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逢君一大早就很納悶。

和金庭秀一同上朝並不是頭一回,隻是今兒個……金府門前怎麽堵了這麽多人?

“楚相!”

眼見楚逢君邁出金府大門,早已恭候門外的幾名官員趕緊擁過來:“楚相,臣總算找著您了!出大事了啊!大事!”

金庭秀低低咳嗽一聲:“各位大人,時辰就快到了。”

呀,差點忘了,這位金大人就是專門查察百官言行的禦史大夫啊!眾官登時嘴角一抽,卻並無離開的意思,反而異口同聲道:“二位大人,當真是大事啊!”

楚逢君撇了撇嘴,語間冷淡:“……嗬,大清早的,究竟是何等嚴重的大事,犯得著讓各位大人專程來金府堵截本閣?”

“楚相有所不知,”一人腦袋晃得堪比波浪鼓:“尉遲尚漳大人向陛下辭官了!”

聞言,楚逢君與金庭秀俱是呆愣當場。

“尉遲尚漳……辭官?”楚逢君眯起鳳眸,語間滿是不可置信:“開什麽玩笑!他這門下侍中做得好好的,怎可能毫無預兆的就辭官?你們莫要隨意聽信謠言……”

“相爺明察,這絕對不是謠言!”

金庭秀麵無表情:“是不是謠言,待眾位大人準時到了龍儀殿,不就一目了然了麽?”

幾名官員立刻點頭道:“說得對,金大人說得對!那各位就龍儀殿見吧——楚相,臣等先走一步。”說著向楚逢君一揖,折轉身子往各自停在路邊的馬車跑去。

“咱們也走吧。”金庭秀低聲說道,“等到上朝之時,一切自然會有答案。”

楚逢君略微頷首,然而凝在眉宇間的那片暗色始終未散。

卯時二刻,鍾鼓鳴過一遍,禦史們開始清點人數,檢肅百官儀容。

楚逢君與秦鑒正麵而對。這位驃騎大將軍的臉色,今日似乎格外難看。楚逢君鳳眸輕轉,餘光將殿中眾人掃視一番——除金庭秀與秦鑒外,其他人的目光似乎不約而同地往自己身邊聚來。

片刻後,他收回視線,麵上一片平靜,不見絲毫端倪。

不錯,他右側的那個位置原本屬於尉遲尚漳,他在等待他的出現以辟謠……然如今時限已過,他的右手邊卻仍舊空無一人。

從未有過缺勤記錄的尉遲尚漳,今日不見蹤影。

“皇帝駕到——”司儀的紅衣宮人搓尖了嗓門,高聲宣唱。

著赤紅底五爪金龍朝服的天驕大步而至,群臣斂裾跪伏,山呼萬歲。

吾皇萬歲。

究竟何事所致,竟能令您準許尉遲尚漳的辭官?

楚逢君緩緩叩首,心中有不祥之感油然而起。

待群臣歸位,天驕落座,那些個原本預備了奏本的大臣,卻無人敢出列稟事。眾人私下裏傳遞著眼光,一股怪異的氣息在偌大龍儀殿中悄然彌漫開。

“既然諸位愛卿都無事可奏,那麽……朕,有一事要宣布。”天驕揚聲說道。

群臣噤聲,大殿中一時安靜下來,眾人莫不豎起耳朵謹候聖喻。

“朕宣布。”小陛下話音頓了頓,視線掠過楚逢君處,意味莫名:

“免去尉遲尚漳門下侍中一職,留待另行聽用,以及……廢除尉遲采昭儀之封號,喻達禮部。”

*****

尉遲采醒來時,發現自己正摟著一床厚實的被褥,仍舊睡在床下。她手腳並用地爬出來,發現上頭的小少爺方宿秋睡得正香。仔細觀察,隻覺少年稚氣未脫,臉頰還有一絲嬰兒肥的跡象,大把黑發散在榻頭,好似一匹質地上佳的緞子。

她摸摸自己的袍袖裏,果然探到一麵質地冰涼的令牌。她掏出來走到窗邊,就著熹微的晨光查看令牌上的文字。天色蒙蒙亮,估算時間大約在卯時二刻左右。尉遲采連看帶摸,確認這就是尉遲家的令牌,心下總算是踏實了。

“……咦?你醒啦?”

尉遲采聞聲回頭,正見方宿秋揉揉眼,頂著兩隻巨大的眼袋從榻上爬起來。

“對不住,我吵醒你了?”尉遲采苦笑。

方宿秋甩甩腦袋,緊接著打了一記巨大的嗬欠:“昨兒個折騰得太晚,我回來後無論怎樣喚你,你都不理我……呼。”

想來那時自己必定已是睡成死豬一頭了……尉遲采悻悻地點頭,雙手交握胸前:“多謝你的被褥,否則我就得冷死在你的床底啦。”她將腳下的被褥抱起來丟在榻上,“你多蓋一床被子,不會引人懷疑麽?”

“應該無礙吧,我去跟娘要來的……”方宿秋抓抓後腦勺,忽然想到了什麽,悶聲說道:“對了,有個壞消息,我們四兄弟今日休息一天,明兒個大早就得前往霜州府……我要是不在,你該怎麽辦呐?”

“看來的確是壞消息呢……”尉遲采搖頭歎息,“不過,小方會幫我的,對吧?”

“咦、咦?我……怎麽能幫得了嘛。”方宿秋給嚇了一跳。

“做你的侍女也好呀,反正——你是駱城縣令家的小公子,買下一個身世淒慘的婢女,想必也算不得什麽難事。”尉遲采以指點點麵頰,笑嘻嘻地湊近方宿秋,活像調戲良家婦女的惡少:“小方少爺呀,您意下如何?”

