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黃雀在後
“是嗎?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的確是我的榮幸啊,不過您堂堂的吳軍門,年輕有為,仕途坦蕩,前程無量,巴不得靠上您這棵大樹,主動*的女人肯定多了去了,說不定有比我美貌的也未可知,又何必勞煩將軍徒費心力呢?”我不屑一顧地靠在椅背上,瞟了吳三桂一眼,“我看將軍還是留點空閑去照顧照顧別人吧。”
吳三桂不但沒有因為我的不敬和輕蔑而動怒,反而對我愈發感興趣了,他微微笑了笑,在我旁邊的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側過臉來,悠悠地說道:“你還真是個膽大妄為的丫頭,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女人可以像你這樣對我說話,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卻絲毫沒有畏懼害怕的意思,也不會為了你的虛榮而期圖獲得我的憐愛,所以說你既不是因為無知而產生的無畏,也不是簡單的狂妄,你到底是什麽身份?”
他說話間,眼神灼灼地盯著我的臉,試圖將我的心思瞧破,看著我露出馬腳,不錯,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神確實會讓心裏有鬼的人惴惴不安,哪怕就是一般人也會有不自在的局促感,可惜這一招到了我身上就失去了效果,倒也不是我如何的卓爾不群,膽識過人,而是因為我善於摸索他這種人的脈絡,可以把握他的微妙心態,盡管我和他隻有數麵之緣,但是他此時是什麽樣的心思,我是心知肚明。
“我是什麽身份?難道精明如你吳軍門還猜測不出一二嗎?一介女流的身份對你來說很重要嗎?可惜我不是什麽後妃娘娘,公主貴婦的,派不上任何用場,也用不著你耗費腦筋了。”
吳三桂的視線轉移到我的腳上,裙袂之下的一雙大腳,在無聲無息地透露著我的身份,要知道在明朝,凡是漢人女子無不從七八歲時開始以布條纏足,所謂“狀如新月,三寸金蓮”,就是那時候的審美標準,一個不纏足的漢人女子是絕對嫁不出去的。
“你不是漢人?難道是滿人,還是蒙古人?”他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輕哼一聲,沒有回答他,他不甘心地繼續問道:“那麽你總該可以告訴我你的小名了吧?我到現在為止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
“這個似乎也不重要,我也沒必要編造個假名來欺騙你,我姓李,你叫我貞兒就好了。”
“貞兒,貞兒……”吳三桂輕聲地念了幾遍,“這名字好記,不過好像略顯普通了點,我看還是改一個更好聽,更雅一些的名字吧。”接著陷入沉思中。
我輕蔑一笑,“將軍難道想把我收入你的府中?這麽快就急著給我改名字了,那麽請問你是要我做你的貼身侍女呢,還是做第幾房如夫人呢?又或者弄座宅子,來個金屋藏嬌呢?”
“這個嘛,到時候我自有安排,不過你可以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等著你的回心轉意,我也會讓你慢慢知道,我吳三桂絕對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不要以為我這是在用甜言蜜語來哄騙你,男人應該把詭詐和狡黠用到敵人的身上,欺騙女人有什麽意思。”
“那麽我的名字想出來了嗎?”我突然有興趣知道他究竟為我想出一個什麽樣的名字來,雖然我會一笑置之,但是聽聽也無妨。
“呃……你的美貌絕對不能用一般的詞語來形容,你既使如此真切而接近地坐在我麵前,但我總會感到一種雲裏霧端的迷惑,似乎是在睡夢中隱約見到的那不沾任何塵俗的仙子,這讓我想起了南方那條美麗的沅江,那個據說有仙子隱居的地方,所以說,我為你想出了這麽一個名字來——沅沅,不知你意下如何?”
