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驕。”

金紅紗帳後伸來的手冰涼滲人。分明是修得極好看的指甲,卻泛著森森的青白色。在指尖觸到手腕的瞬間,天驕渾身一抖,強自抑下胸中莫名的恐懼。

“天驕,我的孩子……”景帝嗓音帶笑,低語中交雜著咳嗽:“你怕我,對不對……?”

天驕咽了口唾沫,顫聲道:“不、不怕……孩兒不怕。”

腕上這一圈迫力又冷又硬,他咬了下唇,等待榻上之人再度開口。

過了半晌,景帝才幽幽笑道:“你不必擔心,要我死,還早得很。”他勉強撐起身子來,候在兩側的黑衣宮人立時上前攙扶,一人托著景帝的身子,另一人將榻頭一雙明紅緞麵的軟墊擱在景帝身後,助他倚在榻上。

“你皇祖母這兩日……如何了?”景帝低聲問道。

“皇祖母好些了。”天驕小心考量著措辭,“昨日聽三喜說,已經沒再嘔血,也能吃得下去東西了。”

景帝默然片刻,挑唇點頭:“嗯,果真是好些了。接著說。”

天驕訥訥垂下眼:“還有……三喜說,已有許多日不曾見到畫眉姑姑了,整座重華宮都找不見她。他問孩兒是否要派人出去尋找……”

“不必。”景帝幹脆道:“畫眉已返鄉嫁人了。”

“咦?”天驕詫異地抬頭——畫眉返鄉?怎麽從未聽人提起過……

“總之你不必再找她了。”景帝轉眸望來,深黑的瞳子間滿布陰冷,“日後,就由三喜頂替畫眉的位置。”

“是,孩兒明白。”

景帝轉挪開視線,凝視著內殿牆角一盆開得正好的花木。窗扇輕啟,有瑟瑟涼意自窗外侵入殿內,金紅紗帳悠然款擺,一室清苦的菖蒲氣味被衝得更淡了。牆頭的宮燈並不明亮,而多寶格上的一尊玉佛卻似上了釉般,一片水滑油光。

半晌,他才輕笑出聲:“……天驕,你覺著尉遲驍是個怎樣的人?”

“阿驍?”天驕一愣,大約沒想到景帝會問及他,便垂頭想過一陣:“阿驍他……很好。”

“很好,是怎樣個好法?”景帝麵色溫柔。

“唔,阿驍他會提醒孩兒批閱奏折,會陪孩兒一起玩,還會替孩兒辦事……”

景帝嗤笑一聲:“提醒你批閱奏折,這本是內臣之責,陪你一起玩,便不是他該做的了。至於替你辦事……你身為赤帝,手下亦會有無數臣子替你效命,不是麽?”

天驕忽然有些慌了:“父皇的意思是……!”

“我沒什麽意思,不過是問問罷了。”景帝將頸側的散發撥去一旁,動作緩慢而優雅。“尉遲驍四歲進宮伴駕,至今已近八年,如今任羽林衛少將軍一職,倒也當得……”他鬆開天驕的手腕,又問:“那麽,那位昭儀又如何呢?”

“啊,昭儀善解人意,對孩兒也十分體貼。她還幫孩兒照顧皇祖母呢。”天驕連忙道。

“哦?看來你很喜歡她,對不對?”

天驕立馬點頭:“昭儀和阿驍都是很好的人,孩兒真的很喜歡他們!”

“當初讓尉遲驍入宮做太子伴讀,是你母後的意思……”景帝微微眯起眼,眸光中浮現出一層迷蒙霧氣。“你說,當時你母後為何一門心思地想讓尉遲驍入宮來呢……?”

天驕想了一陣,搖頭老實道:“孩兒不知。”

“可惜你母後去得早……不然,她現在一定很高興有了個姓尉遲的媳婦。”景帝轉過頭去,看著寶榻內側大片式樣繁複的雕花,“讓尉遲采進宮來是你皇祖母的意思,我也不打算幹涉……不過天驕啊,那個女人,不會成為你的皇後。”

天驕愣了愣,並未全然明白景帝的意思,隻習慣性地接口:“是。”

殿內沉默了一陣,景帝並未看他:“最近舒家的小姐進宮來了?”

知曉父皇指的是芙姬,天驕扁了扁嘴,滿不情願地應了一聲。

“你要對她好一些。”景帝低聲笑道:“可莫要辜負了你皇祖母的一番期待啊。”

“……哦。”天驕嘴上答應著,心裏卻犯了迷糊:

期待?皇祖母在期待什麽呢?

***

尉遲采半睜著杏眸,感到腕間有人隔著一方絲巾用手指試探按壓。

額際覆上來一隻溫熱手掌,耳中聽到楚逢君的嗓音:“奇怪,沒有受寒啊,怎會莫名頭疼呢?”

禦醫試了半天脈,腦門上滿是細汗:“這個、這個……恕臣無能……”

“庸醫!”楚逢君鳳眸半眯,暗色的眼底冷光熠熠,“陛下點你隨行,你便是這樣伺候昭儀的?連個病都診不出來,還留著你作甚?”

