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白衣少年拉開緊閉的窗簾。
竹簾子裏篩進滿地斜陽,風一吹,薄薄的竹簾蕩得悠閑。
蕭弈紅著眼眶看自己哥哥為這個無賴倒水沏茶,心裏無限委屈,簡直恨死了方君乾。
白衣少年徐徐微笑:“方少帥大駕光臨,令肖某寒舍蓬蓽生輝。”
方君乾懶洋洋地斜臥在寬大的藤椅上,大概是因為年長日久,這藤椅的扶手被磨得油光華亮。
陽光從竹簾的縫隙間灑進來,方君乾眯起眼,就愜意得不想起來了。
“這兒是傾宇的家嗎?”
茶水霧汽氤氳。
隨著水汽的嫋嫋上升,桃花的芳香彌漫於室。
沁人心脾。
心曠神怡。
肖傾宇口中淡淡道:“肖某平日住在學校,偶爾得空回家照顧弟弟。
“此處地處總統府後院,有總統府衛兵日夜保護,安全倒不成問題。何況家弟平時有仆從照顧,肖某自是放心。”
方君乾很想告訴他,那些仆人壓根就靠不住,你弟弟出門打劫時本帥可沒見有哪個仆人在他身邊……
“本帥一路行至此地也沒見有人阻攔呀。”
肖傾宇抬眼一笑,像清水暈染開了墨跡。
話語裏隱約可見譏誚意味兒:“少帥是大總統的貴客,自是暢通無阻的了。”
方少帥倒是好脾氣,被肖傾宇這般冷嘲暗諷居然也毫不動氣:“不如此,又怎會誤闖肖主席的居所——好香的茶,此茶何名?”
心知他是在轉移話題,卻也不點破,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這是肖某於今年農曆三月初三親往洛迦山采集的桃花,將其洗淨,曬幹,加入冬瓜仁、白楊皮,以山泉之水二沸後衝泡。加
蓋十分鍾後即可飲用。山野鄉茶,不成敬意。”
蕭弈翻了個白眼,在一旁吹冷風:“哥哥,這桃花茶給他喝不是暴殄天物麽。”
方小寶不以為忤,反而有滋有味地抿了口桃花茶,朝小娃娃得意地露齒一笑。
意思很明顯:我就暴殄天物了,你能拿我怎麽著?
白衣少年微微板起臉:“小弈,沒禮貌。”
見弟弟滿眼委屈地瞅著自己,肖傾宇淡淡道:“還不進去做功課?”
“哥哥……”軟軟的鼻音,小咬著紅潤的嘴唇,企圖以撒嬌蒙混過關。
肖傾宇神容靜淡地喝了一口清香的桃花茶,絲毫不為所動。
見狀,小娃娃的淚水在眼眶裏不住打轉……
終於——“哇”一聲嚎啕大哭!
抽抽噎噎地往書房裏去了。
當然,臨走前還不忘狠狠瞪那個罪魁禍首方君乾一眼。
看著小弈滿麵淚痕,再回望肖傾宇麵無表情的臉——
方君乾頓時心虛不已:老爸,我這才知道你對我有多好……
“肖某管教無方,讓少帥見笑了。”
肖傾宇悠閑的眼神被犀利所取代,就這麽靜靜看著這個慵懶邪魅的年輕男子。
他的脊背挺得筆直。
安靜的固執。
筆挺的驕傲。
肖傾宇就這樣既不出聲,也並沒有任何不歡迎的表示,隻這麽冷漠地盯著他,不說話。
饒是方小寶臉皮再厚,也覺得一陣不適。一時之間手足無措。
訕笑:“看來傾宇不怎麽歡迎本帥呀……”
對上肖傾宇冷厲的眼神,方君乾眨眨眼,幹咳一聲:“本帥還以為,傾宇有很多話要對我說呢。”
“比如……”湊近他,方少帥笑得不懷好意,“本帥的定情信物為何會在傾宇手裏。”
肖傾宇一愣:原來他都知道了。
眼瞼輕垂:“那是少帥小時候有眼無珠錯定良人。”
雖然早有心裏準備,但經肖傾宇親口證實後,
這打擊對方君乾還真不是一般二般的大,簡直可謂晴天霹靂!
最後一絲僥幸也灰飛煙滅……
肖傾宇忍著笑看著方君乾這麽個長袖善舞的人物此時的手足無措。
一向擅長辭令的方君乾,此刻嘴巴張張合合連句話都說不流暢了。
欲哭無淚了老半天,方小寶終於憋出一句:“肖傾宇,你賠我初戀~~~”
肖主席采取無視政策……
然而——
“你賠我初戀賠我初戀賠我初戀賠我初戀賠我初戀……”
當某人第一千一百零一遍碎碎念時,肖傾宇終於忍無可忍!
“方君乾你有完沒完!我小時候哪裏像女的!”
方君乾不怕死地嚷嚷:“哪裏都像!”
