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精妙奕局

從柳絮飄飛的暮春,到秋風蕭瑟的金秋,這個悶熱的夏季終於過去,等人們開始穿上夾衣,踩著沙沙作響的枯葉,將豐收的糧食堆滿糧倉時,已經到了崇德三年的八月底,而這個八月,注定將是一個多事之秋,盡管“胡天八月即飛雪”,但是此時的盛京仍然沒有一絲飄雪的意思。

倒是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打破了嚴嚴實實的窗紙,我終於在回到古代的一年多的時間後,第一次將品嚐和丈夫長期分離的滋味,因為經過了一年多的休養生息,野心勃勃,不肯安份的大清又開始了一輪新的征戰,而這場征戰,在史書上的記載是無比輝煌的,當然,勝利的一方是大清,而指揮這場戰績輝煌,碩果累累的戰事的主帥,則是我的丈夫多爾袞。

多爾袞一大早就趕去上朝了,我懶洋洋地睡到正午方才起床,閑極無聊,先是去看了看還在酣睡的東莪,輕輕地在她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幫她掖好被子,這才從乳娘懷裏接過了見到我興奮得手舞足蹈的東青,抱著他在院子旁的樹林裏悠閑地漫步,看著他一雙烏黑明亮的眸子正目不轉順地盯著我看,一陣戀愛油然而生,於是伸出手來,拉起他那胖乎乎的小手嗬著氣,孩子細皮嫩肉的,哪裏經受得起這樣的酥癢?聽著東青“咯咯”的笑聲,我從心底裏感到了一股溫馨和甜蜜。

“東青啊,你怎麽長得越來越像你阿瑪了呢?瞧瞧,這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哪裏也沒有一點和你額娘相似的地方,唉,真懷疑你是不是我生出來的。”我摸著他的小臉蛋,說著明明知道他聽不懂的話,接著自己也禁不住莞爾。

“嗬嗬,還是東青比我厲害啊,這段時間來,我怎麽一直都沒見你這麽開心過呢?我看啊,以後我就呆在外麵不回來了,每天就叫東青陪著你吧!”多爾袞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後響起,等我回頭時,他已經從後麵將我一把摟住。

“你是不是狸貓轉世啊,走路連點聲音都沒有,想嚇死幾個人不是?”我沒好氣地一聳肩膀,他的手從我的身上滑落。

“你怎麽不開心啊,這一段時間一直這個樣子,對我不冷不熱的,我說你們女人的心,還真是比那繡花針還要細,或者說心眼比那針眼還要小,算一算,那件事都過去三個多月了,你的氣還沒有消啊?”

多爾袞努力露出謙卑的微笑,做足了討好我的神情,我心裏道:現在知道自己當初不對了? 你這人就是臭毛病,晾上你幾個月,終於肯主動來討好我了?心下不由一陣暗自得意,說實話,其實當時的氣憤早就無影無蹤了,我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從來沒有隔夜的仇,氣來的快,消得也快,其實我早就不記恨他了,但是出於矜持,我還愣是堅持了三個多月沒有理他。

看看,這效果不就來了嗎?自從上次被我從臥房裏趕出去後,這家夥先是跟我較勁,後是逐漸收斂,最近聽阿娣來匯報說,他已經足足半個月沒有碰府裏其他的女人了,我雖然嘴巴上說“那他不會到外麵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去放浪?”但是心裏還是很受用的。

心裏想歸想,嘴巴上可不能有絲毫的鬆動,我嘲諷地彎了彎嘴角,陰陽怪氣地說道:“你堂堂睿親王也有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時候?怎麽,是準備向我道歉啊,還是準備跟我服個軟啊?我看你也拉不下這個臉來,反正想著你寵幸的女人多了去,用得著費勁巴拉地隔三差五地來我這邊蹭嗎?想看孩子就直說嘛,又沒有哪個膽大包天,敢不讓你過來看孩子。”

說話間,我們已經走到一處石桌前,多爾袞過來接過了我懷裏的孩子,我這次拂了拂石凳坐了下來,接下來多爾袞就有些尷尬了,由於昨晚的一場冰雹,所以現在到處都是融化的積水,唯一一張幹一點的石凳被我搶先了,望著剩餘三張濕漉漉的凳子,多爾袞瞪大了眼睛,努力做出誇張的表情:“熙貞啊,你也實在太疼你男人了,怕我坐久了累得慌,特意讓我站在這裏哄孩子是不?”

看著他笨拙地想說幾句自認為幽默的話來逗我開心,我心裏暗暗好笑,不過仍然板著一張臭臉:“這幫奴才,養著他們有什麽用?連個凳子都擦拭不幹淨,我看一個個都想挨板子想得難過了,我看王爺還是回去懲治懲治這幫不聽話的奴才吧,我這人心太軟,脾氣太好,弄到後來人人都把怠慢我當成習慣了,這還了得?”