別看吳三桂是一員武將,但講起話來也是文縐縐的,還有點文人書生的儒雅,看來這明朝的確是個尚文尊儒的時代,文人的影響力是極大的,他們可以揚眉吐氣,意氣風發,連吳家這樣的武將世家也以沾上點書卷氣為榮,這吳三桂肯定也沒少苦讀聖賢書,這和目空一切,野蠻粗魯的滿洲貴族們是絕對不同的。
但這還不是我最訝異的,當“沅沅”兩個字落入我耳中時,饒是大吃一驚,沅沅,圓圓,這不是諧音嗎?這時候距離他和陳圓圓相識還有個幾年光景,估計他壓根也不知道江南秦淮河畔還有這樣一位名妓,不過按時間推算,這時的陳圓圓應該隻有十二三歲,可能還是個青澀稚嫩的“清倌兒”,幹幹替當紅的妓女端端盤子,給客人們送送茶水之類的雜活,可能連“陳圓圓”這個藝名都沒有誕生。
離譜的是,吳三桂居然鬼使神差地給我取了這麽一個名字,雖然不同字不同義,但是讀音確是完全一樣,暈死,難道這隻是巧合嗎?不過說實話,“沅沅”這兩個字還是挺雅的,比“圓圓”在意境上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吳三桂還是有點水平的。
但這是否是一種預兆,暗示著也許以後我和吳三桂會有什麽意想不到的複雜關係?不可能的,我現在是什麽身份?我是多爾袞的妻子,又怎麽可能跟他一個明軍的將領混在一起呢?我是絕對不可能跟他吳三桂“私奔”的,如果曆史沒有改變,他最後還是投降了大清的話,就當了平西王,他怎麽可能,又怎麽敢對我再眉來眼去,暗送秋波呢?難道不怕多爾袞[到那時極有可能是大清的皇帝]勃然大怒,到時候他能有好果子吃嗎?
曆史上的多爾袞絕對是吳三桂的克星,不論吳三桂如何絞盡腦汁地討價還價,比如希圖裂土稱王,當匡扶明室的功臣,比如劃大江南北與大清共治之類的如意算盤,無不在多爾袞不動聲色,輕描淡寫的談笑間,化成了虛幻的泡影,吳三桂固然是明末清初的一代梟雄,其精明善斷,野心智慧無不勝出任何一個同時代的風雲人物,也隻有多爾袞是唯一可以壓製住他的人。
有趣的是,當時滿清入關時隻有十幾萬軍隊,包括在多爾袞攝政的七年之中,也最多擴展到二十萬八旗軍,其中還包括蒙古八旗,打勝八旗這些其它民族的軍隊,真正可信賴的滿州人實在少得可憐,可是多爾袞的巧妙高超之處,就是他如何用這區區十幾萬人就控製了整個中國了呢?讓坐擁雄師的吳三桂這個野心勃勃的梟雄一直委屈地當著老老實實的獵犬,忠心耿耿地替多爾袞掃蕩四方,肅清一切與大清作對的勢力,而不敢把他的牙齒露出半分來?吳三桂為什麽沒有敢在多爾袞在世的時候動任何謀反自立的念頭和舉措,直到垂暮之年方才發動“三藩之亂”呢?
隻可惜這個叱吒風雲,把握日月旋轉,奠定了中國有史以來最為遼闊宏偉的版圖的多爾袞,卻放過了吳三桂這個宵小之徒,導致他在多年後尾大不掉,成為威脅大清王朝社稷安危的一隻猛虎。難道是過於麻痹了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多鐸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夥為征南大將軍時曾經私自賞賜給吳三桂之子吳應熊[就是那個鹿鼎記裏被建寧公主一刀閹成了太監的倒黴蛋]一件黃馬褂,結果被盛怒之下的多爾袞下旨一頓痛責,可見多爾袞對吳家父子的警惕心還是極高的。
又或者是鞭長莫及呢?但是以我看來,最大的可能就是,多爾袞萬萬也沒有料到自己會死得那麽早,應了豪格的那句“睿王素善病,身有暗疾,是福淺命薄之人”的預言,一貫強勢而高傲的多爾袞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會如此鬱悶倒黴地被上天早早地收走,否則的話他又怎麽可以容忍吳三桂這個不安分的家夥在自己身後坐大?
吳三桂看我默不作聲,以為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於是問道:“要不然我再另想一個?看樣子你好像不太喜歡這個?”
