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霜州府到帝都坐馬車約摸十日路程,單獨騎馬則會快上一些。對於這一點,楓陵王妃很鬱悶,就算有那個奔馬的條件,她也不可能單飛。於是在好一番喬裝打扮後,梁佑微直接被塞進了馬車內不許露麵,而霜州師百名精銳已在府衙外集結完畢,隻待一聲令下便可出發。

尉遲尚漳站在府衙門前抬頭望去,天幕灰白,雲層如獸脊般無聲湧動。

“我聽你家侄女說,她從前所在的世界裏,有一種神奇的代步工具,能從赤國的這一段迅速飛往另一端,其間所費不過一兩個時辰。”楓陵王妃站在他的身邊低聲笑道,“可惜了這個千百年前的世界,她說這裏讓她覺得自己很無能。”

“哦?莫非是這個世界讓她變得無能了?”尉遲尚漳略一挑眉。

“誰知道呢。”王妃聳聳肩,“總之,她說她現在找到了自己應有的角色。”

尉遲尚漳勾唇笑了:“嫁給九王就是她應有的角色,這一點她還算蠻識時務的。”

“可惜現在她連人都不知被帶哪去了。唉……尚漳,不如咱們也去雇用夜梟吧?”

“啊?雇用夜梟?”尉遲尚漳瞪眼,連忙將嗓音壓得更低:“你要作甚?”

王妃將肩上的風氅攏得更緊:“他們能把人劫走,我就不能反劫回來麽?夜梟就是一群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劊子手,跟他們做交易以錢為要。”

尉遲尚漳摸摸下巴,細眸眯起:“裕荷,本官當真要懷疑你與夜梟是否有勾結了啊。”

“你敢,我就讓裕虹在地下罵你。”

說著,王妃施施然邁下石階,往馬車邊走去。

尉遲尚漳負起雙手,悄悄歎了口氣,暗道:“那封信和先生就一並拜托你了。”

“安心,反正若是走漏消息,挨批的也不是我。”王妃如是說著,在車夫的攙扶下爬上車轅,“我走了章大人,一切保重。”

語間暗諷之意自是聽得明白的,尉遲尚漳笑了笑,衝她拱手揖道:“臣恭送高夫人。”

馬蹄答答,車輪開始向前滾動,隨行百名士兵也一同上路了。

目送車隊離去,尉遲尚漳又是一歎,這才回身邁入府衙內。他自袖籠裏摸出一塊碧翠欲滴的玉質令牌來,指節在麵上輕柔撫過。

碧璽殿的令牌。這是楓陵王妃在尉遲采留下的衣物內發現的東西。

……奇怪了,那孩子怎麽會有碧璽殿的令牌呢?允灤應該沒那個興趣去管她的事呀。

“章大人!章大人,帝都來的信!”一名小仆捧著信封從門外跑進來。

“嗯,多謝你了。”尉遲尚漳抬手接過那封信函,一麵走一麵翻看著封套。

手指拈了拈,紙麵柔韌,知曉是昂貴的絹紙。這等紙張乃是臨州的貢紙,連尉遲家也不敢多用。尉遲尚漳思忖片刻,眼中忽地掠過大片精芒。

待進入議事廳中,他屏退眾人,回到桌案前小心拆開這隻信封。

信紙隻有一頁,字跡亦是他所熟識的,隻是其上內容令他一讀之下便瞪大了眼:

——吾已將所有真相交與允湛,毋需擔憂。另:吾借你之名興動恭、臨、昱三州學子為你請命,望多擔待。

“好你個赤允灤……敢耍我。”

*****

“這該看的不該看的都叫你看光了。現在呢,我比較想知道的是……尉遲采,你要不要對我負責?”

此話甫出,尉遲采腦中即刻當機,任由楚逢君握著她的手使壞。

“負、負責……”她機械地呢喃著這個詞,似乎沒能領會出其間的味道來。“負責啊……負責……我要怎麽負責呐?……”

楚逢君單手捧住她的臉頰,指腹撫摩著方才他咬出來的紅印子:“負責嘛,這很簡單啊,要麽你嫁給我,要麽我以身相許。反正本閣的大好風光都被你看沒了,你就自己選一個吧。”

“哦……”

尉遲采懵了許久,忽然皺起眉頭來:“不對啊,我們倆好像沒到那個程度吧?”

“沒到那個程度……是哪個程度?”楚逢君傾下臉龐,故意貼著她的臉頰嗬氣,將她耳鬢的散發輕輕吹起:“你告訴我,現在咱們倆又是怎樣的程度,嗯?”

“你派人二話不說就把我捉回帝都來,這是何道理呀?”恭喜你尉遲采,你總算找回正常思維了。

楚逢君一愣,嘴角有些悻悻地抽搐起來。

“好不容易讓我能替長千金做點事了,你居然半道上就把我挖回來,還又拉手又咬人,楚逢君你是不是嫌你牆頭不夠多啊?”尉遲采越說越來勁,索性從他手中掙脫出來,纖指點著他的鼻子開訓:“你從前不是說自己有未婚妻嘛?那這會子把我困在床上作甚?你家未婚妻若現下突然闖進來,那我豈非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楚逢君的嘴角抽得更厲害了:“喂,你把那種廢話記這樣清楚做什麽?……”

“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有認真記住哦。”尉遲采笑得不懷好意,抬手拍開黏在臉上的長指,“另外啊相爺,我很快就會再嫁人了,您把我藏在相府裏給人看見,定要說我的閑話。所以,您還是早些送我回尉遲府去吧?”