多爾袞舉起東青逗弄了一陣,“乖兒子,你額娘要趕阿瑪走,你給評評理,要不要阿瑪走呢?”

東青愣愣地看著他,明擺著就是一頭霧水,兩人大眼瞪小眼一番後,多爾袞這次改變了方案:“哦,好兒子,你是不是怕你說的話阿瑪和額娘聽不懂? 好吧,你要是不想阿瑪走,就眨眨眼睛,不然的話就阿瑪就要走了,以後恐怕至少有半年的光景看不到你啦!”

終於,在多爾袞的期待中,小東青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漂亮得像小囡囡一樣,我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還真是‘知子莫若父’,你這個寶算是壓對了,好吧,就看在東青的份上,不趕你走了!”

“就是就是,你看連不會說話的寶貝兒子都看我順眼,看來我確實是英俊不凡啊,哈哈哈……”多爾袞爽朗地大笑著,順便不忘用他頜下剛冒出來的胡茬輕輕地磨了磨東青的小臉,東青受不住癢麻,再次笑出聲來。

“對了,你方才說至少要半年光景見不到東青了,是不是說這次皇上準備派你出征了?”雖然知道史書上曾經用了毫不吝惜的筆墨記載了這次征戰的過程,也記載了主帥的名字,但是我還是想看看,這曆史的軌跡究竟準確到了什麽地步。

“是啊,皇上果然派我做了這次入關征戰的主帥,還親自授予我“奉命大將軍”的兵符印信,”說到軍事方麵,多爾袞的神色鄭重了起來,完全沒有了方才的嬉笑隨意:“豪格、阿巴泰為副,統左翼兵;嶽托被授為揚武大將軍,杜度為副,統右翼兵八旗分為兩翼:左翼是鑲黃、正白、鑲白、正藍;右翼為正黃、正紅、鑲紅、鑲藍,其次序都自北而南。分二路伐明,皇上還特地指示了作戰方略,這次我們準備由牆子嶺和青山關毀邊牆而入。”

我一愣,因為我雖然每日身居王府,但是對於軍政時事也是頗為關心的,雖然知道大半派不上用場,不過我前幾日仍然仔細地研究了遼東和關內的軍事地圖,所以對多爾袞所說的牆子嶺和青山關還是很熟悉的。

帶著一點疑惑,我問道:“是不是歡喜嶺[ 後來改作“息烽”,重要關隘,含期望免遭兵禍,長年和平的意思;也做喜峰口,這是現代的叫法,49年時東北的野戰軍就曾經打算由這裏入關,後來臨時改變走山海關]一帶的駐防明軍又加強了兵力和防衛?否則為什麽要繞個遠道,走西線呢?好像牆子嶺和青山關都是極其險要陡峭之處吧,不利於騎兵經過和通行,皇上這一次何必要冒這個風險呢?也可以像上一次伐明一樣,繞道蒙古察哈爾,從年久失修的明軍防禦薄弱處毀邊而入啊?”雖然我知道曆史上的這次征明的大致經過和結果,但是對於具體情形差不多是一無所知,所以才提出了這個疑問。

說實話,我自己也知道在他麵前談軍事,無疑就是魯班門前弄斧頭,關公麵前舞大刀,不自量力,不過我還是很想看看他和皇太極這兩個清朝最為偉大的軍事統帥究竟製定了一個怎樣精妙的計劃,所以腆著臉拋磚引玉了。

多爾袞溫和地笑了笑,眼神裏充滿了自信:“怎麽,你害怕你男人吃敗仗,沒臉回來見人嗎?”

說著將懷裏的東青交給我抱著,然後蹲下身來,折了一根枯枝,在泥濘濕潤的地麵上簡單地勾勒了幾筆,就畫出了一幅簡易卻非常精準的長城區域圖來,還特別在上麵標明了各處的明軍堡壘和駐防據點,以便讓我有個初步的了解,簡單地介紹完明軍的兵力配置和具體布防狀況後,又將各個隘口的明軍駐防將領或總兵也一一講解了個清楚,我邊聽邊點頭,他的記憶力極強,在千頭萬緒,繁瑣異常的軍事情報中,他擷取了重點和精要之處用最簡單精辟的語句替我解說,我真佩服他的心思縝密和麵麵俱到,甚至連一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名字的小小副將的性格特點,作戰習慣,用兵優劣,手下的戰鬥力強弱,這些細節之處都異常周密。

我不得不由衷地對他欽佩之來:“你是不是讀過[孫子兵法]啊,不然怎麽如此深諳‘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 我還以為你們滿人打仗,都是靠著非凡的勇氣和生死無懼的精神才會有今日的成就,想不到,你們在這方麵的才華和謀略絕對不遜於當今的漢人啊!”

