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什麽……”

楚逢君負起兩手,垂眸苦笑。

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才令她消失無蹤。

“阿緋,不可無禮。”尉遲尚漳皺眉,略微側轉了身子:“說到底,這件事並非九王殿下的過錯,甚至可說……與他毫無關聯。從一開始,這一切便都是為父的打算。”

這話即刻招來尉遲緋的橫眉一瞪,語間頗有諷刺之意:“如此聽來,那麽您的意思是——連被赤帝罷官也在您的算計之內麽?”

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小少爺。楚逢君歎了口氣,鳳眸掃向尉遲尚漳:“我今日特地前來,也正是為著此事。先前在列位朝臣口中聽到了兩種說法,所以想要向您求證一番。”

“免官”與“請辭”,這二者的結果雖然相同,但其間操作的過程卻是大大的不同。

自然,對於朝臣們的影響也就截然相異了。

尉遲尚漳嘴角一抿,眼中漾起笑意:“兩種說法?這可有趣了……殿下請說說看。”

楚逢君沉吟片刻,道:“據幾位大清早跑來金府門前堵截我的大人所言,是您自己向陛下辭官。而後我等去到了龍儀殿,陛下卻又宣布罷去您的官職,還褫奪了昭儀的封號……這兩者間,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

“嗬。”尉遲尚漳摸摸下巴,嘴邊笑意更深三分:“以殿下之見,哪個是真的?”

“老狐狸……小陛下如何會無緣無故免您的官?必是您自己同他說了什麽罷。”楚逢君撇開袍子,重新在棋盤邊坐下:“您輔佐小陛下上位,他的脾氣您自是一清二楚。小陛下對尉遲家何等倚重,我實在無法理解,您為何讓小陛下罷去您的官職?”

尉遲尚漳望著棋盤上走至一半的白子,笑道:“因為,已到替小陛下立威的時候了。”

當頭砍去赤國第一世家——尉遲一族的威風,以此宣示赤帝的決心與魄力。

“阿采失蹤一事雖並未明言,然帝都眾家必定聽到了什麽風聲。宮裏丟了個娘娘,若放在從前,整個帝都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哪像現在這麽安靜?”尉遲尚漳拈起一枚白子,落在兩粒黑子間,忽然問:“……聽說楓陵王世子走得挺早。”

楚逢君並無訝異之色,“我前腳剛出霜州,世子後腳就往楓陵郡去了。”

“嗬嗬,他倒溜得快。”尉遲尚漳笑得十二分無奈,“新年朝賀的日子也快到了,恐怕殿下與世子還會再見,屆時不妨替我向世子與王妃問個安。”

鳳眸一沉,楚逢君收斂了眼底的輕鬆:“說到底,你就是不打算再入朝為官了?”

“暫時麽,的確是沒這個打算。”尉遲尚漳悠然笑道,“阿緋回來了,我也難得清閑一陣,這樣不是很好?”

“那尉遲采她……”

這個名字甫出口,楚逢君忽地有些後悔了。

尉遲尚漳挑眼看來,狹長的眸子中七分揶揄,三分釋然:“不知殿下指的是‘哪一個’?”

強自抑下胸中的氣悶感,楚逢君硬著頭皮答道:“……假的那個。”

聞言,尉遲尚漳仰首大笑起來。

旁側的尉遲緋瞪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尉遲采是假的?”

“那日殿下提前趕回帝都,正是向為父求證此事。”尉遲尚漳抬手拍拍尉遲緋的肩,“真正的尉遲采,早在幾個月前從恭州本家前往帝都的路上,就已經遭人暗害了。”

尉遲緋張了張嘴:“那……”

“至於入宮的是誰,為父會慢慢同你解釋。現下最重要的在於——替陛下穩住朝中眾臣。九王殿下,”尉遲尚漳低歎一息,轉向楚逢君:“此事便暫且拜托你了。”

……

到頭來,他想弄清的問題,尉遲尚漳全都沒正麵回答。雖說賦閑在家,態度上是軟和了不少,但這隻老狐狸繞暈人的本事一點都沒落下。

既是如此……

視線從頭頂的烏漆橫梁收回,落在跟前的桌案上。楚逢君撐著扶手緩緩坐直了身子,將一封從文殊院來的折子取出,展開。

“真想不到呢……這下子,竟連少師裴晉都沒轍了。”他低聲笑了起來,眉梢一挑:“能鬧到這個地步,尉遲尚漳,你還敢說不是你的授意麽?”

——恭、臨、昱三州學子聯名上書,請複尉遲尚漳職。

*****

方過了辰時,霜州府的東城門前吵得很愉快。

一大群褐衣男人氣勢洶洶地堵在城門前,大有“你敢擋老子老子就拆你城牆”的模樣。為首一人頭上戴著狗皮帽,拎了條兒臂粗細的樺木棍,耀武揚威地立在眾人之前。五步開外便是披甲執銳的霜州城防司衛兵,人數不多,臉上也不見這群人的橫氣,隻是紛紛握緊了手中的武器,時刻準備開打。

“一看就知道你們不識貨,哈哈哈哈!”那戴狗皮帽的中年男人笑得聲嘶力竭,一指隔空戳著衛兵:“咱們這可都是楓陵王妃的人,礙著咱們就等於同楓陵王妃過不去!嘿嘿嘿,到時候傳到皇上耳朵裏頭,你們這些小蟲兒一個逃不掉!”

“刺史大人有令,州城封鎖,不允任何人進出!”衛兵答得字正腔圓。

“特奶【—v—】奶的,又是這句爛話!”狗皮帽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瀟灑罵道:“告訴你丫的,王妃馬上就要去帝都見皇上了!你們長著狗眼自然……”

嘩!

