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兩家的對峙並未持續太久,罵了一陣子大家都口幹舌燥,索性都抄手站在原地幹瞪眼,雖說手上都拎了武器,到底也還是沒打得起來。楓陵王妃的出場帶著一陣比春風還春風的香氣,一個眯眼微笑加一句“接著吵呀”,就見褐方眾人頭帶冷汗滿臉煞黑地退場了。
罵完了架,師爺一眾也自動撤離現場,不過麻煩事顯然還未走遠。
“小方公子呀,本王妃有個不情之請。”楓陵王妃抬袖掩唇,眼底竟漾起些水霧來:“本王妃雖是頭一回見著你這位侍女,可不知怎的,就這麽一眼,我就打心眼裏喜愛這姑娘……”
尉遲采嘴角抽搐,頓覺天上垂下一片黑壓壓的直線。
方宿秋卻是一臉呆氣,全然不明白楓陵王妃在說什麽:“……唔,然後?”
楓陵王妃雙掌交握胸前,笑得不懷好意:“本王妃身邊也難得一個合眼緣的姑娘,不如這樣吧,小方公子,你將她——”拍拍尉遲采的肩,“賣給我好不好?”
“咦?您要買小菜?”方宿秋很是意外地瞪大了眼,看看尉遲采又看看楓陵王妃,疑惑道:“這……您不是已有兩位侍女了嗎?”
“唉呀,方才本王妃不也說了嘛——合眼緣,這多難得呀!”楓陵王妃美眸輕轉,一記秋波向尉遲采凶猛襲來:“小姑娘,你說是不是?”
“……王妃抬愛了,小菜實在當不起。”尉遲采垂眼裝瞎。
開什麽國際玩笑!她混進方家還不過六七日,居然這麽快就要被轉手了!
最驚悚的是——這個楓陵王妃,分明就是那個“陰魂不散背後靈”赤英堯的娘親!要是落入了赤英堯手中,那她豈不是很慘?
太大意了……尉遲采捏緊了袖口。她怎麽會笨到隨意亮出尉遲家墨玉令牌來呢!
“安心,本王妃知曉你的擔憂。若是覺著舍不得方家,那就……”王妃又道。
睫毛顫了顫,尉遲采並未抬頭,方宿秋卻搶著開口了:“王、王妃,小菜是我很喜歡的侍女呀……再說,我也才把她買回來沒幾日……”
“這可就麻煩了啊,小方公子。”楓陵王妃略微昂起下巴,英氣勃勃的美顏上現出倨傲之色,“不過……若是您願意將她‘借給’本王妃兩三日,本王妃也可以考慮鬆口。”
……
“王妃,為何要向小方借我?”
楓陵王妃的客房內,尉遲采坐在桌前,蹙眉瞪著那抹在楓紅垂簾後晃動的人影。往內便是王妃的臥室,尉遲采影影綽綽能瞧見好幾隻大箱子被掀開了箱蓋,而王妃正在裏頭挑揀著什麽。
四下裏望上一圈,兩名姿容端莊的紫衣女侍立在門扇前,另有一人跟在王妃身邊,懷裏抱了一堆鼓鼓囊囊的東西。仔細瞧去,她發現女侍們的腰間竟都配了一柄短刀,刀鞘裝飾華美,想必是作防護之用。
見王妃並未答話,尉遲采又道:“您知道我失蹤許久,朝廷中自有人手暗中尋找我。這會您將我留在身邊,若是被發現,難道您就不怕落人口實麽?”
“尉遲家的小姑娘。”半晌,一隻素手掀起垂簾,王妃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自臥房步出:“……你真囉嗦。”
尉遲采紅唇緊抿。這種被壓製的感覺令她很是不快。
“落人口實?嗬,尉遲尚漳被免官,你也不再是昭儀了。當你的存在失去分量,自然也不會有更多的人在意你是死是活。”王妃的唇邊漾開一絲嘲諷,與尉遲采隔著圓桌坐下。“或許這話聽起來不太順耳,不過,我隻是直述事實罷了。”
尉遲采勉強揚起眸子:“既然我已沒有從前的分量,你又為何要留下我?”
王妃單手支頤,絲袖如水滑落,現出一截明月般皎潔的小臂來。
“分量是不及從前了,可是用處還在。”她笑。
想到赤英堯貼在耳畔吐息,那種如毒蛇附體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尉遲采瞧瞧握緊拳頭:“我為何要乖乖地讓你利用?我有什麽好處?”
王妃唇角一扯,“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誰殺了你——不,尉遲家的長千金麽?”
*****
所謂正確的答案……
“你來告訴我正確答案,天驕。”景帝的黑瞳如錐子般直直刺來。
天驕毫不示弱地回視。
繼皇祖母之後,這一次前來挑戰的,是父皇麽?