方宿秋漲紅了臉盤子,滿眼防備地盯著尉遲采。嗚嗚,這女人笑得好可怕:“可、可是,我已有兩個侍女了呀。”

“多一個也沒關係,嗯。”

方宿秋氣苦:有關係的是少爺我誒!

……

於是當日下午,縣令府的小少爺從街上回府後,帶回來一名年輕的美姑娘。

據說這位美姑娘的家人在九王襲擊駱城時全部遇害,唯獨藏在水缸裏的她幸免於難。

據說這位美姑娘不僅生得極漂亮,還能歌善舞,詩詞歌賦樣樣通。

另外,還據說這位美姑娘,閨名小菜。

“小方,為毛要給我取這種爛名字?”跟在方宿秋身後,尉遲采默默地怨念著。

“咦?我覺得還好嘛,小菜小菜,叫起來也挺可愛的呀。”小少爺絲毫未察覺尉遲采漆黑的臉色,樂嗬嗬地為她解釋:“你瞧,我的另兩名侍女分別叫做小範和小唐,你們仨配在一起會很好吃,嗯。”

小飯……小湯……小菜……尉遲采連連深呼吸,謹防炸毛。

“小少爺,小少爺!哎呀呀我總算找著您了!”不遠處,一個管家模樣的男人甩著兩條胳膊快步跑來。待他到了近前,看清方宿秋身後的美姑娘時,話音登時斷在半道上:“小……”

尉遲采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看這八撇胡男人盯著自己瞧了好一陣子,才把嘴邊的口水吸溜回去。

遂貌似嚴肅地轉過頭去,假裝什麽也沒看見。

方宿秋勉強擠出笑容:“師爺找我何事?”

“這位姑娘……”八撇胡指指尉遲采,兩眼發綠。“就是小少爺您新買來的丫頭?”

“呃,正是。”頓了頓,方宿秋再補上一句:“明兒個我還要帶她一道去州府。”

尉遲采趕緊發揮狗腿潛質,向八撇胡師爺盈盈一禮:“婢子小菜見過師爺。”

“帶一個新人去州府,恐怕不甚妥當,您還是多加考量的好。”話雖是對著方宿秋說的,師爺的眼神卻仍舊黏在尉遲采身上不走。“嗯……對了小少爺,老夫人正在找您,請您隨小的來。”

“哦、哦。”方宿秋苦笑著應了,轉身對尉遲采道:“小菜,你先回房去。”

“是,婢子告退。”尉遲采向麵前的兩人一福身,斂裾退下。

看著美姑娘走遠,師爺忽然皺起眉頭,摸摸自家光禿禿的下巴:

“小少爺,不知是否是小的眼錯——小的總覺著,這個新來的小丫頭,咱們似乎在哪兒看到過……”

方宿秋聞言一驚,立即改換無辜之色:“啊,有嗎?我怎麽不記得?”

師爺眯眼想過半晌,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想必是小的眼錯了……”

*****

申時末,窗外天光慘淡,不時有巨大的鉛色雲團如獸脊沉沉躍動,無聲爬過天幕。中書省內,一名赭衣令史捧了熱茶快步而至。紅漆托盤上擺著白玉盞,細細瞧去,杯盞上紋路繁複花飾細密,儼然精工細作之物。

“相爺,茶來了。”令史在門前輕喚一聲,“還有最後一份折子。”

“放在那兒,本閣待會就看。”楚逢君擱下小狼毫,重重靠上身後的椅背,抬手按壓額頭兩側的太陽穴,眉宇間滿布不耐。

尉遲尚漳突然遭罷免,門下省已是亂作一團了。中書與門下二省不得相互代職,往常由中書送往門下的折子都會很快得到答複,然今日有幾名門下省的主事們跑來中書,竟是為折子內所述之事輕重拿捏的問題。

呿,那不正是他們門下省該做的事麽,跑來問他作甚?楚逢君指尖越發使力,將太陽穴一片的皮膚揉至微紅,方才覺著腦中的脹痛略得紓解。

令史候在一旁偷瞄相爺的臉色,試探道:“相爺,那個……”

“何事?”楚逢君眼也不睜。

估摸著他老人家今兒個必定身心不爽,令史悻悻地低下腦袋,決定將某事按下暫且不提,免得又不小心撩到相爺的虎須。

“有事快說,本閣時間有限。”楚逢君眉心一皺,仍未睜眼。

“……嗬嗬,沒事沒事。相爺要是累了,就先回府歇著吧。”

羽睫輕抖,鳳眸終是耐不住性子掀開眼簾來,鴉黑如夜的瞳心有冷冽之色:“若還想問尉遲大人的事……哼,勸你還是把嘴給本閣閉上的好。”

“是是是……哎不是。”令史苦笑不迭,見楚相冷颼颼瞪來一眼,隻得說實話:“那個,您可別忘了,明晚還得去舒府參加舒家小姐的生辰宴呐。”

楚逢君不聲不響地盯著令史,直盯得人家垂下腦袋不敢出大氣。

“罷了,多謝提醒。”說完,相爺撐著左右兩側的扶手重新坐直了身子,再慢騰騰站起來:“本閣頭疼得厲害,折子留著,本閣先走一步了。”

“是,相爺走好。”令史拱手一揖恭送楚相離開,暗自慶幸著躲過了一頓罵。

一個尉遲尚漳被罷免,遭殃的還不止中書省。馬車經過延慶大道時,楚逢君正巧瞧見門下外省的幾名令史抱著大摞文書往省內趕,想必這一日的工作量令人汗顏。他放下車簾,腦中已自行描繪出禦史台的慘狀。

“主子,咱們是直接回金府吧?”頭前的車夫出聲來問。

“難得提前走人,這麽早回金府去作甚?”楚逢君倚著車壁,麵上一派冷淡:“先往尉遲府去一趟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