罵聲立止,從頭到腳濕了個透的狗皮帽兒一寸寸抬頭往上望去——

一名看不清長相的武官站在城頭,手裏拎著一隻銅盆。

方才那水就是這麽給潑下來的。

“你、你奶【—v—】奶的!”狗皮帽直氣得七竅生煙,抬手指著頭頂上那人嗷嗷叫:“敢潑爺爺水!你、有種你下來跟爺爺單挑!……”

“開門,放狗。”

隻聽那武官冷笑一聲,對下頭吩咐。

衛兵們得令散開,城門吱吱嘎嘎響了起來,其間還夾雜著犬類的吠叫。

忽聞蹄聲答答而至,兩匹毛色棗紅的駿馬在褐衣人群中停下,一道清亮的女聲陡然揚起:“謝將軍且慢!”

狗皮帽一眾像是得了救星,立刻向兩匹棗紅馬擁了過來:“王妃!王妃您可要為小的做主啊!那些個衛兵仗勢欺人……”

“閉嘴。”被稱為王妃的女子拋來一記冷眼。

狗皮帽一愣,隻得乖乖垂下腦袋,不敢造次:“……是。”

這楓陵王妃著一襲銀灰色狐毛裘衣,衣襟與袖口處現出內裏的迎霜合紫錦袍,烏黑長發簡單盤作一團高髻,獨額心垂下一粒圓潤的淚滴狀藍寶,再不見其他墜飾。觀其麵容,隻覺柳眉深濃,杏眸長睫,唇紅齒白,是女子中少見的英氣模樣。

城頭那武官立在原處,終於出聲道:“停手。”

城門的吱嘎聲並未停止,猛犬的吠叫卻消失了。武官轉身從城頭步下,兩扇城門緩緩開啟,再出現時,這武官已立在了城門洞下。

楓陵王妃利落地翻身下馬,在城門前與武官相對而立:“許久不見了,謝將軍。”

這武官正是霜州師左營的謝忠!

“王妃多禮了,末將不敢當。”謝忠拱手一揖,嚴肅道:“末將知曉王妃急欲入城,但刺史大人有言在先,末將實在不敢抗令不遵。”

楓陵王妃搖頭:“我並非想要為難將軍,隻是我有要事在身,久等不得,還望將軍通融。”

“王妃亦可繞過霜州府,往柚城方向南下。”謝忠絲毫不讓。

褐衣人們又沸騰了:“你這老家夥真是不識好歹!我們王妃都這麽說了……”

楓陵王妃抬手止住他們,又道:“謝將軍,霜州府中有我要見之人。事關重大,至少……請你放我們進去。”

“哎哎哎,別急啊,我們也要進去!”

這次趕來的是駱城縣令方孝,也就是方宿秋他爹親。比起楓陵王妃這群浩浩蕩蕩的家仆們,縣令大人帶來的四個小廝著實寒酸。褐衣家仆們讓開一條小道,方孝領著自家小廝衝到人群前,這才停了步子撐著膝蓋喘氣。

謝忠撇了撇嘴,“這位大人是……?”

“我、我是駱城縣令方孝!刺史大人召我前來州府,怎麽這會又不讓進了呀!”在這兒被攔了一晚上,方孝覺得自家麵子大大地給打了折扣。

“對不住,這也是刺史大人的命令。”謝忠還是那句話,“恐怕還得委屈您二位在城外等上幾日,待刺史大人下令放行,我等才敢開放城門。”

楓陵王妃臉色沉鬱,默然半晌,這才勉強頷首道:“既然謝將軍也這麽說了,那麽本王妃就再等上兩日。告辭!”

褐衣人跟著自家王妃走了,方孝還賴在原地同謝忠磨嘴皮子:“將軍,你看我也是刺史大人叫來的,這待客之道……唉,大人他總不能就這麽把我們晾在城外頭吧?”

謝忠一臉不悅地睨著他,沉聲冷笑:“實話告訴你,邵大人已不在刺史任上,你還是省省力氣,等上些時日再說罷。”

*****

未時二刻,霜州郊外的驛館內。

“邵顯雲邵大人已不是霜州刺史了?”尉遲采兩眼瞪得溜圓,“這是怎麽回事啊?”先前她與楚逢君和天驕到霜州府時,邵顯雲不都還在任上麽?難道是天驕把他一道撤換了?

方宿秋抓抓腦袋,在天井內的石凳上坐下來:“我、我也想知道是為何呀,可爹隻說刺史換人了,沒說是因為什麽原因。我想來想去都覺著奇怪,從離開駱城到抵達霜州府,不過短短四五日的時間,這刺史怎麽說換就換了呐?”

刺史乃是一州之長,若要更換人選,必定由陛下親自選定繼任人選,命中書省起草任命文書,過門下省審驗後抵達尚書省,再向吏部通報命令。這一來二去少不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所以算起來,該是天驕尚未返回帝都之時下的令。

尉遲采蹙眉沉吟:莫不是邵顯雲有什麽把柄被天驕逮住了?

正想著,見一名裹著銀狐裘袍的華服女子從前院方向緩步而來,身後跟著兩名紫衣小婢,無論穿著與儀態都不比尋常富人家的侍女,竟有一番端莊的大家之氣。

經過尉遲采與方宿秋身邊時,這華服女子停下腳步,蹙眉。

鼻端的馥鬱香氣並未散去,尉遲采小心抬頭,正對上這華服女子的雙眼。

……哇哦,好一個英氣勃勃的美人呢。心底悄悄給華服女子鼓掌,尉遲采暗想。

不料這華服女子眉間的蹙痕愈見深重:

“……念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