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氣晴好起來,隻是路麵全被雨水浸濕,泥濘不堪。
一路翻山越嶺也不知行了幾個時辰才從密林中走出來,雖則澈弦腿上受了傷,不過昨日已由琦顏給他上了些藥,傷處並未惡化,他也毫不在乎是以也沒有耽擱行程。
下午時已抵達臨近燕京的平安鎮,也是進入燕京的必經之地。
平安鎮原是個很大的鎮子,也頗為繁華,以往來京商旅都會在此歇腳,餐飲住宿等行業格外發達。然而六年前那場戰火也波及了這個小鎮,在燮國和韃靼鐵騎踐踏之下幾乎被夷為平地,再不複往日的繁盛。
六年過去了,平安鎮似乎依然沒有從戰爭的陰影中解脫出來,四處蕭條,街道上隨處可見舊城牆的殘垣斷壁,支離破碎得不堪入目。
琦顏一進這鎮子裏就感到莫名的壓抑和感傷。
澈弦也是滿目悲愴,哀歎連連。
“這個鎮怎生變成了這般模樣?我原以為這裏靠近燕京定然是比較繁華的。”琦顏望著低窪不平泥濘稀軟的路麵歎道。
“是啊,記得以前我每年都會跟兄弟姐妹到這裏來消夏,那時各地的商隊往來不絕,西域的馬匹,東胡的藥材,南疆的蠶絲,北方的皮革,皆是從這裏運往宜城,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那是何等盛況……”澈弦似在自言自語,一臉沉浸在回憶中的酸澀迷幻。
“澈弦,以後在我麵前就不要老是稱卑職了,我聽著別扭。”
他愣了愣神,半晌才咧嘴一笑,“是,小姐。”露出潔白如貝的牙,難得能見到他笑,琦顏很滿意他的反應。
兩人找了兩條街才終於找到一家破舊簡陋的客棧,定了兩間上房。
琦顏向人打聽了醫館的所在,帶了些銀兩便出門來替澈弦抓藥。
這幾日晴雨交替變幻無窮,染上風寒雜症的人不少,醫館裏擠滿了人,很多生病的都是小孩子老人家,醫館裏亂哄哄的,哭鬧聲談話聲夾雜在一起混混沌沌,惹得琦顏心浮氣躁。
隻得又到外麵候著,百無聊賴之際看到一個乞丐蹲在對麵的空地上。滿麵汙垢,完全看不清麵貌,也看不出年紀,琦顏盯著他看了片刻,他似乎絲毫沒有察覺,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某個地方,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也不曾見他眨眼,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又過了一陣,這乞丐顫巍巍地直起身,向著醫館這邊慢慢摸索過來,琦顏注意到他手上拄著根拐杖,腿也有些不利索,一瘸一拐的,真夠可憐,既瞎又瘸。醫館與乞丐相隔不過咫尺,路中央卻正有一個髒水窪,乞丐以拐杖探路並未發覺到異常,琦顏心頭不忍,小跑過去扶住他,“這裏有個大水窪,很髒,我扶你吧。”
哪知乞丐一揮手,琦顏隻感一陣勁風迎麵襲來,一個趔趄差點沒跌倒。
“姑娘若是嫌髒躲開便是。”乞丐聲音不溫不火,卻透著凜冽。
原來是個女乞。
“我……你誤會了,我並不是嫌你髒,隻是擔心你踩到那灘水濕了鞋襪……”
女乞微怔,一雙黑玻璃般明亮而無神的眼睛似定定地盯著琦顏,雖知她是個瞎子,可是眼眸若有無限神采仿佛便能穿透自己的內心,琦顏一時間心中寒意頓生。
剛剛這女乞一推之下已讓她看清了眼前這人定是身懷絕世武藝的,她雖學藝不精,但是於武術之道還是略略通曉,這女乞尚且隻是輕輕一揮手自己便險些摔跤,若是得罪了這人自己肯定沒得好下場。有時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開,她有心助人人家卻不領情。
“小妮子你在想什麽?”女乞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
“沒……沒什麽,沒什麽。”琦顏一急倒有些結巴,心中隻恨自己多事。
“你扶我過去。”乞丐說著伸出一隻枯瘦的手懸在空中。
琦顏低頭戰戰兢兢攙扶她繞過水窪,“您是要去哪兒?”她問得格外小心。
“去醫館。”女乞語氣清淡,滿是油汙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微微皺了皺眉,鼻間聞到了濃烈的異味,不知這乞丐多久沒洗澡了,看看身上的衣物,還是隆冬時節才有的厚重,今日天氣晴好,她不熱麽?棉衣破舊不堪,肩背和前襟有好幾個大窟窿,裏麵的棉花也薰黃黧黑,罩袍本色已不可辨,到處是汙漬。倒是她手中這根拐杖通體漆黑如墨玉,陽光下隱隱泛著光,看不出到底是什麽材質,不過看起來甚為堅硬。腳上一雙破鞋,也不知穿了多久了,同樣是辨不出原本的顏色,破爛得不成樣子,半隻裹足暴露在外。因她渾身上下實在太髒,根本看不清身上哪裏有傷病。
