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川縣令家私藏的大馬車頗為寬敞,當然,把馬車送到驛館時,縣令大人的臉色也是一團大【=_=】便。朝廷按照官階對車輿製式也有相應的限製,而一介七品縣令竟能坐上三品官等級的馬車,若楚逢君有心追查,隻怕還不止一個“逾製”就能了結的。
不過此時的相爺顯然懶得糾結於馬車問題上,他冷颼颼掃去一眼,再加倆字:“沒收”,這也就足夠了。
或許是要辦他太容易……嘛,總之最後坐上這馬車的人,是尉遲采和九王。
“……真奇怪,分明全身都是裂紋,這次搬動卻幾乎沒流血。”
馬車裏鋪了厚實的絨墊,九王裹著錦被平躺在絨墊上,呼吸勻淨。尉遲采懷揣著手爐守在他身邊,不時用茶水給他潤唇。據說阿驍前些日子喂他喝藥時,他的嘴唇和下巴幾乎快要碎了。
不過也多虧了那些藥,否則他大約還活不到現在呢。
她湊近九王的臉細細打量,忽然:“……欸?”
錯覺麽?為什麽會覺得,他臉上的裂紋少了許多?
她伸出一根指頭,小心翼翼落在九王的臉頰邊。她記得那裏曾經有許多縱橫交錯的裂紋來著……為何現在變得一片光潔了?
“難道是那些湯藥起了作用?”她自言自語起來,“不該啊,若真是湯藥有效,那蠱毒還有什麽好怕的?一碗補血的湯藥就能解了……”
“……或許,是若木的血。”
兩片猶自殘留著血絲的嘴唇翕動著,好聽又陌生的低嗓輕聲說道:“他偷襲我不成,反被削去了手臂……那時,有血濺上我的臉。”
“哦呀,原來如此……等等!”尉遲采瞪大雙眼,更加湊近九王的臉:“你你你是你在說話?!”
濃密的羽睫輕顫一記,而後悠然掀起。妖嬈鳳眸下,沉黑如墨的瞳子泛起清寒光華,卻是灼灼地盯著她:
“不然,你以為是誰?”
九王醒了!
尉遲采正要掀簾子衝車外叫人,又聽九王低聲道:“別出去,別告訴他們。”
“為何?”尉遲采扭過頭來,砸給他一記“我鄙視你”的眼神。
“清淨。”九王答得幹脆,嘴角還微微揚起一絲弧度來。
尉遲采扁著嘴坐回他身邊來,掏出絹帕,擦上他唇畔那條笑痕:“別亂動,出血了。”
九王勉強收斂了笑,“……你就是尉遲采?”
“你認得我?”尉遲采指指自己。
“他們都叫你昭儀。”九王的視線凝在她臉上,“我在襄州時聽說過,天驕帝新冊封的昭儀是尉遲家的長千金,尉遲采。”
她都這麽有名了啊,汗顏。
“你還有個弟弟,不是麽?”九王又道。
“你連這個都知道!”尉遲采撫額,“看來尉遲家還真是沒有秘密啊……”
九王揚唇一笑,險些又讓裂紋出血。
“和你一同來的人,是楚家的公子?”他又問。
“楚家的公子?”尉遲采一愣,回過神來:“你是說楚相楚逢君?”
九王嗯了一聲,沉默片刻,道:“楚公子,他對你好麽?”
“唔?楚相對我一直很好啊。”真的很好嘛?尉遲采不由得又想挑骨頭。“除了常常跟我不對盤之外,都還蠻不錯的吧。”
“那就好。”九王似是管不住自己的臉,嘴角再度輕快上揚:“還記得棧嗎?”
尉遲采隻是跟著他念出這個字來:“棧?”
驀地,一種無以名狀的情緒自喉底油然而起,帶著絲絲酸楚,直往鼻腔裏鑽。
“不錯,棧。那個時候,你叫他棧哥哥。”九王凝視著她的臉龐,道。
棧……哥哥?
尉遲采張了張嘴,杏眸緩緩眯起。
她記得自己曾在夢中喚一個男子作“棧哥哥”,雖說不知這棧哥哥究竟是什麽人,但她至少能夠明白,九王和這位尉遲家長千金的關係非同一般。
這次,莫非當真撞在了槍口上?
尉遲采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地望著九王:“記得。不過,棧哥哥已經走了。”
夢境裏,她所記得的便是這樣了。不知為何,她相信她與那人的對話並非夢境所虛構,隱約能感覺到,那是切切實實存在於“真正的”長千金體內的回憶。
九王斂下了嘴角的笑意,半晌才歎道:“……是啊,他被你二叔送走了。”
尉遲采心中一凜,倏然對上他的鳳眸,緊鎖住那一雙鴉黑瞳子:“殿下是如何得知,棧哥哥被二叔送走之事的呢?”若她未記錯,早在長千金的父親墜馬而亡之前,九王就已經被流放了,既然如此,他又怎會知曉棧哥哥是被二叔送走的呢?
