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明朗,薄日微暖,雖然天邊依然是淺淺的鉛灰色,烏雲卻已散開。

今日是元宵節,白日還是乖乖待在屋子裏,慕容瑾一早差人帶來口信說晚上帶她出去逛燈會。

琦顏叫小翠搬來張椅子,坐在院裏曬太陽,冬日的陽光格外難得,尤其是在北方。一個人靜靜坐著,周遭一片寂靜。耳裏卻漸漸充斥著起先模糊而後愈加清晰的,嘶喊聲,馬蹄聲,獰笑聲,呼號聲,交錯著撞擊她的耳膜,震耳欲聾,頭痛欲裂。

為了抵製這排山倒海的聲音她不得不蜷縮著身子雙手掩耳,腦海裏卻依然浮現出當晚宜城破城之日慘烈的景象,遍野屍首,血海汪洋,火光裏韃靼騎兵如地獄湧出的惡魔橫衝直撞,嗜殺如命狂笑恣肆。

近日來總是半夜被噩夢驚醒,常常夢到皇城被毀那晚的情形,夢到善琦被人挾持著掙紮著大喊著“姐姐,姐姐”卻還是離她越來越遠,夢到自己眼睜睜望著若妡倒在血泊中,卻無能為力,夢到耳邊呼嘯而來的馬蹄聲,就在自己要被馬蹄踩死的那一刻驚悸而醒,滿身都是冷汗,即使在夢裏,死亡也總是離她那麽近。

一直以為是師父救了她一命,現在想來,既然師父跟母後結過梁子,而且從日後她對自己厭惡萬分的態度來看,斷然沒有救自己的道理,為何她卻救了自己?還養育她自己年?再則,從那日慕容弋言語間可以知曉慕容瑾對於她的行蹤一直了如指掌,這麽說以前每年都來看望她的齊伯極有可能是慕容瑾的人,要麽就是師父跟他是有某種聯係的。

以前從未深入想過這些,每每到想不通的地方就索性作罷不再想了,今日再作一番考量才發現,圍繞在她身邊竟有如此多的謎團,繼續深究下去還不知會有什麽驚天秘密,心中一直就隱隱藏著不安,她說不清為什麽,近日來總是忐忑難安,她有很多疑問需要慕容瑾解答。也許還能從他嘴裏知道一些她母後的下落,若是能知道母後善琦的下落,其餘的叫她不追究都可以。索性今日就問個明白吧。

渾渾噩噩地過了半天,一直被心事所困擾,對什麽事都提不起興致。

傍晚時分慕容瑾突然來了,倒讓她頗吃了一驚。

“怎麽,不高興我提前來嗎?”慕容瑾臉上帶著暖暖的笑意,抑鬱神采一掃而空。

“不是,你能來我已經很開心了。”話雖是這麽說,臉上裝出來的笑臉還是很蹩腳。

“難得可以外出就不要苦著臉了,我帶你到外麵好好逛逛吧,今天就聽我的,一切由我安排,可好?”他笑吟吟道。慕容瑾笑起來還跟從前一樣迷人,兩眼神采奕奕,嘴角微揚,溫暖純粹。

“現在就出去嗎?”

“嗯。”

“那我去換件衣服。”

“不用,就這件挺好。走吧。”

“不用帶什麽東西麽?”

“你好囉嗦。”他哈哈一笑道,仿佛又回到了在蕭國宮廷的日子,有一次他說好要帶她出宮溜溜,結果因為她羅裏吧嗦收拾了不少東西,結果還沒出宮門就被逮回去了,還連累得他受她父皇責罰。

琦顏嗔怪地瞪了慕容瑾一眼,顯然兩人同時都想到了這件事,不禁會心一笑。

鄴城是一座很繁華的城市,集市上滿目琳琅,讓人應接不暇。因著正逢元宵佳節,還沒到晚上節日氣氛已經很濃,賣花燈的,貼燈謎的,賣藝耍槍弄棒的,小販吆喝聲不絕於耳,這樣熱鬧的場所她還是第一次來,對什麽都感到新奇無比,東看看西看看,總覺驚喜無限。甚至還看到西域胡人在東市賣馬,操著半生不熟的語言討價還價,看得她暗暗發笑。

