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徐徐拂過發梢,琦顏和澈弦並排坐在馬車前,澈弦手持韁繩,目不斜視地趕車。

若妡,小翠,還有清明坐在車廂內。

一行人正向日間剛剛去過的皇城舊址行去,與澈遠約好了在此地碰頭。

遠遠的看到澈遠那匹豐神俊秀的白馬,一身青衫的澈遠悠然立在一旁。

“雲公子,采到藥草了麽?”琦顏跳下馬車有些迫不及待。

“沒有,誰說我去采藥了?”澈遠奇道。

“……”琦顏聞言頓時心頭受堵,抬眼瞪視澈弦。哪知澈弦依然是那副死人臉,沒有半絲表情,也沒半點說了假話被拆穿後的羞愧尷尬。

澈遠嗬嗬一笑,拍了拍馬背上一大包鼓鼓囊囊的東西:“雲某隻是去府尹府去取了些藥草回來,後山山勢那般險峻,雖則雲某有心挑戰琉花斑狸毒無法緩解的繆傳可也不敢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琦顏麵上咻地一紅,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以前慕容瑾隻身一人上後山為她采藥的事來,心中頓時打翻了百味罐,不知酸甜苦辣。

“七姑娘早幾日不是剛剛在曹府走了一遭麽,可知府中現下住著的貴賓是何人?”

“乃是當今太子爺。”琦顏脫口而出。

澈遠似微微吃了一驚,沒有言語。

如今連貫一想,近日經曆的事便逐漸清晰明了起來。

先是遇到了重傷扮成老乞婆的若妡,而後進城時遭遇重重盤查要捉拿逃犯,懸賞重金,緝捕的緣由卻語焉不詳,而後就遇見了太子爺,如此看來定然是跟皇宮扯上了關係,而且是不便於公諸於眾的……

到底是什麽事連太子爺都親自出馬,而且太子爺還是冒名而來,微服私訪,連曹德仁都不知道他是太子,隻當是京裏某個王爺。如此看來這事定然秘密得緊,而且極為重要,太子來了,說明這肯定是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了……

若妡的傷一定是被皇宮的人下的毒手,她到底做了什麽……琦顏怯怯望向馬車,隔著厚重的車簾望不穿,心頭漸漸沉重。這一次,自己一定要保護若妡,就如六年前她舍命保護自己一樣。

太子爺將所有藥材都收攏了,定然是知道逃犯就在城中,前麵自己還去抓藥肯定眼線通報了太子,早有這麽說大家的處境不是非常危險?

琦顏暗暗打了個寒戰,雖跟太子爺接觸不多,可她也隱隱約約覺察出了這位太子心腸極為冷硬,若是那天她一不小心觸怒了太子,下場肯定跟那小妾一樣,沒準自己現在就成一縷遊魂了。第一次見麵他那番調笑的話語總叫她覺得不安,似乎那漂亮的桃花眼中閃耀著的不是對美色的貪戀而是蓄著陰冷的利刃,他看她的第一眼時她就覺察出有一些不太對勁,看這位太子爺長得是儀表不凡英俊倜儻,卻心性凶殘,殺個人就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

“七姑娘在想什麽,這麽出神?”澈遠帶著點打趣道。

琦顏隻虛浮地扯了扯嘴角,原是想裝出個笑臉,竟是裝不出。

“也累了這許久,姑娘也自去歇著吧,但教雲某和三弟在,斷斷不會讓人傷著諸位。”

“有勞雲公子了。”琦顏扭身上了馬車,正見小翠輕輕將自己身上那件衣服披到若妡身上,不禁蔚然一笑,小翠一抬頭正瞅見她,臉頓時臊得通紅。

四人在車廂內略微有些擠,清明蜷縮著身子倚在角落裏,雙目緊閉,臉頰紅撲撲的,顯然未睡,四周盡是女子,特別是發現了自己叫了無數聲“婆婆”的那怪婆婆竟然是個三十幾歲的婦人,感覺別扭死了。感覺到琦顏的目光,終是忍受不住,猛地睜開眼,急急地從車廂裏逃出來,簡直憋死了。

琦顏被他的舉動逗得不禁笑起來,緊張情緒稍緩。

“怎麽了?公……琦顏姑娘?”

若妡一發問,清明立馬扭轉身子對著琦顏擠眉弄眼示意千萬不要說,可真夠丟人的。

“嗬嗬,沒什麽事,就是突然想笑。”琦顏神經繃了許久這會突然繃不住了,神經質地笑個不休。

清明好不氣惱,又沒有辦法,隻得灰溜溜跑到澈遠身旁。

倚著冷硬的木板,琦顏卻睡不著。車裏黑乎乎一片,什麽也看不見,隻聽聞其餘兩人的呼吸聲。小翠身上負傷,睡得似極不安穩,呼吸有些急促。若妡倒是睡得很沉,呼吸連綿悠長,也許正香甜的美夢,這許多年一直心心念念的公主殿下終於再一次出現在自己麵前,所有煩惱都暫時卸去了。

琦顏撩開車簾向外張望,外麵涼風習習,一輪滿月懸於空中,月色寂寥,清輝如水漫漫瀉下,旁邊的星辰都失去了光澤。

荒草之上無數螢火蟲翩躚起舞,似無數閃動的小火苗,瑩瑩光澤飄渺生煙,小時候聽若妡說,每一個螢火蟲都代表了一顆善良的靈魂,他們的光雖然微弱,可是聚在一起卻可以霎時令天上月亮星星黯然失色。

