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琅玉軒,宮室裏氤氳著清淺的沉水香,嗅之令人頓覺身心舒暢。

“哦,來了。”耳中傳來壽王的聲音,尉遲采抬眸看去,正見一襲白衣的貴公子端立在梁柱下,俊朗的麵龐上籠著柔和笑意,對她輕道:“好久不見呢,昭儀。”

尉遲采亦回以微笑:“的確有些日子沒見了,王爺可安好?”

“本王好得很,有勞昭儀掛心。”壽王引著她往內走去,隨口問:“怎麽來得這樣遲?是不是陛下又纏著你陪他玩了?”

她抿唇笑道:“有裴少師在,他可老實得很。先前臣妾也在丹篁殿來著,所以到重華宮著實花了些時間。”

壽王應了一聲。尉遲采又問:“王爺可知太祖妃召臣妾前來,所為何事?”

“安心,必是你感興趣的事。”

壽王說著,將內室的垂簾無聲撩起:“母妃,昭儀到了。”

“阿采來了?”簾帳內的嗓音帶笑,“快請她進來啊,阿芙可都等不及了。”

看樣子沒發火啊……尉遲采暗自鬆了口氣。

不過,阿芙又是誰?

“讓太祖妃久候了。”她緩步邁入簾後,掛著滿臉歉意,“臣妾先告個罪。”

美人靠上側臥的紅衣麗人啟唇笑道:“阿采怎麽也同哀家客氣起來了?別管那些個虛禮……來,你還沒見過哀家的小孫女吧?”她伸手輕推美人靠前趴著的小姑娘,“芙姬,還不起來同昭儀姐姐見禮?”

名喚芙姬的小姑娘轉過頭來,扶著太祖妃的手搖搖晃晃起身。一襲紫紅底蝶紋緞子衣裙,襟口繡滿細密的金蕊芙蓉,直襯得她膚色白皙。烏溜溜的大眼睛內藏著怯意,望向尉遲采時,隻視線輕輕一觸便躲開去,水紅的小嘴略微翹起,似乎很是遲疑。

哦……好粉嫩的小蘿莉誒。

“……拜見昭儀姐姐。”終於,芙姬怯怯出聲,濃長的睫毛不住顫抖。

強忍住撲上去捏她的衝動,尉遲采鎮定道:“芙姬真可愛……嗬嗬嗬,日後就特許芙姬不必向我行禮了。”

芙姬眨眨眼,垂首:“舒芙多謝昭儀姐姐……”

噗!

稍等,倒帶倒帶——這孩子叫啥來著?舒……舒那個嗯?

麵對尉遲采的滿臉囧相,芙姬睫毛顫顫小嘴下撇,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昭儀姐姐……”

啊也,尉遲采你這笨蛋,嚇到人家啦!

“芙姬別哭別哭,”她趕緊蹲下身來擺出最善良(?)的笑容:“女孩子就是要笑著才最好看的喔。乖乖,看著姐姐的臉,笑一個——”

不好,芙姬的小眉頭皺得更緊了,小嘴也撇成了倒扣的月牙。

“芙姬,昭儀姐姐不會傷害你的。”太祖妃苦笑著解圍,“抱歉阿采,這孩子就是愛哭……”

尉遲采連忙擺手:“沒事沒事,以後慢慢教就好!”

“原來如此,哀家明白了。”太祖妃緩緩頷首,“正巧這孩子要在宮中住上一陣子,阿采啊,哀家打算讓她住到馥宮去,由你看著她,可好?”

唔?讓芙姬住馥宮?這……不好啊不好,要是給她發現了那密道該咋辦?

太祖妃歎道:“哀家這幾日裏身子也不太舒坦,唉……老了就是老了。芙姬。”她摸摸小蘿莉的臉蛋,“跟著昭儀姐姐住,一定要聽話喔。”

“……不可以跟您住嗎?”芙姬的小嘴又嘟了起來,眸中水光盈盈。

“芙姬乖,奶奶的確是不方便啊。”太祖妃搖頭,“聽話,跟著昭儀姐姐也很好玩喔。”

芙姬扭頭瞧瞧尉遲采,“昭儀姐姐也覺得沒關係嗎?……”

“呃……沒關係,既然太祖妃不方便,芙姬住來馥宮便是。”尉遲采暗歎一息,勉強扯動嘴角,“臣妾會盡可能照顧好她。”

還沒料理好傲嬌正太和小別扭,想不到又送來個軟綿綿的小蘿莉。尉遲采頗有些沮喪地走在回馥宮的路上。右手牽著芙姬,她不時瞟去一眼,小蘿莉隻是老老實實地垂頭走路,並不在意尉遲采的眼光。

壽王輕聲笑了:“這下昭儀可又有得忙了啊。”

“王爺就別取笑臣妾了。”尉遲采苦笑道,“不如您也幫著收拾收拾那倆小鬼?”