我的胡思亂想被打斷了,愣了一下,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時,忽然間,窗外似乎有人影一晃,我一時沒有看清,不過吳三桂的神色忽然凝重了起來,莫非是有人向他來密報,而不希望被我知曉?他立即站起身來,正想直接出去看看究竟有什麽情報,可是又覺得略為倉促,於是解釋道:“你在這裏先歇息一下吧,如果沒有什麽事情的話,我明早會來看你的。”
我正巴不得他趕快走,我好辦自己要辦的事情,但是我不能有絲毫的表露,於是我沉默不語,吳三桂為了表示他的誠意,於是說道:“我不會叫他們像看守犯人一樣地看守著你,何去何從,全憑你自己選擇,如果你堅持要走的話,我也沒有辦法,畢竟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心,這要比單純得到你的人要踏實得多,我相信你會做出一個明智的選擇的,我先走了,希望明天還能見到你。”
說罷,他又深深地凝視了我一眼,轉身走了。我心中一陣狂喜,天賜良機,多謝吳三桂的過度自信,如果他說到做到,沒有繼續派人監視我,或者放鬆了對我的看守的話,那麽我就有機會做我要做的事情去了。
摸了摸懷裏的那本諭旨,它還是平平安安地躺在我的懷中,我鬆了口氣,不過眼下關鍵的是看看吳三桂究竟對眼下的局勢了解掌握多少,審時度勢,適時變化是需要的,畢竟原定計劃突然由於他的介入而改變,我也不能一成不變地繼續執行那個計劃,看來是時候先摸準吳三桂的動向再行謀劃了。
我對四周和外圍謹慎地查看一番,確認沒有人監視,這才悄悄地溜了出去,然後穿過幾座亭台樓閣,在一座正屋附近停了下來,然後偵查一番,這才躡手躡腳地潛伏在那正房的窗戶下,充當起了竊聽的間諜。
裏麵果然是吳三桂的聲音,不過此時我來得稍稍遲了一步,來不及聽到那眼線探子的密報,但是吳三桂接下來的話還是很有價值的:“……哦?你能確定那名奸細確實是多爾袞派過來的?”
“這個小人倒不能確定,但那奸細絕對是偽清派過來,與祖軍門暗通曲款的聯絡人,否則祖軍門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秘密會見他,還躲到內院細談。”
“那麽祖軍門是什麽態度呢?你們有沒有探出一點風聲來?”吳三桂緊接著問道。
“這個……小人們無能,一時間未能明確。”
吳三桂沉吟片刻,“算了,也不能光指望你們了,如果不是我親自去探聽一下,總歸不能心安,萬一他們真的有什麽不利於大明的謀劃,我定然會棋先一招,決然不會讓他們的陰謀得逞的。”
“軍門,這樣太危險了,萬一祖軍門真的已經打算被迫大明了,他要是發現陰謀敗露,還不立即挾持您?說不定……”
“我意已定,你不消多言,快去幫我準備夜行的黑衣和需要的東西,我這就去那邊探個究竟。”吳三桂的語氣令人難以抗拒,那探子隻得應諾道:“是,小人遵從軍門吩咐。”
我估計他們這就要出門了,於是立即一縮身,隱藏於無邊的黑暗之中。
小半個時辰後,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一前一後,神秘而隱蔽地出現在祖大壽的總兵府的後牆附近,隻不過前麵的那個黑影並沒有發覺在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後,悄然跟隨著另外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這個人就是我李熙貞了,就像他猜不到我真實身份一樣,眼下他也萬萬料想不到,我正如同矯捷的狸貓一般,無聲無息地跟蹤尾隨著他。
吳三桂果然身手了得,隻見他輕車熟路[真懷疑他是否專門研習過這種現代特種兵的技巧]地摸出一盤繩索,將帶著鐵製飛鉤的繩頭迅捷地連悠數圈,然後一聲輕微的脆響,鉤在了高高的牆頭上。
他如同梁上君子一般,身手敏捷地抓著繩索一步步蹬著牆壁,很快到達牆頭,然後轉瞬間就翻身而過,消失不見了。
