫蘭長得比富察.雲珠美多了,騎射好,性格更是活潑開朗,更有滿洲姑奶奶的風範!
原本,李榮保上疏訖病退,雲珠隨家人回京,自己的阿瑪終於成了察哈爾總管,總領察哈爾軍政事務,她巴林訥穆.赫蘭也成了察哈爾的天之驕女,一切就該歸於平靜。
可事實並不如她想象的美好。她的阿瑪額娘並不像富察家將雲珠捧在手心裏一樣對她百依百順疼寵有加,額娘更看重自己的弟弟,而阿瑪,眼中向來隻有權勢美人……
選秀,是龍門,躍過了自然風光無限成為人上人,躍不過,隻能像她額娘一樣,成為家族聯姻壯大勢力的籌碼。
聽從教導嬤嬤的話,她努力學規矩努力練才藝,她知道,以她阿瑪察哈爾總管的官職隻要不出差錯早晚是能將從四品升至與總管職位相匹的從三品的……這麽一折中,她阿瑪勉強夠得上大臣的標準,再加上手中握有察哈爾的軍政大權,不出意外,皇上應該會讓她進入複選。如果她再表現得優秀一點,即便不能拴給皇子也能指給宗室阿哥當個嫡福晉。
上京備選時她信心十足,到了京中更是多方謀劃與室宗福晉們有了往來,借力進入貴婦圈,準備展現自己,使自己成為八旗貴女中的閃耀之星。她沒想到會在由親王福晉舉辦的八旗貴女們的聚會上遇見雲珠,更沒想到她會得莊親王福晉青眼大出風頭,隻因為她有一個堂姐是鎮國公福晉。
如果雲珠表現得像個失意的八旗貴女的話,不,隻要她平凡一些,不要那麽秀雅出眾,自己或許仍會與她維持友情的……可是看著莊親王福晉滿麵讚賞之色,眾位貴女或羨或妒的目光,她就忍不住。
其實她知道,從她開口起哄讓雲珠再賦詩一首,暗示她的詩可能是找人事先代做時起,她們之間就不可能回複到從前了!
盡管她敏感地察覺到三福晉棟鄂氏和弘暲福晉郭絡羅氏眼中透出的不悅、暗喜、譏諷的複雜眼神,有些不祥預感,可做都做了還待如何?就算富察氏是滿洲著姓大族,雲珠父兄也不過是領著閑職的從二品大臣及侍衛,能把她一個手握地方軍政大權的總管之女如何?現在的她再也不用對富察.雲珠小心奉承,不用處處照顧她了。
回了居處,外祖母知道了她在金英會上所做之事,又驚又怒:“你、你,你做的這是一個有教養的八旗貴女會做的事嗎?這種事,私底下如何天長日久誰會不明白,用得著你出頭嗎?隻會讓人嘲笑你心眼狹小、嫉賢妒能、毫無大家風範!”
老太太曆經康熙朝九龍奪嫡時期,又看著當今登極以來種種對待政敵的酷嚴手段,心中不止一次慶幸自己丈夫並不是郭絡羅家嫡支,也因官位不顯不曾卷入奪嫡激流,在奪儲最殘烈的時候果斷將撂了牌的女兒嫁到了蒙古正藍旗下的巴林訥穆家……遠離政治漩渦,可謂精明果敢眼光獨到。可她卻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女兒竟將外甥女教養成一個看不清形勢、心胸狹隘,憑著一股氣就胡亂得罪人的驕嬌女,那富察家是能得罪的麽?!能從前朝一路穩當走來,將武英殿大學士、保和殿大學士輪著當,晉封伯爵、太子太保的馬齊是個善予的?!
“我就說說怎麽啦,行事藏著掖著可不是滿洲姑奶奶的風範!”赫蘭心中已有悔意,可仍是嘴硬頂著,“了不起就得罪她富察家好了,我可不怕。富察家不就靠著馬齊馬武嗎,他們已經老了……”
老太太眼前一黑,富察家在內禁衛、在軍中的勢力之盛又豈止在馬齊馬武身上?且不說馬斯喀的兒孫占據了內禁衛、各大軍營中下層軍官位置,馬武的長子保住已是正三品護軍營參領,馬齊的長子傅慶是從三品指揮使同知,嫡子傅良年紀雖還輕可也是禦前二等侍衛,還有李榮保的幾個兒子……
“你懂什麽?!”老太太氣極,恨女兒沒給請好的教養嬤嬤,連這京中勳貴人家的利害關係都沒給講清楚,自己又一時不察,想著還有大半年時間就沒詢問明白。“你當郭絡羅一族還是先帝時期的郭絡羅嗎?”
