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尉遲采起了個大早,這讓煙渚和暮舟很是驚訝。

“長千金,可是昨夜睡得不好麽?”暮舟關切道,“依婢子看來,您今晚還是回黛閣住吧。”

尉遲采卻笑道:“不,我在這兒睡得很踏實。一覺醒來時覺著渾身神清氣爽,這才起得早了些。”她用完了麵前這盅百合蓮子粥,取過絲巾擦擦嘴,“我看,日後我就住在暖閣好了。”

“咦?可是這麽一來,婢子二人就無法就近服侍您了啊。”煙渚與暮舟的宿處連著黛閣,以方便伺候長千金的起居。

尉遲采淡淡掃來一眼:就近服侍?恐怕是就近監視吧。她口中道:“我已經決定了。”

“……是。”聞言,暮舟垂下眼眸,不再多話。

午後,某位活地圖親自送上門來了。

“王爺?”邁入正堂,便見壽王負手立在堂中,一襲明紫底銀線滾邊錦袍,直襯得他身量英偉,卓爾不群。尉遲采斂裾欲拜,被他扶住了。

“長千金不必如此多禮,”他微微一笑,眉眼間如生出了春風來,“前幾日本王曾允諾長千金,要領你在皇宮裏轉轉。然朝事紛雜,無從脫身,直到今日才得了閑……耽擱數日,還望長千金原宥。”

鼻端拂過清淡香氣,想來是壽王衣上的熏香。尉遲采垂眸淺笑:“王爺言重了,既是朝事紛雜,小女子又怎敢托大,怪罪於王爺?”

“本王既已允諾,怎可言而無信。”壽王笑道,“若長千金現下無事,不如咱們這就出發?”

侍立在側的暮舟與煙渚對了個眼色,向二位主子恭身一禮:“請王爺和長千金稍後片刻,婢子們這就去準備……”

“免了罷,隻是在宮裏走走,用不著那些個麻煩的物事。”不等侍女說完,壽王擺擺手,劍眉微蹙,語意涼薄:“……還是說,你們害怕本王弄丟了長千金?”

暮舟麵色一白,立刻垂首:“婢子不敢。”

唔,為什麽會有暮舟逆來順受的錯覺呢?尉遲采眨眨眼。

壽王轉過臉來,換上溫文笑容:“那,咱們走吧。”

***

其實就算壽王來不了,她也打算出去走走。一來熟悉下環境,二來也能聽到點什麽消息。一連四日待在馥宮裏,耳朵眼睛仿佛都給堵上了,外界的風聲全然不知。這對一個來自信息爆炸時代的穿越者而言,實在是別扭得很。

壽王伴行身側,未束的長發隨風輕揚。見尉遲采垂眸不語,便柔聲問:“長千金可是累了?”

她一愣,隨即笑道:“……不,還好。”

從馥宮出來,沿途經過裁雲湖、搖光宮、端福宮,乾坤二樓,見朝仁宮。偌大宮城,雖說禁苑才走了一角,但若換作古代的嬌弱千金,早就叫苦不迭了。不過……對比起她在練功房裏的訓練量,這點路程,的確算不了什麽。

壽王的眸光掃來,見她雙腮輕紅,緋色如霞,光潔的額際有沁薄汗,麵上卻並無疲色,心下便輕笑起來。

這位長千金當真是有趣得緊。原以為會是個嬌滴滴一碰就碎的瓷人兒,誰料到……莫不是自己低估了尉遲家的決心?

思及此,他不禁彎唇一笑:“前頭是天樞閣,咱們可以在那裏休息一陣,長千金覺著如何?”

尉遲采點頭笑道:“就照王爺的意思罷。走了這麽一段,還真是有些渴了。”

天樞閣位在永熙宮南,與端福宮隔紫麟門兩相遙望,為赤國曆代君王藏書重地。閣中所納書冊,大多是講治國經略與帝王之術的內容,也有少量的詩詞曲賦。

閣中侍丞見是壽王駕到,忙不迭迎了出來,又是一番告罪之詞。尉遲采聽得無聊,抬眸望向閣內,隻覺重簷精致,回廊縱深,門楣下懸有玲瓏玉鈴,隨風作泠泠脆響,別有一派清貴氣質。

“小人不知長千金到來,有失遠迎,望長千金恕罪!”

