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次陰暗,雲層上翻湧的烏藍色越發濃重。宮室內早已掌了燈,紗罩內透出朦朧的明黃光影,映著朱紅麵滾金邊的袍服下擺,半明半寐的焰火,直襯得暗走紋線的五爪金龍異常猙獰。
天驕出神地望著自家腳尖,金磚光可鑒人。不遠處,一抹淡淡的人影投落地麵,楓紅色裙裾帶著清冷微甜的香氣靠近來。
“天驕,該用晚膳了。”
太祖妃親自端了一隻紅漆托盤,盤中擺著幾樣他喜歡的菜色,搭上一小碟酸梅糕。她將托盤置在木幾上,紅衣女侍趕緊奉上一方熱手巾讓小陛下淨手。
“來,先喝點湯。”太祖妃取來白玉小碗,細致地挽起袍袖,一勺一勺替天驕盛湯。
天驕連眼皮也不動一下,指尖自桌沿摩挲而過:“……朕何時能離開這裏?”
太祖妃卻並不回答,隻笑道:“先喝湯吧,哀家替你布菜。你喜歡吃那一樣?白果燉仔雞還是素餡水晶餃?”她自顧自地說著,將盤中的菜色挨個往另一隻玉碗內夾上一些。
“朕不喝,朕也不吃。”天驕竟是微笑起來,黑眸輕轉間,眼底滿是淩厲雪光。“難保這飯菜中摻了些什麽玩意,就像當初你對昭儀所做的那樣……對不對,皇祖母?”
這皇祖母仨字逸出唇邊,已全然不見從前的溫軟喜人,隻剩諷刺。
太祖妃好似沒聽見,徑自把菜碗端來他麵前,美眸笑意妍妍:“乖,你吃啊。”
“皇祖母,你究竟想要什麽?”
天驕揚起眼眸,視線直直對上太祖妃,不避亦不閃。
自昨日晚起,他與父皇一同遭到太祖妃的軟禁,羽林衛已將永熙宮與碧璽殿團團包圍。原本一呼百應的赤帝,如今也不過落得如此下場。
“你暗中勾結江湖上的刺客,以錢買命,將從恭州來的昭儀一行擊殺在釜州白岩嶺。而後昭儀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你驚恐之餘,再尋來刺客置她於死地。”天驕不緊不慢地說著,指腹刷過玉碗光潔滑膩的釉麵,“起初朕自是不信的,可後來……朕聽到了,朕亦看到了。”
太祖妃牽了牽唇角,擱下菜碗:“那又如何?天驕,你如今再怎樣逞口舌之利,不也是徒勞麽?隻要我一日不死,你就得老實待在永熙宮裏,做一個‘體弱多病’的萬乘之尊。想離開永熙宮,你須得拿出行動來——交出皇位,抑或是殺了我。”
交出皇位,簡直是笑話!
天驕暗自咬牙,強忍住胸中翻滾的業火,以防將手邊的湯碗掀去太祖妃臉上。
“事到如今,差不多所有人都已知曉,哀家是罪魁禍首,惡貫滿盈。可是那些知曉真情的人,又能翻起什麽浪頭來呢?你瞧瞧楚逢君,瞧瞧尉遲尚漳……哈哈哈哈哈……”太祖妃緩緩探出手來,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輕巧劃過天驕的麵頰,“要知道,他們可都是你親自罷免的啊,天驕。”
“激怒朕,你也照樣得不到你想要的,親愛的皇祖母。”盡管兩頰被悶火燒得通紅,天驕仍舊勉力維持著身為帝君應有的泰然風度,嘴角微微上揚:“啊對了,有一件事朕還不曾告訴與你。”
太祖妃眉梢一挑:“哦?”
天驕笑嘻嘻地昂起頭,鴉黑水眸中似是有輝光閃動:“朕的昭儀,她還活著。”
“嗬……尉遲采還活著?”太祖妃稍稍一愣,隨即扶額笑出了聲來:“哈哈哈……你這般篤定的模樣,想必是真的了罷。那丫頭也真夠厲害的,無論怎樣都弄不死呢,唉。”
“不僅昭儀活著,還有一人也沒死成哦,皇祖母。”
天驕如是說著,笑靨漸漸浮出高深莫測的意味,“來與朕猜猜看吧,那人是誰呢?”