“餓了。”逛了半天,看看天色也晚下來琦顏捂著肚子嘀咕了一聲。

“那我們吃飯去,跟我來吧。”說著他牽過她的手,徑直往前走去。一切好像再自然不過,她心裏別扭了一會,終是任他握著。

穿過了幾條街巷,在一座高樓前慕容瑾終於駐下了腳步,是一家名為“悅客來”的酒樓。

“二少爺您來啦,請裏邊上坐。”一進門店小二就迎過來,語氣熱絡,看來他是這裏的常客。

“這家的酒菜很不錯的,平日閑來無事我常和七弟來此小酌一杯。”慕容瑾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衝她微微一笑解釋。

他們在二樓靠窗的雅間坐定,從她坐的位置可以看到底下生動的街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熱火朝天的吆喝聲,再看遠處,一條蜿蜒的河流迤邐東去,河麵上還有畫舫蕩漾,隱隱有管弦之聲,遠遠地,影影綽綽,琦顏看得有些癡,暫時忘掉了心中隱匿的憂思。

她一直瞅著窗外,而慕容瑾,不時看看她,滿眼含笑,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要看了,菜都涼了。”慕容瑾笑望著她催道。

“嗯。”說著就埋頭開始扒飯。

“你這樣子可一點也不像個姑娘家。”慕容瑾搖頭,繼而又笑起來。

琦顏瞪他一眼,又埋首,照吃不誤。他也不再多言,把酒自斟。

“現在我們去哪兒?”把筷子一放琦顏就興衝衝問。

“逛燈會,猜燈謎,放紙船,都隨你。”

“這麽多?!可不可以都去玩一下?”琦顏滿眼期待望向慕容瑾,長這麽大,從沒好好玩過,想是壓抑得太久,這下子玩性大發了。

“好,隨你。”慕容瑾笑道。

今天他笑的格外多,在她記憶裏他一直都是鬱鬱寡歡的樣子,不怎麽笑。看他笑,其實感覺真的很好。他的笑好像三月裏和煦的陽光,可以讓人心裏暖意融融。

出得酒樓外麵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到處點著燈火,故元宵節民間又稱燈火節,這一天各處的燈都點亮了。空氣中籠著涼薄的寒意,一輪冷月懸於空中,寒星寂寂,隱隱散發著朦朧的亮光。倒是地上燈火闌珊,看著叫人心生溫暖。

人們手中提著各式各樣的花燈,有的是蓮花形狀的,有的是鬆鼠形狀的,還有南瓜形狀的,她也吵著讓慕容瑾給她買了一個上麵畫著蝴蝶的粉色燈籠。猜燈謎不是她的長處,她也對此沒什麽興趣,連熱鬧都懶得去湊。

一路逛著,不覺到了河邊。河邊也聚著很多人,每個人手中都拿著紙船,再看江麵上已經漂浮了很多紙船,紙船上放著一隻點燃的蠟燭,水麵上星火點點,倒影悠長,隨著水波輕輕蕩漾,一時間波光粼粼,妙不可言。

琦顏也來了興致,轉頭一看慕容瑾卻不見人影,正焦急四顧,隻見他手捧兩隻紙船正朝她這邊過來。

“放這個是做什麽的?”她接過他遞來的紙船和一張白紙。

“用來許願的,據說如果蠟燭一直沒有滅的話,許的願就可以成真。”慕容瑾撥弄著自己那隻紙船頭也不抬道。

“真的嗎?”她不放心地問。

“聽說是真的,沒試過。你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他笑得像隻奸詐的狐狸,一個男人怎麽可以笑得如此妖孽,簡直叫人移不開眼。