侍丞的粗嗓喚回她的視線,她扯動嘴角算是笑了:“不知者不為過,你且起來吧。”

“多謝長千金。”侍丞個子矮小,生得一張團臉,笑臉討喜,“日後有用得著小人的地方,長千金盡管開口……”

“門下省的侍中大人也在此處麽?”壽王忽然橫來一句。

侍丞立刻奉承道:“王爺您真是神了,這麽一看就知道侍中大人在此!”

門下侍中?尉遲采心底暗忖,若未記錯,門下侍中不該是……

“侍中大人的驚虹寶劍不還擱在那兒麽?驚虹在,自然他也在。”壽王笑道,“今兒個倒是巧了……長千金一到翡城便進了宮,想來還沒見著侍中大人吧?”

對了,是尉遲尚漳!尉遲家的現任宗主,長千金和尉遲驍的二叔!

照秦鑒所述,尉遲尚漳雖說與長千金並不親厚,卻也是她在此地唯一的監護人,更是尉遲家的權力核心。想要在宮中站穩腳跟,尉遲尚漳是她必須倚靠的人物。

可……他到底是長千金的家人,縱是再不親厚,也比別人更熟悉她吧?

她不禁心口一緊:要騙過尉遲尚漳,隻怕很難。

“哦,是王爺來了。”正想著,便聽見閣內傳來一道陌生嗓音。她揚眸,迎麵走來的這人著一身墨色廣袖袍衫,衣上作鶴銜靈芝,腰間扣有翠色雕玉,精致絕倫。再看臉……

——老、老爸?!她嘴角冷不丁地一抽:為什麽老爸會在這裏?難道他也穿越了?

“臣叩見王爺。”尉遲尚漳不急不緩地整了整衣衫,拱手拜禮。

“大人不必多禮。”壽王虛扶一把,微笑道:“方才一見驚虹寶劍,便知大人又來天樞閣了,大人可真是愛書得緊啊。”

“王爺謬讚,隻是前幾日借了陛下的兩本書,今兒個還回來罷了。”尉遲尚漳語間溫文,麵上帶笑,隻一雙鷹眸向尉遲采淡淡掃來,卻於柔和下隱含淩厲之勢。

長著老爸的臉……還真是囧得要死的親切啊!

她不避不閃,笑吟吟地與尉遲尚漳對峙:“侄女給二叔問安了。”說著,傾身一福。

尉遲尚漳的視線如冰晶般附著在臉上,令她覺著莫名的陰冷與刺疼。

半晌,他緩緩道:“……幾年不見,阿采都長成大姑娘了,真是叫人……欣慰啊。”

“長千金蕙質蘭心,冰雪聰明,著實讓人喜愛。若非如此,又怎麽會得陛下欽點迎入宮中呢?”壽王的目光倒是有幾分誠意。

尉遲采抿唇淺笑。又聽尉遲尚漳道:“阿驍聽說你來了,一直吵著要見見你。隻是眼下昱州水患未平,朝廷裏給鬧得人仰馬翻,我也難於脫身……要見阿驍,恐怕還得等上幾日。”

呀,阿驍也在這裏!她的臉色一亮:“那,什麽時候才能見到阿驍呢?”

尉遲尚漳眼底有精光掠過,轉瞬便恢複如常,“這就難說了。”又對壽王道:“王爺,阿采住在宮中,我等鞭長莫及,難以護她周全。一切……便有賴王爺照拂了。”

“大人放心。”壽王拱手回禮,“那麽昱州的撫恤之事……”

尉遲尚漳嘴角不著痕跡地一牽:“我已向陛下請旨,全權交由中書令大人督辦。如此一來,王爺也能清靜幾天了。”

壽王苦笑起來:“那可真是多謝大人了。然而這麽一來,隻怕又要苦了陛下。”

“陛下還年輕,多些曆練也是好的。臣倒是擔心他壓不過楚相和中書省,那才是大麻煩。”尉遲尚漳說著,又向尉遲采看來,眼波冰冷。“……不知什麽時候,陛下才會宣阿采覲見呢?”