“你要嫁人了?”楚逢君被這一句瞬間定身,鳳眸猛然睜大:“莫非……天驕那臭小子又耍什麽喻達禮部的賤招?”

“……我是要嫁人了,但不是嫁給天驕。”尉遲采腦袋一歪,嘴唇輕抿。“嘛,那與你無關就是啦。總之,你快些送我回尉遲府去,否則二叔會殺了我的。”

“等等,你要嫁給誰?”楚逢君湊得更近,兩人的鼻尖幾乎要再次相觸,“還有,你說你二叔?……尉遲尚漳那廝不是還在尉遲府裏窩著麽,你從霜州回來後,莫非青衣他們還帶你去見了你二叔?”

尉遲采微微一愣,“啊!”趕緊抬手掩住紅唇。

對不住啊二叔,一不留神就又把你賣了……

“尉、遲、采。”楚逢君薄唇帶笑,鳳眸下卻是一片冷颼颼的凍土:“你休想跟本閣玩什麽迂回遊戲,立刻從實招來——第一,你要嫁給誰;第二,你怎麽見到尉遲尚漳的。嗯?”

三根長指撫上方才被咬的那塊印子,而後慢吞吞揪起。

尉遲采吃痛哀嚎,忙不迭抬起手來有樣學樣地揪住他的臉龐:“你這家夥怎麽沒事就虐待女人啊!放手、痛!”

“你痛本閣難道不痛嘛!”楚逢君板著臉被揪,“快說!”

尉遲采眼中淚星翻騰嗷嗚嗚就是不放手,沒想到楚逢君一個利落的翻身,把她仰麵摁在倒榻上。一時天地顛倒,尉遲采還沒反應過來,麵龐便被大片兜頭罩下的鴉黑發絲給淹沒了。楚逢君不依不饒地捏著她的臉,眸底卻驀地溫柔了許多:“快說。”

尉遲采隻覺臉上又疼又燙,不知是給他捏的還是給自己燒的,幹脆別開眼神去:“我、我說就是了,你不要這樣……否則會讓我覺得你堂堂中書令是個急色鬼呀。”

“好,我保證我不是急色鬼。”楚逢君的愉悅來源詭異。

你就是不肯放開我對吧?尉遲采咬了咬唇,兩條秀眉擰起:“好啊,我告訴你,你還記得咱們在霜州救下的那位九王殿下吧?我就是要嫁給他。”

楚逢君沉默片刻,鳳眸忽地眯起:“等等,你是要嫁給‘霜州救下的那個九王’,還是你要嫁給‘九王’?”

“……這有區別嘛?”

“有。”楚逢君篤定地點點頭,眼神鎖住她的杏眸:

“因為,你在霜州救下的那個九王本名叫做尉遲緋,而真正的九王赤允湛,是我。”

*****

皇城禁苑,重華宮。

黑衣宮人在琅玉軒前被三喜攔下:“公公,對不住,娘娘今兒個不見客。”

“哦?那是為何呢?”

說話間,景帝自回廊漫步而入,一襲墨綠底福祿壽喜紋緞子錦袍裹在他身上顯得很是寬鬆,難以想象這衣裳下頭的身子瘦成了什麽模樣。三喜見了來人,眼中登時一驚,連忙躬身跪拜:“太上皇,您來了。”

“娘娘今日為何不見客?”景帝微微一笑,問。

三喜的眼神遊移起來:“呃,那個……太上皇,娘娘的心思,咱們也不敢隨意揣摩。所以……”

“不敢隨意揣摩,那是因為你伺候得不夠好。”景帝眸心帶笑,語間卻是十二分陰寒,“我聽說昨兒個壽王殿下來了重華宮一趟,隨後娘娘從宮內追出來,同壽王殿下說了些什麽……莫非正是因為壽王殿下的事,娘娘才拒不見客麽?”

三喜隻覺額際有冷汗滲出,“這個……”

“罷了,我不為難你。”景帝悠然揚起袍袖,在半空中擺了兩下,“帶我進去見她。”

“……是。”

從院中往內走,三喜一路跟在景帝身邊,隻聽景帝又問:“最近她身體如何?可有嘔血之類的症狀出現麽?”

三喜想了想,恭敬道:“回太上皇,四日前倒是有過嘔血,昨兒個……娘娘厥過去一次,可待小的去喚來禦醫,娘娘卻已醒轉過來,還不讓禦醫查看,這……小的確實沒法子。”

景帝略微頷首,對跟在身後的黑衣宮人道:“金茯苓呢?”

宮人垂首回道:“已命人送去重華宮的膳房了。”

“這就讓他們熬藥來,她的病拖不得了。”

“是,小的這就去。”說完一揖,黑衣宮人轉身離去。

三喜聽得雲裏霧裏,也不敢多問,待把景帝引到了內殿門前,便乖乖退下了。

望著門內垂掛的重重紗簾,景帝斂下眉目間的笑意,緩步進入內殿。

最後一重玫紅紗簾後,鵝黃錦被蜷作一團,將女子瘦小的身形全然包覆起來。景帝眉心一蹙,伸手撩起垂簾,低喚:“……宛兒?”

隻見錦被動了動,而後,銀發自被褥下流瀉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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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推倒呀,華麗地推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