“哈哈哈……怎麽,以為我們滿人統統都是大老粗,什麽就知道蠻幹嗎?不過不怕你笑話,我還真是隻讀過[孫子]和[三國],其他那些晦澀難懂的古文兵書,叫我去詳細琢磨,還不如讓我有空去打打獵得好,所以有時候,還真的要套用漢人們的一句話:‘書到用時方恨少’,所以大多數時候,還是要靠自己的經驗和判斷力啊,因為戰局變幻莫測,就像七八月份的草原,前一刻還晴空萬裏,下一刻就會烏雲密布,風雪暴烈,如果拘泥於書本,紙上談兵,絲毫不懂變通的話,恐怕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多爾袞說到這裏微微地歎息了一聲:

“我十三歲的時候,父汗就經常講一些征戰的經驗給我聽,現在想想,真是受益匪淺啊,直到現在都受用不盡。作為一個主帥,不但要靠運氣,還要靠自己的意誌和把握時機的能力,我滿洲八旗雖然精銳,但無奈數量太少,總共加起來也不過七八萬,這是大清的底子啊,所以統兵之時,一定不能光顧計較自己和本旗的利益得失,一切要以大局和大清的得失為重,所以說現在手裏這些可用的棋子,要如何讓它們發揮出最大的作用,取得最大的勝利,的確是件勞心費神的事情。”說到這裏時,多爾袞抬起頭來看著陰暗的天空,沉默不語了,眼中流露出複雜而深邃的光彩,一個可以在中軍帳內氣意風發,指揮若定;可以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統帥,沒有他這樣廣闊恢弘的氣度和高瞻遠矚的眼光怎麽可以?

所以從一方麵講來,戰爭拚的不光是軍隊的素質,將軍的勇猛,統帥的謀略,還要有指揮者不可缺少的大局意識:就像多爾袞一樣,在戰場上,哪怕平時針鋒相對的政敵,他也一樣寬容地摒棄前嫌,以期同心協力,哪怕是暫時的,能做到這一點,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再精銳的軍隊也經不起內訌和離心離德,倘若大家都各自為政,作壁上觀的話,那麽潰敗之日就不遠了。

我用欣賞而欽佩的眼光注視著他,“你說得很對,我想這也是你們能夠威震四方的緣故,‘女真不過萬,過萬不可敵’,這的確不是一句大話,對了,你有沒有什麽具體的破關計劃呢?也讓我這個足不出戶的小女子長長見識。”

“想不到你對這些男人的事這麽感興趣,是不是也想弄個將軍來幹幹?”多爾袞笑道:“看在你很會拍我馬屁的份上,就跟你透露一下吧!”

說著他用樹枝指點著地圖上的幾個圈點之處,侃侃而言:

“這兩個關口設在燕山腳下,地形十分險要。尤其是牆子嶺,山高路狹,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既然險要的地勢容易讓守軍產生輕敵鬆懈的心理,那麽我軍可以趁明兵不備,爬到山頂沒有修城牆的地方,突然衝入。這樣一來,防備不及的明軍定然難以抵擋,所以說,我們選擇走這步險棋,就是為了達到這一出奇製勝的效果,這樣做的好處還能節省兵力,加快入關步伐,為了將關內的明軍打個措手不及而爭取到有利時間,隻要入了關內,軍需糧草的補給就不成問題了。”

我明白多爾袞說的“不成問題”很顯然就是指清軍一旦進入繁華的華北地區,那麽光靠搶掠所得,就足夠支持長久作戰的了,想到這裏我心底不禁一陣不快,又不知道要有多少中原百姓遭殃了,唉,戰火荼毒,古來如此啊!

接著多爾袞又將地圖的範圍補充勾勒了一下,詳細地對我講解著他的計劃:“等一旦破關而入,那麽我和嶽托所率的兩翼兵就會立即快速地越遷安,過豐潤,會合於通州河西,從北邊繞過北京至涿州,分兵八道向西進攻:一沿太行山下,一沿運河,其餘六道布於山河之間,縱兵並進。北京以西,至山西地界,千裏之內,多為曠野平川,善於馳突的滿州鐵騎,到那時候就所向披靡,無人能敵了。”

真是好一盤精妙的奕局啊,作為一個優秀統帥,多爾袞所設計的這一整套戰略方案,幾乎是無懈可擊,我微微地感歎著:“如此計劃,倘若不能完勝的話,豈不是上天的故意作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