她別開眼眸,裝作沒聽見兩人的話。

***

回到馥宮時,已近酉時。天邊泛著輕軟靡麗的霞色,一如美人芙顏醉紅。

“王爺他不進來坐坐麽?”暮舟望著宮門外離去的那抹明紫身影,輕聲問。

尉遲采隨口應了:“嗯。”

她累得不行,隻想脫了衣鞋躺在地上擺大字,可轉念又不得不顧慮起處境來,稍稍收斂了姿勢。

煙渚端來茶水點心,“長千金別吃太多,待會就得用晚膳了。”

尉遲采才懶得理她,徑自抓過糕餅塞進嘴裏,碎渣掉了滿袖滿襟也不管。

這豪放的吃相直把煙渚暮舟二人看得目瞪口呆:“……長、長千金……”

“唔?”她轉過頭來,見兩個婢子麵有異色,這才驚覺自己的舉止似乎太出格了些,隻好賠笑:“我是太餓了……不如咱們早些開飯吧?”

煙渚得令:“是,婢子這就去準備。”

“你們都退下吧,讓我一個人歇會。”她擺擺手,屏退那兩人,靠在椅背上合起雙眼。

腦中盤算起先前走過的那些個宮殿和禦道,再與昨晚進入密道的方向兩相對照。

往西……往北……再往西……特意避開了裁雲湖,大約是怕滲水吧。

看樣子,密道的入口在搖光宮或端福宮附近麽?

她的眼眸慢慢睜開,黑瞳中有暗光瀲灩。

亥時末。待煙渚和暮舟入寢後,她用燭台撬開石板,鑽進密道。

腦子裏已有了禁苑的大致格局,底氣也就足了許多。她舉著火燭,小心翼翼地前行。

半個時辰後,前方現出一扇石門。門上有一隻拳頭大小的石質虎頭,口中銜一枚金環。

這裏就是盡頭了吧?

她走上前去,試探著握住金環,往下拉動。

鏘!

是機括的聲音。她手中一鬆,金環上連接著虎口內的金鏈嘩啦啦吞了回去,便見石門一震,果然緩緩打開來。

有朦朧的光亮從門後透出,卻無半點聲音。

難道是通向宮外的?不像,若是宮外,怎麽會如此安靜?

她伸出一根指頭,戳……

咦?是紙?她歪著腦袋看了片刻,將手指繼續戳出去。

那張紙竟然被頂了起來,外頭的光線漏進密道內。她趕緊熄滅燭火,將燭台放在腳下。

沒錯,這就是洞口。她掀起那張紙時才發現,這是一幅掛式卷軸。卷軸的寬窄剛好能將洞口完全遮掩住。

她提著裙擺,手腳並用地爬了出來。

視野所及處全是書架,上頭擠擠挨挨擺滿了書冊,看樣子都是些老舊的古本了。她看了一圈,除了書還是書。

——原來,這裏是天樞閣。

她將洞口藏好,躡手躡腳地往書架盡頭走去。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黴味,四周寂靜無聲。

真像個書的墳墓。她暗想。

“《襄州圖誌》,《馭民經要》,《雍和起居錄》……”指著書名一冊冊看過去,輕念出聲。

牆頭的琉璃燈盞光暈柔和,玉色指尖依次拂過書冊的封背,獨餘纖嗓的低吟浮動於耳邊。

背影昏暗中,一雙指節修長的大手悄無聲息地伸向她。

突地,她感到腰間驟緊,背脊貼上一片溫暖的東西,一雙金紅絲緞的廣袖從後將她摟住。醇厚的嗓音落在耳畔,帶著清幽的沉水暗香:

“……瞧瞧,我捉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