曾經有多少個不眠之夜都是抱著毯子和若妡坐在潛心殿前的台階上,靜靜望著漫天飛舞的螢火蟲,那時候她也希望自己變成一隻可以自由自在飛翔的螢火蟲。若妡卻急急地打斷她,呸呸呸地往地上吐幾口口水,跪倒在地雙手合十不住求告:“公主殿下年幼無知,天神莫怪,不要聽信她胡言亂語。”

她便仰著天真稚氣的小臉問:“為什麽要說我胡言亂語?我確實想變成一隻螢火蟲,他們多自由啊,我好羨慕他們,我要是變成了螢火蟲,我就帶母後一起飛出皇宮。”

“我的傻公主,這話可不能亂說,螢火蟲是死去的人變的,所以請公主不要再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了。”若妡將她緊緊抱進懷裏,久久不肯鬆開。

那時的對話猶在耳邊回響,如今若妡再不能陪她看螢火蟲了。

有多少年了,她沒有像今晚這樣寂靜地滿懷悲傷地看著這些盈盈舞蹈絢麗斑斕的生靈了。

手已然有些僵了,仍固執地不肯放下,窗外那無數星星點點的光亮逐漸匯成了一條綠瑩瑩的光帶,最後模糊在視線中,淚水不知何時悄悄爬上了眼角,濕潤了眼眶。

腳下的土地,那是昔日繁華如春的皇城,那是無數含恨枉死之人的墓葬……

不是沒有設想過重歸故裏會帶來感傷,卻沒想到會是如此慘烈淒絕,她踩在先人的骨灰上,逃避敵國宮廷的追殺。第一次,她如此強烈地感受到身體內流動的皇族的血液在叫囂:報仇,報仇……

出得馬車,信步走著,琦顏心潮澎湃根本毫無睡意。絲毫沒有注意到雲氏兄弟並不在近旁。

恍然回過神來時才發現不覺已經走出了好遠,正打算折返。遠處的談話聲隨著風聲飄進她耳中,驚得她急忙輕輕蹲下身細聽。

“原來神醫是澈弦的大哥,上次征討黎國多虧了神醫出手相救父皇才得僥幸脫險,久仰了!”

說話的是背對她站著的一人,青絲一絲不亂地收攏於頭頂,束以金冠,月白色長袍,束一條寶藍色鑲銀邊闊邊腰帶,與那日見到的太子的裝扮極為相似,竟是慕容瑾!千真萬確,說話的語氣確是他!

“雲某愧不敢當。”

“澈弦為何你從未提及?”語音中似有輕微責備之意。

“此前屬下並不知兄長還存活於世,還望殿下恕罪。”

“罷了,”慕容瑾嗬嗬一笑,大度地拍了拍澈弦的肩,又向澈遠道,“不知神醫願不願屈尊與令弟一起效力於我?”

“殿下抬愛了,雲某生性放肆喜好自在,慣於遊樂於山水之中,怕是不能為殿下效勞。不過雲某有言在此,若是殿下有用得著雲某的時候,但教舍弟修書一封定不推脫。”

“如此甚好。小王有一言相詢,還望神醫如實作答。”

澈遠半晌沒言語,因是側身對著琦顏,又離得有些遠,看不清他臉上表情。默了片刻方道:“殿下請講。”

“神醫近來有沒有接診一位身中琉花斑狸毒的女子?”

琦顏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大氣也不敢出,焦急地盯住澈遠清瘦挺拔的側影,不敢漏掉他一絲一毫袍袖的紋絲波動。

“沒有。”很堅定的兩個字。

“哦?”慕容瑾不可置否,語調曖昧不明,摸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一時間氣氛詭異,四個人各懷心思,唯有耳畔涼風嗚咽。

“她在哪裏?”慕容瑾突然問。

琦顏一驚,猛地悔悟,他口中的“她”便是自己,急得立刻想逃離此處。

“姑娘在馬車上,屬下去喚她。”澈弦說罷一抱拳,飛身躍起,將匍匐在地瑟縮成團的琦顏掠走,琦顏死死咬著自己拳頭,不敢出聲,已然嚇得渾身癱軟。猶記得上一次偷聽到了慕容瑾與杜老爺的談話,他差點沒一手殺了她!下手那股狠辣勁,絕非常人。

剛剛被澈弦放下地,琦顏一把拉住他袖子,嗚咽道:“救救若妡!”手抖得不成樣子,淚珠子滾滾垂落。

“她在安全的地方,姑娘請放心。”方才琦顏掀簾外望時他便已將若妡移走了,片刻之前接到了與慕容瑾會麵的信號,他便已考慮周詳,唯一算漏了琦顏會在無意中偷偷撞見他們秘密會麵。現下馬車上便隻有小翠一人,小翠已被他點了穴道,天大的動靜也不會醒來。

琦顏抬起淚眼,掀簾一看果然未見若妡,稍稍寬心。

“姑娘不要驚慌,鎮定一點,不要讓主上瞧出破綻。”

琦顏隻含淚點頭,抬手拭去淚水,便同澈弦慢步向慕容瑾所在的方向行去。

快至近前,雲氏兄弟識趣地退下了。

夜幕中慕容瑾獨立於涼風之中,峻拔的身影遺世獨立,衣袂飄然,如寂寂盛開的白蓮,絕世出塵。這樣的背影留給她的卻永遠是不可親近的孤絕,似乎籠著數不盡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