“這話暗地裏說說還成,可別叫陛下聽去了,否則又少不得一頓責罰。”壽王壓低嗓音靠近她的耳廓,“……況且,若本王要收拾他們,豈會等到現在?”

這後半句話輕飄飄落在她耳中,卻似有響雷劈下。她抬眸怔怔地盯著壽王,後者黑瞳溫潤如玉,隻望得見一片寧靜笑意。

忽然有風吹來,她額際的劉海一片散亂。壽王無聲抬袖,將她的亂發撥開。溫暖指尖觸到她沁涼的肌膚,她略微退後半步,引來了芙姬不明所以的視線。

壽王笑著摸摸芙姬的腦袋:“要和陛下還有少將軍好好相處,嗯?”

芙姬不作聲,隻乖巧地點了點頭。

“前麵就是紫麟門,之後該怎麽走,相信昭儀知道了。”壽王笑道,“本王還有事往天樞閣一趟,就不遠送了。”

尉遲采回過神來:“有勞王爺,芙姬我會小心照顧的。”

壽王輕輕頷首,而後轉身往天樞閣的方向走去。

尉遲采立在原地看了一陣,眉心不著痕跡地蹙起,又很快舒展開。

“……昭儀姐姐?”芙姬怯生生地望著尉遲采。

“走吧,芙姬。”尉遲采轉頭,對她露出溫柔笑容:“咱們回馥宮。”

***

芙姬和尉遲采剛走,禦醫就到了,又診治了些時候,太祖妃這才命人下去煎藥。

風動垂簾,琅玉軒前的水晶珠子碰作一片泠泠清響,一名紅衣女侍手捧玉碗在這片水晶簾前站定,碗中盛滿溫熱的枸杞紅棗湯。她眉心緊蹙,猶豫著是否要進去。

忽然簾後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女侍眉梢一挑,再無遲疑,抬袖拂開珠簾,端著玉碗快步而入。

內殿的咳嗽一聲烈過一聲,隱約有什麽**濺落金磚的輕響,女侍的步子變作小跑,手中的玉碗仍是穩穩當當,不見一滴湯汁灑出。

及至最後一重紅紗垂簾前,女侍停下來,餘光瞥見簾角上一點異樣的紅。鼻端嗅到甜腥的氣味,女侍低歎一息,將紗簾撩起:

“太祖妃,您的湯來了。”

縱使是白天,內殿裏也仍舊陰暗,較之明亮的琅玉軒,重華內殿便是一座尚未釘死的棺材,除去終年彌漫的香霧,隻剩下如初春墓穴的黴味。

前頭的臥榻邊又濺下幾點殷紅。

女侍將玉碗擱在牆頭的花幾上,伸手,緩緩扶起伏在榻頭咳嗽不止的太祖妃:“您的湯來了,要現在喝麽?”

太祖妃胸口劇烈起伏,雙頰已然慘白如死,嘴邊殘留著大片鮮血,將她的衣襟也染得汙紅發黑。雙手緊緊捉著袍袖的金邊,指縫裏滿是血跡。忽然她又是狠狠吸氣,咳嗽聲炸開時,有一大蓬鮮血從口中噴出,瀝瀝拉拉落了滿榻。

女侍坐下來拍撫她的後背,替她順氣。隻見太祖妃慢慢抬起頭來,將後腦枕在女侍的懷裏:“……畫眉……別告訴其……他人……”

她的牙齒染作一片肉紅,下唇和下頷塗滿鮮血,襯著蒼白的顏色,形容間莫名透出一分妖異的意味。畫眉用絹帕小心拭去她麵上的血跡,垂首應了一聲是。

“還有……若是允澄和芙姬……”

“婢子明白,您就別說話了,好生歇息一陣吧。”畫眉取過榻頭的軟墊,置在太祖妃的頸後,再將她的身子小心放平。“紅棗湯婢子替您熱著,待您緩過勁來再喝。”

太祖妃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咽下口中的腥味,合眼調息。

畫眉擦去榻邊的血跡,又抱來一床軟被給太祖妃蓋上,這才屏息退出內殿。

手中的絹帕早已揉作一團,血色尚未幹涸,絲絹黏在一處,被畫眉緊緊捏在掌心。

琅玉軒外,她舒了口氣。垂頭再看看手裏的絹帕,血色已變作深褐色。出來時到底帶了一身腥氣,這樣自然不能隨意外出。

思及此,她解下貼身的繡囊,把染血絹帕塞了進去。

“三喜!”她衝著不遠處一名紅衣宮人喚道。

“是,畫眉姑姑!”宮人樂顛顛地跑過來,“您有何吩咐呀?”

畫眉微微一笑:“我家妹子在尚衣局,上次問我要花樣做刺繡,這邊照顧著太祖妃,我也走不掉,不如你替我跑這一趟,如何?”