太祖妃定定瞄著天驕,雙手交握扣在腹間,嘴唇由方才的翹起轉為撇下。
還未開口,便聽得宮室外傳來輕捷的腳步聲,隨即一名紅衣女侍湊近來,附在太祖妃耳邊說了些什麽。
“……罷了,你且退下吧。”聽完傳話,太祖妃的臉色有些難看。
天驕笑而不言。方才他已從那女侍翕動的嘴唇上讀出這消息的內容。
——尉遲采現身皇城,入中書省與壽王密談。
不愧是昭儀啊,來得真是時候。這下子,太祖妃的銳氣可被她殺去不少呐。天驕心底美滋滋地想著,轉眸瞥一眼手邊的湯碗。
乳白的、浮著金黃油星的仔雞湯,香氣濃鬱誘人。他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別開視線。
要說實話,他是真餓了,然腦中有個聲音不斷地告誡著他:絕對不可以吃太祖妃送來的食物。
好吧,不吃就不吃,反正那邊廂昭儀找上了壽王,此時想必已得了對策才是。
嗚,可不要讓朕等得太久啊……
太祖妃轉過頭來,悄無聲息地睨著天驕。
天驕毫不躲閃地回瞪過去,口中似笑非笑地問道:“怎樣,皇祖母?”
“……那另一人,是誰?”倒是太祖妃先挪開目光去,兩指扭動著腕上那隻烏金鑲紅寶的鐲子。
天驕唇邊的弧度再深三分。
回想起兩日前的子夜——碧璽殿的黑衣宮人突然到來,說是太上皇有急事要見他。待他邁進碧璽殿內,宮室內隱隱傳來另一把熟悉的嗓音。
尉遲尚漳與太上皇詳談甚歡,據說他曾依照太上皇的旨意潛出帝都,在霜州待了好一陣子,所為正是查察霜州刺史與當年尉遲尚瀾墜馬一案之真相。如今所有事件都已清晰起來,他便卸下霜州代刺史的職務,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帝都。
聽說了尉遲尚漳在霜州辦案的全過程,天驕決心在他已有的稱號“老狐狸”前頭另加上“神出鬼沒”四個字。
“請陛下放心,九王不會對陛下的皇位有任何非分之想。”尉遲尚漳這樣向他保,“當然,隻要陛下不逼他做什麽狗急跳牆的事出來,比如與他搶夫人之類的……想必九王對陛下,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天驕愣了愣,隨即腦子裏好似有清光掠過:“尉遲卿這話的意思,莫非是……”
“對不住啊陛下,一女不侍二夫。我尉遲家那位千金,嗯……其實老早就許了人了。”難得見尉遲尚漳笑得這般狗腿,天驕遂覺著渾身直冒栗皮,悶聲問:“哦?許了何人?”
“這嘛……”話到嘴邊,尉遲尚漳極不厚道地拐了個彎,衝天驕眨眨眼:“九王。”
再想想那日尉遲采與楚逢君一同潛入永熙宮的場景,兩人之間那樣曖昧的眼神與親密的手勢,饒是愚鈍不堪的人,也該了然了。
……
太祖妃幽幽歎了口氣,不著痕跡地擦去唇邊一縷血色:“陛下,您不必賣關子了。”
天驕回過神來,揚起羽睫:
“另一人,乃是朕的九皇叔,赤允湛。”
*****
“我已對‘他們’發出密令,讓我麾下的可用之人一道出動,今夜子時即動手替換掉巡邏的羽林衛小隊。屆時相爺要進入紫麟門,想必會容易不少。”
赤英堯嘴上說著,右手自袖籠中摸出一塊黃楊木製成的腰牌來,當啷一聲丟去桌上:“喏,這就是他們的令牌。本世子可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別弄壞了啊。”
楚逢君與尉遲采麵麵相覷:方才貌似就是你自己隨手亂砸來著罷?
楓陵王妃與梁佑微坐在一旁。兩人手捧茶杯,不言語。
楚逢君撿起令牌前後翻看,“這便是作羽林衛小隊交接之用的令牌了,唉呀呀……世子果真神通廣大,禁軍的命門就這麽給世子握在手中,天可憐見啊。”
赤英堯抖落一身雞皮,扭頭道:“少來跟本世子惡心這些有的沒的,拿著他去偷小陛下出來才是正經!”
