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臭小鬼……

“天驕?”尉遲采愣愣地盯著眼前紅衣小男孩,“你怎麽來霜州了?我完全都不知……”

話音未落,天驕扁了扁小嘴,手腳並用地鑽進她的懷裏,嗷嗚嗚哭了起來。

“乖,乖,不哭哦不哭。”尉遲采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感到胸前透來熱乎乎的氣息,小鬼把眼淚鼻涕全往她衣裳上蹭,她嘴角一抽,捏住天驕的兩瓣臉頰,把他從身前扯開來:“陛下,別哭了,大家還看著呢。”

為表示“我們什麽都沒看見”,一眾官員紛紛扭轉了腦袋望天。

楚逢君撫額長歎一息,“陛下,您最好解釋能一下,為何您會出現在豐川。”

天驕揉揉被尉遲采扯痛的臉,含糊道:“朕就是過來找昭儀的嘛……”

“這是結果,請您陳述原因。”楚逢君冷冰冰地瞪著小皇帝,“免得到時候讓帝都的人誤會是我楚逢君把您誘騙過來的。”

“原因……嗚——”天驕再度撲進尉遲采懷裏。

後者滿臉黑線,抬頭正對上楚逢君的眼神,遂露出一個無辜且無奈的表情。

“陛下一定是累了,”她摸摸天驕的頭發,“您一個人來霜州嗎?”

“怎麽可能?還有一個小家夥在裏屋睡覺呢。”楚逢君下巴一揚,指向另一頭的房門。

尉遲采欲哭無淚,垂頭對天驕問道:“阿驍也來了?二叔他們知道你們來霜州的事麽?”

天驕哇地放開嗓子大哭,絲毫不給她質問自己的機會。

幾個官員憋笑憋得快內傷了,楚逢君衝他們打個手勢:“你們先退下。”

“……是。”幾人故作鎮定地退出房間。

天驕又哭了一陣,才慢慢收斂下來,悶在尉遲采懷裏悄聲道:“……你讓他也出去。”

“哈?”尉遲采莫名,“讓誰?”

“他,楚相啦……”

楚逢君麵無表情地開口:“陛下,您說得太大聲了。”

尉遲采隻好對他道:“楚相,請您暫且出去一會,可好?”

小鬼,莫非想趁著本閣不在的時候對昭儀動手動腳?門都沒有。楚逢君負手立在兩人身邊,動也不動。

“楚相,請您先出去吧。”尉遲采催促道。

天驕橫來一眼,暗罵這男人的不解風情:朕夫妻倆說私房話,他在這兒杵著作甚?

楚逢君悶悶地撇了撇嘴,終於鬆口:“臣在外頭等著。”

待楚相合上門扇,外間的腳步聲遠去,天驕這才鬆了口氣,放開尉遲采站直了身子。

“陛下,您怎麽到霜州來了?”尉遲采掏出絹帕來,小心替天驕擦去眼淚和鼻涕。“這麽不聲不響地就從帝都溜出來,永熙宮的那些個女侍恐怕要遭殃了呀。”

天驕皺皺鼻子,咕噥道:“朕就是不想讓她們知道朕離開帝都……否則,皇祖母必定要派人攔住朕,這麽一來……”

“嗯?”尉遲采睜大杏眸,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這麽一來?”

“……”天驕垂下小腦袋瓜,用手指順順胸前的散發,忽地轉換了話題:

“昭儀,你覺得你是壞人麽?”

尉遲采一愣,“哈?”

“朕是問,你覺得你是不是壞人。”他的聲音低下去,“先前聽見皇祖母說你是壞人,要你去了霜州就回不來……”

太祖妃說她是壞人,還讓她來了霜州就回不去?

尉遲采微微蹙起秀眉,沉下聲線:“陛下,這話您真是聽太祖妃親口說的?”

天驕抬眸望著她,漂亮的黑瞳裏漾起了水霧,粉唇抿緊:“你不信朕?”

“陛下,臣妾不是不信您……”而是這話,著實牽連甚廣。她歎了口氣,捏捏天驕的臉頰:“陛下來霜州,就是為了告訴臣妾這句話嗎?”