“我們到那邊的亭子去。”慕容瑾抬手往西邊指了指,那裏好多人。

他們也不急,等裏邊的人都寫完了願望出了亭子才進去。各自執筆寫下願望,就著燃燒的火把點燃了蠟燭。

琦顏一路捧著它,就好像捧著自己的整顆心,小心翼翼走到河邊再輕輕將紙船放入河中。

慕容瑾已經先她一步將紙船放入水中,立在她身後。

就在琦顏鬆手的時候,天邊燃起一簇焰火,亮麗炫目,綻放著隻屬於夜的璀璨,映的大地都霎時失去了顏色,仰起臉來時絢麗的焰火下慕容瑾落寞的神色狠狠地擊中了她,隻一瞬,他眼裏又恢複了璀璨的笑意,堪比煙花的絢麗,刹那間美到了極致。

她眼裏卻泛起了淚光,急急低下頭來。

她的願望,她寫的是一家人早日團聚,父皇,母後,善琦,都安然無恙,寫這願望時她故意讓他看到了,明明看到他眼神一黯,他一定知道什麽。

“怎麽了?”他一眼就看出了她不對勁,也在她身邊蹲下來。

“瑾……瑾哥哥,我有話要問你,可以如實回答我嗎?”這是重逢後她第一次這樣叫他,竟然有些拗口。

“什麽事?”慕容瑾眼神閃了閃。

“你先答應,我再問,可以嗎?”琦顏懇切地望著他,心裏開始彌漫著無盡的憂傷,心底裏好像有一處漸漸塌陷了,慢慢地沉下去。

“我們到那邊去說吧。”他起身徑直往剛剛他們去過的那個亭子方向走去,那裏現在基本上沒什麽人了,很安靜。

進到亭子裏半晌兩個人都沒說話,慕容瑾上半身倚著石柱立著,棱角分明的側臉對著她,忽明忽滅的火光中他的表情似真似幻難以分辨。

“你可知道我父皇,母後還有善琦的下落?”琦顏定定望住他一字一句都含著擔憂。

慕容瑾停了半晌,“城破之日你父皇誓死不降最後戰死,你母後和善琦一直下落不明,我也著人一直在尋,卻是沒有尋到。”他用憐憫的眼神注視著琦顏,眼眸暗沉。

“父皇死了?”琦顏無力地蹲下身,眼淚瞬間毫無征兆湧上了眼眶。

“我以為你早知道了。”慕容瑾走過來在她身旁蹲下,手輕輕放在她肩上,涼涼的聲音被吹散在寂寂的風裏。

“母後和善琦是不是也死了?你知道的,你什麽都知道的,隻是你不肯告訴我,對不對?你什麽都知道!”琦顏猛然抬頭看住他。

“不是這樣的,善雅,我……”

“我是你救下的,對不對?你為什麽把我送到五華山上?你知不知道我過得不好,我一直想著下山尋母後和善琦?她們都死了你救我做什麽!還不如當日被馬蹄踩死了好!我一個人孤零零活著有什麽意思!”她使勁捶打他,眼淚終於如決堤之水奔湧而出。

“善雅,善雅!”他大聲喚她,緊緊握住她的肩膀想要阻止她瘋狂失控的舉動,“我向你保證,皇後娘娘和善琦都還活著,真的。”

“如果還活著,你就帶我去見她們,我才相信。”琦顏淚眼朦朧,定定地望著他。

“我現在還沒找到,但是她們肯定還活著。”慕容瑾眼神堅定,莫名讓她心安。

“沒找到,你怎麽確定沒死?”琦顏猶是不信。

“蕭國滅亡後,蕭氏皇族全數被囚,除了蘭妃留在禦前侍奉,其餘全被誅殺。我去查過,獨獨少了你們母女三人。是以你可以放心,她們極有可能還活著。有朝一日你們母女定有緣再聚,相信我。”他定定望進她眼裏,目光篤定,似有十足把握,琦顏不禁點了點頭。也許在她心底裏某一處一直都是信任著他的,所以才這樣容易就被他說服。