“說得不錯,我已與秦將軍達成協議,此事雖拖延不得,然東西兩方意圖不明的州師屯兵京畿對翡城虎視眈眈,也實在是不能不防。咱們最好兵分兩路,一明一暗雙線行事。”楚逢君將令牌納入袖中,正色道:“采兒,營救小陛下的任務便交給你與壽王殿下,我與尉遲尚漳大人則負責吸引外界的注意力……”
“楚家少爺,我有一事相求。”
說話的是楓陵王妃。楚逢君轉頭望向她,隻見她秀美輕鎖,卻是極堅定的神色:“讓我與這丫頭一道進宮,麵見舒宛,可好?”
“這……”楚逢君一時遲疑。尉遲采還可打扮作壽王的隨從一同潛入禁苑,可這位王妃……實在是裝扮不能。他思索片刻,道:“王妃若是貿然入宮,隻怕會有危險。”
“楚公子的顧慮我心中有數。事實上,我無須喬裝打扮。”楓陵王妃微微一笑,轉眸看向一旁的兒子:“英堯,你要隨我一道去見舒宛。”
可我已見過許多次了……赤英堯正在腹誹中,不巧撞見母妃夾槍帶棍的眼神,隻得乖乖點了頭:“是,孩兒明白了。”
“如此一來,禁苑內便由我與英堯拖住舒宛的視線,引開羽林衛的任務就交給楚家少爺你了。除此之外……”美眸無聲轉至尉遲采臉上,楓陵王妃歎了口氣:“偷出小陛下,你的責任重大,可有覺悟了?”
楚逢君悄然抬眸,勉強抑下醋意,無辜無害地朝著準夫人這頭望來。
尉遲采握緊粉拳:“我一定要救出天驕!”
*****
好罷,忍了這許久,總算捱到兩人獨處的時刻了——
尉遲采抱著換下的衣裳打著嗬欠從廂房的外屋鑽進裏間來,忽見圓桌上業已點了燈,桌邊坐了一人,這倒是把她給嚇了一跳。
楚逢君扭過頭來,麵帶幽怨地盯著她:“……喲,回來啦。”
“這麽晚了,你還不睡?”尉遲采邁入房中,隨手帶上房門:“雖說你如今是不用早起上朝了,可咱們不還有大堆大堆的麻煩要解決嘛。”
“是啊,最大的問題便是——失去了中書令的位置,今後為夫要如何養活你啊。”楚逢君撫額苦笑,“你那位兄長大人可是幹脆利落地威脅我來了,說是若對你不好,你嫌棄我了,就要替天行道把你接回去自己用……”
尉遲采嘴角一抽:“什麽叫‘自己用’啊,我說楚逢君,你腦子該不會燒掉了吧?”
“那個不是重點,”楚逢君滿臉無奈地擺擺手,“重點在於那位小陛下。你把他偷出來之後,打算藏哪兒去?”
尉遲采豎起一根指頭戳戳地麵:“這裏呀。”理所當然的嘛。
“哼,我拒絕。”楚逢君抱臂撇嘴表示抗議,“這可是我的宅子,我一點也不想讓他住進來。”
尉遲采噗地笑出聲來,隨即快步迎上去捉住他的胳膊:“我說你一介成年人,吃小孩子的醋也就罷了,竟然還真同他鬥起氣來?哦喲,真羞人呢。”
楚逢君甩來一記白眼:“他占了我多少便宜,啊,合著我現在還得把自家夫人賠進去?”
“誰說的?你哪會把自家夫人賠進去啊?”尉遲采兩眼無辜。
“……哦,不會麽?”楚逢君反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拖進懷裏,方才滿臉的無辜之色早已變作預備偷腥的躍躍欲試:“那采兒就證明給我看罷,嗯?”
尉遲采忽地燒紅了雙頰,正要撐開他扭身跑人,不想頭頂那張薄唇就這麽直直落下來,密不透風地捕獲了她。
“呀……”
燭影一陣亂晃,柔軟迷離的光暈下,有分外曖昧的氣息四散氤氳。
“證明給我看,采兒……今夜,你休想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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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麽文藝的(?)清水的(??)令人發指的(???)一章啊~~╮(╯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