天驕悶聲點點頭。

“那麽,重華宮知道您離開帝都的消息了麽?”

他想了片刻:“朕讓女侍以朕抱恙的名義……”

“不成啊,‘稱病不朝’的把戲,您已經耍了太多次,估計這會也瞞不住了。”尉遲采幾欲撫額,“現在您話也傳到了,還是早些返回帝都比較妥當。”

原本就不必你跑這一趟……這小鬼,還是藏不住玩心。

“不要。”天驕捉住她的袖口,小手輕輕收緊,麵上現出為難之色。

尉遲采登時語塞。

還是頭一次見他露出這樣的神情來。

她俯下身子,攬住他的肩膀:“為何?”真的很為難嗎?

天驕的嘴角抿得更緊。

他從未見過那樣的皇祖母,可以用他聞所未聞的冰冷嗓音,笑著對那個舒芙說,尉遲家的昭儀時壞人,要讓她去了霜州就回不來……

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雖說從小被眾人疼寵,父皇也有意無意地讓他遠離宮廷鬥爭,可他依然是明白的——有人要對昭儀不利。而那個人,極有可能就是他深切依賴著的皇祖母。

昭儀和皇祖母,都很重要啊……

他不知道自己該以怎樣的表情去麵對這個陌生的皇祖母。

所以,他不願回去。

“天驕……”尉遲采輕喚他的名字,柔荑撫過他的發頂:“別怕,有什麽事就告訴姐姐。”

喏,現在的她是他的姐姐,而非昭儀。

“姐姐?”天驕嘟噥道,“朕沒有姐妹,也沒有兄弟。你才不是朕的姐姐呐。”

“把我當做你的姐姐,不好麽?就像阿驍和我那樣。”盡管她隻是個冒牌貨。

好嘛,說實話啦,朕也的確是有一點點、隻是一點點地羨慕阿驍。天驕暗自解釋道:雖然昭儀和阿驍看起來完全不像姐弟,不過阿驍叫她“姐姐”的時候,朕還是會小羨慕一下……

真的隻有一點點哦!

“……呐,昭儀,夫君和弟弟,哪個更親一些呢?”天驕將尉遲采的袖口死死攥在掌心。

“欸?”這個問題是怎麽來的?

“……”小鬼臉紅著垂下腦袋。“總之,朕就是不想回去。”

尉遲采捏他的臉蛋,呼呼呼,手感真好:“可是陛下就算跟著臣妾,過不了多久也是要回帝都的呀。”

“那就到時候再說。”天驕揚起水眸,“現在你不能趕朕回去的。”

“好,不趕不趕,陛下想在這兒待著就待著,嗯?”尉遲采歪著腦袋看他,見他還在翕動鼻子,便趕緊哄道:“別哭啦,我都答應你留下了嘛。”

天驕翹著嘴角點頭,忽然又想到了什麽,補充道:“唔,那個……朕要和你睡。”

嘩啦一聲,房門突然被踹開來,隻見楚逢君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鳳眸下殺機翻湧:

“……陛下,請和臣睡。”

噗!

***

“全身龜裂?聽起來倒像是龜甲蠱。”赤英堯的指尖在唇上來回輕撫,“可本世子記得很清楚,他們此番前往霜州,早在出發之前便放下嚴令,禁絕隨意使用蠱毒……”

暮舟站在一旁,似是並未聽他說話,手上徑自打理著蘋果。

赤英堯自言自語一般:“嗯……除非這個人,是有必要讓他們下蠱的。”

“昭儀不露口風,我很難打探到什麽。”暮舟低聲開口道。

“哈哈哈,守口如瓶的功夫倒是不錯,讓我不相信她是真貨都難呢。”赤英堯拍著桌子大聲笑起來,“我說,你們主子的消息當真沒錯麽?”

暮舟的聲線陡然轉冷:“有錯沒錯,隻要尉遲采還活在這個世上,最著急的那人,不正該是世子你嗎?”