繡囊遞到三喜手上,和著一塊碎銀。

三喜點頭如搗蒜:“好嘞,小的這就去,您就請好吧——”

紅色身影跑得遠了,畫眉這才收回視線,嘴角慢騰騰扯開一抹冷笑。

***

“女人,你竟然敢一去不複返!”

一離開丹篁殿,天驕便直直奔著馥宮來興師問罪了:“我聽暮舟說你早就回來了,為什麽不來丹篁殿?朕以為你很快就回來,還叫裴少師給你留了詩題呐!”

尉遲采三白眼瞪過去:“詩題什麽詩題?沒見臣妾正忙著麽。”

“喂你什麽態度……也?這是誰?”

天驕這才發現馥宮來了新人——還是一小的、女的。眼見一個玲瓏秀氣的小女娃坐在尉遲采身前,正乖乖地讓後者梳頭,盈盈水眸中似有波光閃動。

“她叫……嗯,芙姬。”尉遲采果斷地決定不透露芙姬的全名。

芙姬似是有些害怕,團身往尉遲采懷裏縮去。

“乖,別怕,這是陛下。”尉遲采摸摸她的腦袋,轉向天驕,繼續三白眼:“陛下,您別嚇唬人家,芙姬可不像您這麽膽兒肥。”

芙姬輕輕地點了頭,手中緊捉住尉遲采的衣擺,仍是滿眼提防地盯著天驕。

“呿,你們女人就是這麽無趣,一點都不好玩。”小陛下雙手叉腰,氣哼哼問道:“……然後呐?”

尉遲采納悶:“什麽然後?”

“自然是皇祖母叫你去重華宮做什麽啦。”天驕撇嘴。

“喏,就是去接芙姬回來啊。”尉遲采將小姑娘的黑發小心挽起,依照暮舟教她的方式做了個發團,“你難道不知芙姬是太祖妃的孫女麽?”

天驕一臉恍然大悟,立馬看向芙姬:“原來你就是舒仲春舒大人的孫女?”

舒仲春乃是太祖妃的長兄。

“朕曾聽皇祖母提起過這個女娃。”天驕的眉間忽然皺起,似是有些嫌惡。他施施然拂去袖擺上的褶子,“沒事在舒家待著不也好好的麽,跑進宮裏來作甚?而且還黏著朕的昭儀不放,真討厭。”

“陛下,您這話可就說得不對了。”眼見芙姬滿臉快哭出來的表情,尉遲采將她攬在懷裏輕輕拍撫,杏眸掠向天驕:“芙姬是進宮來看太祖妃的,可眼下太祖妃身子骨不方便,這才讓臣妾代為照顧。況且您身為國君,對待貴客該有的禮節都去哪兒了?”

尉遲驍抱著一堆奏折邁進宮來,正撞上昭儀與陛下大眼瞪小眼的一幕,不由得蹙了眉:“陛下,這是怎麽了?”

“咦,是阿驍哥哥……”

懷裏的小蘿莉忽然低低喚了一聲。

尉遲采睜大了雙眸,而天驕則是一副受傷的表情。尉遲驍不明所以,聽見一個嬌軟的嗓音喚了自己的名,循聲看去……

“阿芙?”他迷茫地眨眨眼,“你怎會在此?”

“阿驍,你認識芙姬?”尉遲采指著懷裏的小女娃,問道。

尉遲驍竟然紅了臉,訥訥應了一聲是。

尉遲采心中明晰:這倒不奇怪了,阿驍本就是世家子弟,又一直住在帝都,與舒家的千金有往來也在情在理。再說,以尉遲尚漳的尊貴身份,阿驍就是不想認識舒家千金都難。

奇怪的是……他紅臉做啥?尉遲采暗想。

“你們認識啊……”天驕頗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心裏卻早就翻天了:

都瞞著朕!你們一個個都瞞著朕!

眼見芙姬已然沒有看到自己時那般生硬戒備的神情,而是對尉遲驍露出甜美笑顏,儼然十分要好的模樣,他忽然覺著心裏委屈。

昭儀不是該摟著自己才對嘛?阿驍不也該對自己最好嘛?

“原來,昭儀姐姐是阿驍哥哥的親姊啊……”芙姬掩口驚訝道,“怪不得與阿驍哥哥生得如此相似,原來竟是姐弟。”

相似?呿,阿驍什麽時候同昭儀相似了?這女人定是眼睛有毛病!天驕忿忿不平:還有啊,為什麽這對姐弟都認識那個女娃?還一副很熟的樣子……

“既然阿驍和芙姬相熟,不若這幾日都來馥宮陪著芙姬,如何?”尉遲采笑問。

“不準!”

天驕雙頰氣鼓鼓的,還瞪圓了一雙黑眸,“阿驍是少將軍,還是朕的親隨,沒時間同你們這些女人玩鬧!”

芙姬的彎彎嘴角一下子耷拉下來,而尉遲驍則是愣在了原地。

喲……這小鬼。尉遲采暗笑:該不會是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