死一般的靜默。
肖傾宇眯起眼睛。
緩緩吐出一口氣:“方君乾,”肖傾宇的聲音直比臘月寒風還要凜冽上三分,“想死就直說。”
他絕對不介意親手了結他……
直覺,通常是悲劇發生前的預感。
方君乾對自己的直覺一向深信不疑。
所以他恰到好處地閉上嘴——逃過一劫。
後來方少帥漸漸摸清了肖參謀長的脾性。
肖傾宇有三大忌:一忌別人不利於他寶貝弟弟。二忌他人以卑鄙手段威脅利用自己。三忌……方君乾提起童年烏龍事。
眼看肖主席就要下逐客令,方少帥突然福至心靈,迫出急智:“傾宇,這實在不能怪我呀,你看你,小時候留這麽長的發,到現在都沒剪……都什麽年代了,哪還有男生留長發的,本帥
誤認為你是女孩子也情有可原麽。”
肖傾宇漆黑如墨的長發,順滑,觸手生寒,沒有束起時青絲便如水逶迤了一地。
長大後的肖傾宇自是不會讓人錯認為女生。即使容顏姣好如處子,但那微微抿緊的失色水唇,露顯桀驁不馴。寧定的冰冷眼眸,更添睿智犀利。
完完全全是一種由內而外的清貴氣質。
連殺氣都升華成了高傲。
分分明明。
然而小時候的肖傾宇,長長青絲下的一張秀氣的瓜子臉著實惹人憐愛,如勾如畫的眉目流動成了一幅江南煙雨圖,周身是蒙蒙濕霧,清清靈靈。
也怪不得年幼的方君乾會誤會。
“傾宇,你為什麽要留長發啊?欺騙我的感情。”
白衣少年眼瞼一垂,漆黑眸子被鴉翅般的睫羽輕輕一覆,黯淡下來。
“住持說我命數坎坷,一生多磨多難,故要我蓄發積福,以期消災長命。”
四周的空氣變得寂靜。
“其實也沒什麽,”肖傾宇白衣出塵,雅致的側麵有說不出的靜好,“都習慣了。”
方君乾忿忿不平:“真是太狠心了,你當時這麽小,他們居然把你送到寺廟裏?都說血濃於水,哪有家人會這麽做!”
無雙淡淡道:“說來好笑……”
他坐在窗爆全身的輪廓在竹簾篩進來的日光下縹緲得要透明了。
話雖說好笑,但白衣少年的聲音裏卻沒有半絲笑意。
“隻不過肖某出世那天,蕭家禦用術士為肖某批了生辰八字——禍家之孤煞,救世之大賢。”
說到這裏,肖傾宇忍不住微微笑了出來。
“於是肖某這一生就毀在了前五個字手上。”
禍家之孤煞……
方君乾隱約猜到了前因。
一抬眼卻又看見那脂玉的側臉,唇邊那抹悲哀笑意還來不及掩去。
仿佛,想表達下自己的感傷,卻已欲哭無淚。
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
隻聽肖傾宇悠悠緩緩地說:“救世之大賢又有什麽用。蕭家幾世富貴,人脈關係根深蒂固,世代積累的財富不計其數,即使亡了國也不會亡蕭家。他們要救世大賢做什麽?”
冷誚的蕭煞:“他們隻是怕肖某這個‘禍家之孤煞’而已。”
方君乾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怪不得他隻能以“肖”為姓。怕是蕭家擔心一旦將其冠以“蕭”姓,就會給自己帶來滅族之禍吧。
從小將他送入深山古寺,隻想讓他日夜與青燈古佛為伴,抹殺於塵世之間。
那個少年越出色,蕭家便越是惶恐不安。
指不定哪一天這批語真會一語成箴。
當那個少年羽翼日漸,他們也同時擔心著隨之而來的慘烈報複!
蕭家是真的畏懼——畏懼這個孤清得很事獨,冷淡得近乎冷酷的少年。
即使身無長物,即使一無所有,即使他們從小打壓,都磨不平他那得天獨厚的才華,和冷冽銳厲的傲氣!
不知怎的,方君乾忽然想起小時候與傾宇初次見麵時,
那個白衣小仙子掰著手指對他說:“再過五年我就可以回家了……”
無法忘懷那燦爛的花火在他瞳孔中悄然盛放的絢爛。
絕美而脆弱。
那時的肖傾宇,一天天計算著自己回家的日子,寂寞而不絕望。
那時的傾宇,定是滿目憧憬的吧?
想著想著,心中就泛起情不自禁的疼惜。
收斂了平日裏的戲謔腔調,方君乾的話讓人感受到一種發自內心的真誠:“本帥就覺得傾宇離開蕭家,那是蕭家的損失。
“他們總有一天會後悔!”
肖傾宇微微一笑,什麽也沒說。
隻抬手碰杯,一飲而盡。
舉杯敬虛名。
一杯醉生夢死,一杯風華落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