這時醫館裏已經沒什麽人了,剛剛走到門口,一個小門童刷地攔住琦顏:“這裏是醫館,不是濟世坊,要要飯到別處要去!快出去!”稚氣的小臉蛋上全是厭惡之色,衝著她們連連擺手。
“小兄弟,我們是來看病,不是來……呃……”琦顏頓了頓,“要飯……”俏臉不禁一臊,雖說穿著粗布衣服,可她怎麽看也長得不像乞丐吧……
無語……
小男孩狐疑地打量著琦顏,左看右看,也覺得她不像是乞丐,道:“你進來吧,她留在外麵。”小男孩一手指了指女乞,一手緊緊捂住鼻子。
“清明,休得無理。”一個淳厚的男聲從裏間傳出,而後響起一串腳步聲。
“雲先生……”小男孩扭頭有些委屈地望著來人。
迎麵而來的是位年輕公子,青色長衫服貼地裹著頎長的身軀,滿頭青絲直垂於肩背,僅束了條紫色絲帶,麵色如玉,五官細致柔和,周身散發著溫文爾雅的書卷氣。
“清明,扶這位……”被稱為雲先生的男子抬眼望著女乞,又看看琦顏,有些為難地住了嘴,臉上揚起一絲無奈的笑。
“叫老太婆就好了,我老婆子不介意。”女乞似能看見眼前所有人的表情。
這女乞聲音並不是很老,甚至稱得上悅耳動聽,雖不似少女般清如銀鈴,卻也別有一番婉轉秀麗。
男子微微一笑:“婆婆我們進去吧。”語未歇手已經自然而然地扶住女乞。
清明瞠著雙滴溜溜的圓眼,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瞅了瞅雲先生,又瞅了瞅琦顏,忸怩了一會也蹭過來扶女乞,四人一同前往內堂。
坐下後,雲公子讓清明端來一盆清水,先為女乞淨了手,而後為其把脈。
半晌,琦顏見雲公子緊蹙著眉頭,麵色凝重,忙問:“怎麽了?大夫,很嚴重嗎?”
雲公子沉吟不響,又把脈一陣,才問:“婆婆可是中了琉花斑狸毒?”
“不錯。”女乞微微挑眉,“老婆子尋訪了多少號稱名醫世家的所在,不過全是些庸才,連中了何種毒都不知道。果然不愧是‘醫藥聖手’的弟子,見多識廣。”語氣中倒是頗為讚賞。
“婆婆如何知曉在下師承何處?”雲公子臉現驚詫。
“一位故友推介來此,他可是你父親以及你師父以往的同僚,我也識得你師父,是以你不必太過訝異。”
“婆婆怎生稱呼?”雲公子低斂了眉眼,恭恭敬敬詢問。
“叫婆婆便好,哪來那麽多稱謂講究。”
琦顏聽著他們一言一語,呆呆楞楞,如墜雲裏霧裏,完全摸不著門。
“我這毒可還醫的好麽?”沉了半晌,女乞開口問道。
“要全部清除恐非易事,若是中毒當日便來醫治還有根除的可能。現下毒物已然侵入穴道,婆婆最好是少運功為妙。等會晚輩給您開個藥方,抓些藥草,定時服用毒性可以控製住,不然毒性侵入五髒六腑就無力回天了。”雲公子麵色一暗。
“請公子盡力醫治,即使醫不好,能續命便可,老婆子死不足惜,隻是我要找的人還未找到,現在若是死了不能瞑目。”女乞突然緊緊抓住這年輕大夫的手,情緒有些激動。
“晚輩一定盡力。”
雲公子也回握了一下她的手,抬首滿目憂思望了望琦顏。
這醫館雖占地不大,藥材卻是很齊全,待雲公子開好藥方,配好藥材已近黃昏,琦顏記著要給澈弦抓藥,便又請雲公子抓了幾副傷藥。
“姑娘也識得醫理吧?”雲公子一邊配藥一邊頭也不抬地問。
“嗬嗬,談不上,略知皮毛而已。”
琦顏在五華山時,師父也種了不少藥草,師父不教她武藝,閑來無事便自管照著書上的描述自己配藥以自娛,沒曾想日後倒也派上了不少用場。
“天色也不早了,姑娘和婆婆在此處用了晚飯再走吧。”
“這……不好吧?”雖是個淺淺的問句,不過從琦顏嘴裏出來倒更像是確認了。
“沒什麽不好,清明已經做好飯了,耽誤不了多久。晚些時在下送姑娘和婆婆回去吧。”看來雲公子是直接把琦顏當成女乞的親人了。
琦顏臉上訕訕,一時沒了言語。
“那好。”一直養神不語的女乞突然開口道。
飯間雲公子又向琦顏叮囑了些飲食禁忌,主要還是針對這位婆婆的,若是誤食了人參燕窩銀耳等滋補之物便是相生相克,會加重毒性,不日暴斃身亡。
聽得琦顏背脊裏直冒涼氣,暗暗思忖:為何自己總是遇上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這乞丐婆婆不知是何來曆,雖然身中劇毒,但是懷有絕世武功,從她放任雲公子胡亂判定兩人關係便可看出這婆子是認準要吃定她了,而今知道了這些飲食禁忌情況對自己愈加不利,若是一個不小心沒伺候好這婆子,自己恐怕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一頓飯頓時索然無味,吃得琦顏是垂頭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