蕭氏皇族盡數被誅,曆朝曆代的皇帝對待前朝皇族似乎都是如此血腥殘忍。難怪母後讓她更名,慕容瑾將她送到與世隔絕的高山之上也是為了避免她被卷入殺戮中,她隱隱明白了他的苦心,此番將她幽囚於碧軒閣,必然也是這個原因。若是她身份被揭穿,隻怕現在早已挫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難怪,難怪杜老爺對她的身份如此疑慮。一個前朝公主,背負國仇家恨,還不知會掀起怎樣的波瀾,難怪他說她會遺禍人間。

隻是他們真的多慮了,她並無複國報仇的宏願,即使有,她也不會如此不自量力,勢單力薄如她哪有複國的資本。她隻是想找到她的親人平平安安過普通人的生活,遠離紛爭,自食其力。

以前在蕭國皇宮時,六歲以前她倍受父皇疼寵,是宮廷中人見人愛的公主,六歲以後,隨著善琦和善毓的降生母後失寵,她亦再不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嬌貴公主,隻是個出身卑微的舞姬生出的賤種,母後的潛心殿成了實質的冷宮,皇後之尊有名無實,連宮婢都敢恥笑她們。受盡了欺淩,所以她對蕭國皇宮沒有半絲留戀。可笑的,雖然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她的父親是蕭國皇帝還是裴國宰相,可是她仍然被算在蕭國皇族的範圍內,她是皇族啊,她一直討厭的,厭惡的蕭國的皇族。若是真因為這個原因被殺,她真的死不瞑目。

“你說,我會死嗎?”琦顏仰臉認真問,淚痕猶在,看得慕容瑾一陣心酸。

“我不會讓你死的。你的命是我救回的,是屬於我的,再由不得你自己揮霍,沒有我的準允絕不可以死!所以,不要把死掛在嘴邊。”他承認了,還沒等她問,他自己先承認了,果然是他救的她,她沒猜錯。

慕容瑾好像能看透她的心,知道她想問的任何一件事。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我不允許。”

他手臂一展將她輕輕圈進了懷裏,右手輕撫著她柔順的發絲,輕輕的歎息聲在她耳邊縈繞不去。頭輕輕靠在他結實的肩上,心中寂然冷清,既沒有感動,也沒有哀傷,竟然無波無瀾。

知道母後和善琦都還活著,她不悲不喜,因著在自己心中就一直覺得她們是還活在世上的。隻是父皇死了,到底是歡喜還是悲戚?心底裏他的影子已經很淡了,記著的多是他對她們母女的冷酷無情,連他的麵貌也無法真切地記住,留在記憶裏的隻有他那一臉紮人的絡腮胡子。原來她也是個冷情的人,嗬嗬,她的父皇死了她也不過是如此反應,曾經視她為掌上明珠的父皇,到頭來她對他的怨還是多過了懷念,歲月不留情,流年稀散了記憶,所有好的壞的,也都隻隨著時光漸漸沉寂了。誰還記得他當年金戈鐵馬征戰南北一統中原的豐功偉績?誰還記得當年他也曾叱吒疆場威風赫赫,終是受奸人蠱惑落個暴君昏君的惡名?

淚水還是悄悄地滑落了,到底是為誰,她已經分不清。

“當年蕭國滅亡你是不是早就得到了消息?”問完馬上就後悔了,因為心中其實早有答案,可還是不經大腦就問出來了。

慕容瑾沉吟半晌,方自低聲道:“嗯。當我趕到潛心殿的時候你們都已不知去向,隨後遣人四處尋找,當我再看到你時你已經昏過去了,所以我讓鄔茳將你帶回了五華山,隻希望你在山上遠離爭鬥,覓得安寧。這些年一直在尋皇後娘娘和善琦,無奈線索太少進展緩慢,不過你放心,我一定盡我所能幫你尋找,你也不要太著急了,請一定要相信我。”他懇切道,墨黑的眸子閃著令人信服的光芒,映照得她的心搖搖曳曳,似乎信了,又似乎不信,卻再沒勇氣發問。

其實她還想問,你來蕭國當人質,一定是武獻帝,你的父皇有意的安排,是不是?其實你是來蕭國當間諜的對不對?

終是失掉了勇氣。靜默著倚在他肩上,再無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