“正確答案便是……您才是真正打算置昭儀於死地的那個人。”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死死揪住了自己的袍袖,而後,鎖定父皇的臉龐,不放過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幻。
隻見景帝的眉梢悠然挑起,嘴邊隨即暈開更加愉悅的笑容。
手心有細汗滲出,天驕咬牙,不敢移開視線。
“天驕,”半晌,景帝兩手相扣,開口了:“你能思考到這個程度,為父很是欣慰。”不待天驕反應,他又笑道:“不過你的思考若是僅止於此,那麽,你永遠也得不到正確答案。”
“這、這什麽意思——”
“意思是,你離那個真相已越來越近了。”頓了頓,景帝忽地搖頭,垂眸說到:“不,或許你已知曉了那個真相,隻是不願承認罷了。”
天驕皺眉瞪眼:“父皇,孩兒登基後的這大半年裏,您從未主動對孩兒提出要求。唯獨這一次,你說要讓昭儀前往霜州,孩兒答應了您……”
“你是想問,為何得到這樣的結果麽?”景帝捧起杯盞,再飲一口。“你說尉遲尚漳已告訴了你所有的事,既然如此,你應當能想到才對……”清香瀝瀝入喉,他忽地揚起羽睫,“或者,尉遲尚漳隻告訴了你——尉遲采是假的麽?”
天驕怔住。
“隻”告訴了你……一時間心口有涼意散開,天驕鬆開手指:這是何意?難道除了昭儀的身份,尉遲尚漳另有隱瞞?
景帝低聲笑了笑,撐著石桌緩緩起身:
“等下一次你找到‘正確答案’之時,再來碧璽殿找我罷。”
待天驕返回丹篁殿時,秦鑒已在殿門前等候。
“秦將軍特地前來,想必是霜州的事有了新的進展。”天驕命人給秦鑒搬來軟椅,兩人在內殿落座。注意到秦鑒的臉色有些難看,天驕微笑:“怎麽,那個女人還是不肯開口?”
秦鑒憋了半天擠出一副苦笑來:“陛下,這差事末將當真幹不得。好歹那也是個男人窩,哪有、哪有一群大男人成天逼問一個弱女子的呀……”
“你看看人家禦史台就知道了,專幹這行的,再說楚相可是千瞞萬瞞、好不容易才把她帶回帝都來……”天驕雙手交握擱在案頭,搖頭一歎:“罷了,你若是真辦不了,朕會著其他人接手的。”
“謝陛下【—v—】體諒!”秦鑒抹了把汗,臉色總算是緩和稍許,“至於俘虜遇襲一案,臣倒是又有些眉目了。”
“哈哈哈,怎樣,那個滾進溝裏才保得一命的家夥呢?他還好吧?”
秦鑒點點頭,濃眉揚起,眼中透出精光:“臣已派禦醫替他療養了一段時日,雖說是腦子傷著了,但他昨兒個跟末將提起,在押解九王叛兵返回州府的前一日,好像有什麽人連夜進了大營的駐紮地。”
“看樣子,他已漸漸能回想起遇襲當天的事來了。”天驕低聲說著,指尖在案上輕巧一記,忽然問:“對了,近些日子裏,你可有去重華宮見太祖妃?”
聞言,秦鑒微微一愣。雖說不大明白天驕帝此問用意何在,但近來小陛下對舒家動手的消息已在朝中傳得沸沸揚揚,這難免讓他對天驕帝的舉動心懷疑慮。
久而不得回答,天驕揚眸:“秦將軍?”
“是,陛下。”秦鑒垂眼拱手,答道:“臣……已有些日子沒去重華宮了。”
天驕笑了笑:這話當真是模棱兩可。於是又道:“若日後太祖妃召你前去,進宮前須得知會朕一聲。朕對你說過的話,你手上經辦的各項要務,一個字也不可對太祖妃提起。”
“是。”
嘴上應著,秦鑒卻想起不久前舒家小姐的生辰宴。原本太祖妃命自己陪同隨行,當晚卻是府中有事脫不開身,這才缺席。隻是想不到……
想不到一夜過後,舒家就變了天。
“好了,秦將軍若是無事,這就先退下吧。”天驕緊盯著他,一字一字道:“朕的囑咐,務必要記在心上。”
秦鑒起身向小陛下一揖:“是,末將必定銘記在心。末將告退。”
待紅衣宮人們搬走了那張軟椅,天驕才緩緩舒了口氣。
桌案上擺著方才送抵的密函。他定了定神,動手拆開它,取出內裏的幾頁信紙。
——霜州刺史邵顯雲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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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霜州東南,柚城。
天光尚未大亮,便有撲啦啦的振翅聲從窗外傳來。青衣披著外套不情不願地爬起身,推開窗扇一看,果然是先前送信的鷹飛回來了。
吱呀,房門外也同時鑽進一隻腦袋來,花旦猶自帶著朦朧的睡意,一邊揉眼一邊蹭進屋內,反手掩上門:“……怎麽,是主子的命令到了?”
青衣戴了皮手套,擎著鷹腳把小家夥帶進屋子裏:“看樣子是的。哼,我就知道他忍不住。”一麵說著,一麵解下小家夥腳爪上的竹筒,取出藏在裏頭的紙條。
花旦好奇地湊近來看。
半晌,她皺起秀眉向青衣斜去一眼:“就四個字?”
“對啊,就四個字。”青衣笑得高深莫測,轉身將紙條點火焚燒。“四個字,足矣。”
花旦抱臂想過一陣,搖搖頭悶聲笑了:“下這種命令,主子果真是個缺心眼。……”
話音剛落,隻聽嗖地一聲輕響,一道勁風陡然撕破窗紙襲入室內!青衣眼中一凜,抬手猛地推開花旦,兩人疾速旋身閃避。
篤!
待穩住身形,兩人定睛向地上看去——竟是一支尾羽漆黑的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