我撕扯下兩塊粗布,將手掌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免得依葫蘆畫瓢時被粗糙的繩索磨破了細嫩的手心,那可是大大地劃不來,接下來順著吳三桂留下來的繩索,一步步緩緩地攀了上去,順便佩服著我自己的身手,讀大學的時候參加軍訓,這類本領當然學習過,而且我還輕鬆過關了呢,眼下正好派上用場。
牆內是一棵大樹,延伸出來的粗大枝幹大概距離坐在牆頭的我有兩米多的距離,方才吳三桂可能就是躍到這棵大樹上,然後順著樹幹滑下去的。我正準備依法炮製時,突然間自嘲了一下:這吳三桂也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怎麽沒有想到順便把牆外的繩索拽進來,繼續沿著繩索落地呢?估計是心思完全飛到了祖大壽是否謀反的那邊,而忽略了這個簡單的細節了吧。而我又怎麽能像他一樣一時犯傻呢?也幸虧吳三桂沒有把繩子拽進來,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翻進來呢。
不一會兒,我重新跟蹤到了吳三桂,隻見他正悄悄地趴在一間大屋的窗子地下,偷偷地將窗扉掀出一條細縫來,正向裏麵張望著呢,於是我也躡手躡腳地轉到另外一邊的窗下,正好避開了吳三桂的視線,於是兩個個懷鬼胎的竊聽者躲在黑暗中屏著呼吸,探聽著室內的情形。
通過一道窗子的細縫,我看到了室內的情形:搖曳的燭光下,多爾袞和祖大壽正分賓主對坐,一麵端著茶杯淺淺地品著香茗,一麵說著話,看樣子不是普通的聊天,倒好像是在商議著什麽機密大事,因為他們的對話聲明顯是壓低了,我很難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麽,想必另一旁的吳三桂也正是如此。
不過這樣已經足夠了,萬一他們的談話聲能被吳三桂聽清時,所聞的卻是祖大壽義正詞嚴地拒絕了多爾袞的勸降的話,豈不是弄巧成拙?越是神秘而不可知,就越能堅定吳三桂對祖大壽準備謀反叛國的判斷,看著時機差不多了,我悄悄地從袖中摸出一件物事,轉到吳三桂潛伏的那邊牆角,將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然後輕輕一拋。
緊接著就是一聲金屬物落地的脆響,這聲音在寂靜的夜晚中顯得格外清晰,果然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室內立即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吱呀”一聲,吳三桂那個方向的窗子被一下子猛地推開,當然站在窗口的祖大壽和多爾袞不會把方才潛伏於窗下的吳三桂看個正著,因為反應敏捷的吳三桂雖然被突如其來的聲響驚了一下,但是他仍然在第一時間內迅速地遁去了,可惜多少還是晚了一步,被聞聲趕來的祖大壽看到了個背影。
正準備高呼“有刺客”的祖大壽看到這個飛速消失的背影,神色在一瞬間發生了巨變,一旁的多爾袞一臉緊張擔憂的神色,關切地問道:“祖將軍,莫非看出那人是誰了?”
我暗笑一聲:小樣,裝得還挺像,你會猜不出那人就是你所期待的吳三桂?
祖大壽憂形於色地回答道:“如果老夫沒有看錯的話,方才在窗下竊聽的那人應該就是寧遠總兵吳三桂。”
“什麽?怎麽可能?你我行事如此隱秘,他又怎麽可能知曉?就算他覺察出來的話,也不至於親自過來冒險探聽虛實吧?”多爾袞裝模作樣地做著假設,他當然不會將痕跡露得那樣明顯,讓祖大壽懷疑這是他的早有預謀。
兩人出了門,繞到那扇窗子下麵,祖大壽俯身拾起了一件東西,就是方才我扔出去,故意打草驚蛇的一個神秘物件,他拿在手中借著室內的燭光反複檢視著,終於歎了口氣,喟然而憂慮:“我看得沒錯,那人果然正是吳三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