見外甥女還一臉地似懂非懂,她差點一口氣上不來,難不成蒙古血統就那麽腦白?那孝莊文皇後是怎麽長的?幹脆抓著她進裏屋給上了一堂政治分析課。
……
赫蘭苦笑。那時她才明白,所謂的滿洲著姓大族是怎麽一回事,他們是同氣連枝,一榮具榮一損具損,就算處於低潮,也有興起之時,就算不起眼,背後也是姻親靠山一大片。有些家庭,雖頂著個大姓,卻是旁支中的旁支,無權無勢,得罪了也就算了,可李榮保他們這一支卻並非表麵看到的那般不顯眼,他們這一支是富察一族裏混得最好的,從大清開國至今一直紮根於禁衛軍中,勢力之深根本難以動搖。
可歎自己竟把李榮保因病上疏訖退辭去察哈爾總管一職當成了他們家沒落的標誌……也小看了富察家團結的程度。
搞明白了京中王公勳貴的溝溝壑壑,明白富察家是皇上予以重用的家族,明白了曾經煊赫無比的郭絡羅家如今成了八旗勳貴聯姻避之不及的對象……她就決定向富察.雲珠低頭,形勢比人強不是嗎。
那時她才理解了小時候為何父母對她與雲珠的相處告誡個不停,明白了父親鑽營的心,沒有家族扶持,想要向上爬……不如此,怎能快?!
可惜,富察.雲珠這個人看著溫婉敦厚實則於人疏離無比,一朝背叛永不再親……在宮中選秀,任她怎麽熱情,她都是淡淡地一副得體的微笑。
指給了弘鼎做嫡妻,她有些失望,若是誠親王或淳親王他們的兒子更理想。而雲珠,居然被拴給了四阿哥弘曆……真是好命啊,自己汲汲營營偏偏比不過她的與世無爭。
不過,凡事有利有弊,她能像自己這樣將丈夫身邊的格格侍妾打發處理掉嗎?不能,她得賢惠。她能讓四阿哥隻有她一個福晉嗎?不可能。而自己,上無公婆製肘,雖然暫時缺了權勢可錢財卻不用擔心吃穿,更不必因受皇帝重視而招來那麽多的“格格”或“側福晉”……
——不得不說允禟死後,他的兒子女兒們很多都讓雍正隨意處理或忽略了。
努力壓下心中的嫉意,她告訴自己,隻要弘鼎此次能從西北建功回來,隻要自己這一胎能一舉得子,以後風光幸福的日子會有的……
“施主求什麽?”到觀音殿求簽時碰上了兆佳.玉桂母女站在解簽處,赫蘭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小女的姻緣。”
果然,她不屑地勾起唇角。
“此卦名‘渭水釣魚’,取自薑太公釣魚的故事,意不在魚,誌在君相,文王聞其賢,前去聘其為師。得此卦,隻需靜待時機,自會花開事成,得好姻緣。”
什麽都不用幹,又是一個富察.雲珠麽?赫蘭暗哼了一聲,舉步前行。然,又免不了想到,兆佳.玉桂父親雖然官位不顯身上卻有個騎尉的爵,這次又上了西北,說不定立個功回來也能升等,到時指個宗室也不是不可能的……不過,也不會比自己好吧?隻要有自己在,自己的阿瑪額娘定能更上層樓,過得更好的。
“福晉,可以了。”
回過神,嬤嬤和丫環已將供果香燭擺好。赫蘭小心地跪在蒲團上,合什叩拜,後又接過嬤嬤遞過來的簽筒,口中念著自己的祈求,搖了三下,掉出一支簽,她將簽筒遞給一旁的丫環,拾起簽,隻見上麵寫著:天邊消息實難思,切莫多心望強求;若把石頭磨作鏡,曾知枉費己工夫。
什麽意思?!她臉色一白,心頭突然如墜大石般悶痛難言。
“福晉!”一旁關注著她的嬤嬤趕緊扶住她,“怎麽啦?”
“我沒事。”她扶著嬤嬤站了起來,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走到解簽處。
須眉皆白滿臉褶皺的老和尚睜開耷拉著的眼皮問道:“求什麽?”
“前程。”
“此簽名‘薑女尋夫’,凡事守己則吉。千般用計,枉費功夫。”隻看簽文也能知個大意,可這女施主還硬要來解,可見是個心思重愛計較的……老和尚微搖了下頭,朝赫蘭看去,隻見她麵色蒼白冷汗微涔,印堂已然浮青。無聲地喟了口氣,撚著手中佛珠,複閉上眼念著經文。
不,不會的!她腹中的胎兒好好的,很多人都說懷相是個小阿哥,還有,弘鼎在西北也會平安無事的,他會建功歸來,她的阿瑪也會沒事的……
赫蘭越想頭越痛,額上冷汗越冒越多,一路被扶著上了馬車,回府後就一病不起,一反之前麵色紅潤母子均安的健康狀態,看過的太醫都說她思慮過重,讓她放寬心安胎,卻一點效果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