禦醫大駭,立即丟下尉遲采的手腕伏地求饒:“相爺饒命,相爺饒命啊……”

“不必這樣,我就是有些不舒服罷了。”尉遲采翕動嘴唇,手上輕輕捉住楚逢君的袖擺:“興許是水土不服,吃藥也沒法子的……勞相爺掛心了,真的不礙事。”

楚逢君長出了口氣,蹙眉睨著跪在地上的禦醫。

“……你起來吧。”

“多謝相爺!”禦醫如蒙大赦,拜謝起身,“這個,微臣這就給昭儀準備調養的方子……”

“趕快去。”楚逢君不耐地擺擺手,禦醫哈著腰退出房門,門前不小心撞著了武醜,又惹來一記狠瞪。

屋中一時寂靜,尉遲采覺著氣氛有些詭異,遂開口說話:“……那個,相爺,咱們何時能啟程去霜州城呀?”

“還惦記著走人?你這副模樣,去哪兒都能折騰死你。”楚逢君冷哼道。

尉遲采腦子發暈,明顯笑得底氣不足:“沒關係啊,總不能因為我一人而耽誤了陛下交代的大事吧?”

話音剛落,她的左右臉頰立刻傳來疼痛。暮舟瞪大眼,瞧見慣常溫文優雅的楚相竟然伸手揪著昭儀的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給我閉嘴!”

“嗷動……以葛舞晃偶……”(好痛,你給我放手=_=。)

“叫你不聽話!叫你穿那麽少!叫你沒睡相!”楚相教訓人了,“以前都是怎麽教你的,啊?冬天就要穿厚衣裳!憑你那個身板,還想拿去誘惑誰?晚上睡覺不許把手露在外頭,說了那麽多遍,你的記性都給狗吃了?”

等等,她冤枉,她要申訴!“你啥時候說了這些?我怎麽不記得……”

“我……”

楚逢君提高嗓音,隻喊出來一個主語便沒了下文。

瞪著眼沉默一陣,他道:“待你好些了再說,去州城也不過是方便發號施令,實在不成,本閣令刺史一幹人到豐川來便是!”反正眼下豐川也有蠱民要抓,不愁這幫官員沒事做。

尉遲采悻悻看著楚相的側臉,英挺的輪廓隱含怒氣,她沒來由地感到心虛,隻得小聲道:“其實也不是那麽嚴重……”此言甫出,立即召來相爺的一通白眼,直逼得她敢瞪不敢言。

雖說如此,可為何老覺得楚逢君他……嗯……在寵著自己?

兩人正尷尬間,忽見禦醫捧著方子跑進來獻寶:“相爺,昭儀,方子開好了!”

“開好了還不拿下去煎藥?”楚逢君掃去殺氣騰騰的一眼,“遲鈍!”

禦醫隻得頂著一頭冷汗往門口跑,正好同迎麵而來的一人撞上了。

“哎喲喂疼死我了……”禦醫捂著腦門正要開罵,發現來者臉色不善,溜到嘴邊的粗口又吞了回去,冒出句軟話來:“喲,這不是相爺的……”

冷麵男子盯了半晌,腳下繞開他往楚逢君這頭來:

“相爺,駱城有消息到了。”

***

屏退眾人,房中隻剩下楚相、尉遲采和冷麵男子三人。

“九王的叛軍占領了駱城縣衙,全城封鎖清道,縣令一家被羈押在縣衙大牢內。叛軍還占領了城中幾處大的糧倉和銀號,還在征收城中百姓的餘糧,看樣子最近還會有大動作。”冷麵男子翻看著手中的信紙,“而且駱城內的火雲驪,除去種馬與幼仔,幾乎被全數征用。”

楚逢君微微眯起鳳眸:“有趣,征糧屯銀還征收馬匹……取輿圖來。”

冷麵男子迅速遞上一隻羊皮卷軸。兩人一同展開來細細查看。

輿圖?尉遲采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是在說地圖。

羊皮輕薄,明亮天光下呈現出半透明的模樣,她使勁盯著輿圖背麵,想要從透來的紋路字符中辯出些名堂來。

楚逢君的指尖點在圖麵上,袖擺輕垂,腕間的沉水香氣絲絲沁入呼吸間。

“往西是雷仞山脈,九王定不會走西麵。”他語間篤定,指尖一寸寸移往東邊。“雲池、柚城,以及朱嶺……嗯,這幾個地方倒是比較有可能。”

冷麵男子點頭:“不錯,北麵是絕地,南麵有雲江。要渡江風險太大,畢竟他們越往南走,州軍開拔便越容易。”

尉遲采開口問:“為何不走山地?進了雷仞山,不是就可以擺脫州軍的追蹤,迂回到更靠近州城的地方了?”

“雷仞山脈不是個好走的地方。”楚逢君微微一笑,對她的認真聽講表示滿意。“況且他們還帶著火雲驪,山地束縛戰馬的能力,萬一遇上野獸,這些馬就玩完了。”

“有這麽麻煩?”

楚逢君點頭:“而且走雷仞山耗時太長,他們的時間可拖不得。畢竟這頭襄州人還等著與他們的接應。”否則也不會冒著危險占領駱城……九王的目的,除了奪取火雲驪和補給,他不做二想。

尉遲采明白了些,訥訥地收回視線。又聽楚逢君輕笑起來:“你看,過了朱嶺和姚縣,便是楓陵郡的地界了……真是不得不讓人懷疑啊。”

“懷疑?”尉遲采眨眨眼:此話何解?

“楓陵王世子已經等在州城了,先前本閣也說過了,他來得不可謂不蹊蹺。正該他坐鎮楓陵郡的當口,跑來州城作甚?”楚逢君摸摸下巴,漫笑道:“不過再等上一陣,或許就能知曉他的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