“女人,本世子敢說這話,自然是早已安排妥當。”赤英堯笑容不變,隻是細長的鳳眸下掠過一絲被質疑的不悅。“昭儀的茶水都由你經手,隻要那罐‘霧珠’喝完,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回她來……”

“主子想要速戰速決。”暮舟皺眉。

赤英堯冷笑一聲:“速戰速決?旁邊跟著這麽個楚逢君,你家主子不忌憚他,我還得想著如何自保呢。實話跟你說,他的爪子早就伸去了楓陵郡,隻怕這會已經摸出些什麽來了……我要是在他跟前輕舉妄動,豈不是自掘墳墓?”

暮舟默然一陣,道:“主子一早便問過秦將軍,秦將軍說一切無礙,他親自從釜州軍手上接來昭儀,而後便帶著昭儀一路趕往翡城……”

“若當真如此,刑部派去釜州城的那些個主事,又是去作甚了?”赤英堯眸下冷淡。

暮舟不答,手上將蘋果小心分為八芽,盛在果盤內。赤英堯嗤笑,伸手拈起其中一芽,丟入自己口中。

暮舟眉心緊蹙,“世子,這些是為昭儀準備的。”

“別弄錯了你的主子是誰。”赤英堯鳳眸輕翻,笑得十二分挑釁,“況且那個女人是真是假,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尉遲采注定不能活著離開霜州。

***

楚逢君並不打算封鎖消息,所以天驕帝突然現身豐川之事,一夜間就傳遍了整座豐川城。

一直閉門不出的豐川縣令誠惶誠恐地跑來驛館,稱已備下了別院,請天驕帝與昭儀移駕縣令府,不料小皇帝死活不走,豐川縣令登時大駭,趕緊叩頭稱罪。關鍵時刻,楚相華麗登場,二話不說將小皇帝拖走,丟下豐川縣令一人欲哭無淚。

“昭儀啊,朕到現在也想不明白,豐川縣令為何會怕成那樣?”天驕坐在軟椅上,任尉遲采替他係上貂裘的領扣,兩條小腿不安分地晃蕩:“朕明明什麽都沒說呀。”

尉遲驍站在一邊,滿臉似笑非笑:“就因為您什麽都沒說,他才害怕。”

“阿驍說得不錯。”尉遲采直起身子,又取過搭在椅背上的另一條狐裘,伸手給尉遲驍圍上。“對於帝王而言,沉默通常是最好的選擇。不輕易地讓臣子知曉你的目的,不隨意作出選擇,要讓臣子揣測你的心意。”

天驕眨眨眼:“欸?可是那樣的話,辦起事來豈非很囉嗦?”

“囉嗦麽?你看這位縣令不就迅速做出了反應嘛。”待客不周,將昭儀和中書令晾在驛館內,奉上了一縣之權,什麽都不做,就自個兒回家放假去了。這種父母官,實在是夠嗆。

一麵聽她說話,尉遲驍一麵近距離地觀察她。

時隔多年,在重新見到她之前,所有關於她的消息,都來自二叔的嘴裏。什麽尉遲家的代理宗主,什麽遠勝過男兒的長千金……而他對這位姐姐的記憶,僅限於三歲以前。

不錯,他曾搖搖晃晃地跟在粉裙後,哭喊著要她抱……

“阿驍?”見他麵色古怪,尉遲采在他眼前擺擺手,輕喚。“是身子不舒服麽?”

“……沒有。”他低聲應道。

鼻端拂過清淺的沉水香味,他皺眉垂下眸子,這才發現身上的狐裘又寬又大,直直垂去了他的腳踝,他於是道:“姐姐,這條裘袍太長了。”

“將就一下啦,這是楚相的袍子。你們倆連厚衣裳也不帶就跑來,是專程來挨凍的?”尉遲采瞪他一眼,“我的袍子是要短些,可總不能給你穿女人的衣服吧。”

尉遲驍微微紅了臉,別開腦袋不說話。

天驕從軟椅上跳下來,搖頭擺尾地在屋裏轉了兩圈:“以後朕就住這間屋子了?”

“你和阿驍住,我就住在你們對麵。”尉遲采應道。

她的屋裏待著一隻九王,暫時還不能讓天驕見到他。

替尉遲驍整理好外袍,她拍拍弟弟的肩頭,“這樣就……”

突然,一聲咳嗽衝出喉頭,她退開一步捂住嘴,卻仍舊掩不及唇齒間溢出的甜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