九王羽睫輕扇,正要開口,就感到車子一頓,停了下來。馬車外有蹄聲靠近,尉遲采抬頭,隻見車廂的門扇被小心推開,楚逢君探頭進來,笑問:
“采兒,離下一處補給地還有兩三個時辰,你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他額發被吹亂,現出一片白皙光潔的額頭,看上去格外精神,加諸一雙魅人鳳目盯著她瞧,尉遲采不由得微微臉紅,輕聲應道:“沒關係,我不餓。”
話音未落,楚逢君揚手遞來一隻油紙包,“喏,現在不餓,就留著待會吃吧。”他下巴一揚,示意她接下。“是你喜歡的糕餅,我待會再叫人給你送水來。”
尉遲采隻得伸手捧過油紙包,暖暖的熱意從油紙下透來,心底似是有什麽柔軟芬芳的東西無聲化開,她揚眸展顏,眉眼彎彎:“多謝你。”
他未自稱本閣,她也未稱他楚相。楚逢君滿意地點點頭,目光又落在她身前的九王身上。
九王早已閉了眼扮暈,連呼吸也清淺到幾不可聞。
“他還好麽?”楚逢君指指絨毯上的這個男人。
“呃……還好。”想起方才九王的叮囑,尉遲采有些猶豫,卻又不願欺騙楚逢君,隻得道:“他臉上的裂紋似乎開始變少了,不知是為何呢。”
“哦?”楚逢君眉梢一挑,“變少了?”說著收起手中的馬鞭,屈膝爬入車廂。外頭的清冷氣息一並帶入廂內,尉遲采騰出地方來,讓他近距離觀察九王。
楚逢君的指尖探向九王,尉遲采心底很是忐忑:九王殿下穩住,可千萬別被他發現你已經醒來了啊。
廂內默然一陣,楚逢君低聲奇道:“果然是少了許多。采兒,”他轉頭向她看來,“你是何時注意到他的裂紋減少的?”
“就是上車的時候吧。那時侍衛們搬動他,難免會碰裂他的皮膚,但上車後我發現他幾乎沒有流血。”尉遲采抿唇,“所以覺著該是裂紋減少了。”
楚逢君劍眉微蹙,“裂紋減少,說明他體內的蠱毒已經變弱,若非有解藥,便是用另一種蠱壓製了龜甲蠱。自你將他送進豐川驛站後,也不見他再有什麽中蠱的異狀,可若要說是蠱毒已解,似乎不大可能……”
莫不是這九王自己在搗鬼?是他在自己體內種下蠱毒,而後再偷偷服下解藥?
但若是如此,那若木又為何要行刺於他?
楚逢君思索片刻,忽然道:“采兒,我留在這裏陪你一起照顧他,可好?”
“欸?好是好……”
“你一人守著他,也沒個人陪你說話,多無趣。”他露齒一笑,探身向車外的侍從吩咐了兩句,再重新鑽回廂內,掩上車門。
***
帝都,重華宮。
內殿裏靜得似是墓穴,四麵簾帳低垂,爐中的熏香早已淡去。景帝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眸光與桌案上扣著紗籠的燈火兩相映照,滿室陰暗,隻有一盞暖黃無聲搖曳。
他轉身,視線落向榻上。太祖妃烏發散亂,麵色如紙,額際有涔涔細汗。縱使身在睡夢之中,眉心亦是緊鎖的。景帝默不作聲,隻緩步至榻前,俯身探手。
指腹觸到她臉龐的前一刻,太祖妃倏然睜眼。
手指亦定在半空中,進不得也退不得。景帝並無尷尬之色,反倒眉峰舒展,露出一臉釋然的笑容,溫柔至極的語聲下,隱隱藏匿著令他咬牙的恨意:
“又做噩夢了,嗯?”
原本急促的呼吸平複了些許,太祖妃重重地閉了閉眼,別開臉龐:“……你來這裏做什麽。”
“聽說允澄給你看了些有趣的東西。”景帝好像答非所問,又好像正中標的。
太祖妃慢騰騰掀起眼簾,似是萬分疲倦:“嗬……我就知道,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她連動也不想動,就這麽懶洋洋地笑起來,“允灤,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樣刻薄……嘴太鋒利,就不怕傷著自己麽。”
“至少,不會每晚都噩夢纏身。”景帝直起身子,眼眸半合,意有所指地睨著她。
太祖妃淡淡笑了一聲,並不反駁,隻抬手將額頭上濡【=_=】濕的劉海撥去一側。蔻丹鮮紅得像是快燒起來,她斜過眸光,與景帝的視線兩相糾纏:“怎麽,想看我惱羞成怒的模樣?”
景帝仍舊是微笑,“宛兒,你果真越來越無情了呢。”
“你這般折磨我,便是有情了?”聽到出自他口中的這個昵稱,太祖妃嘴邊的笑痕擴大了。“若是來看笑話的,現在便都是了。允灤,看夠了嗎?”
景帝彎唇,黑眸中有異光閃爍,依舊是答非所問,“這次新年的朝賀,她也要來。”
太祖妃的視線定住了,麵上仍不露聲色。
“開心麽?這麽些年都不曾見過了,你與楓陵王妃……”景帝抱起雙臂,語間一頓,隻見太祖妃眸心突地一亮。景帝笑嘻嘻地接下去道:
“不……該叫做鳳朝王妃才對。”
“赤允灤!”
怒焰灼灼,太祖妃自榻上陡然暴起,雙手狠狠掐向景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