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節 一歲一枯榮

“當然不行……女兒的意思是,咱們大清尚未許配的公主,也不光她一個,您好像還忘記了一個呢……”她硬著頭皮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一句話微若蚊鳴。說完之後,她已經是兩頰緋紅,恨不得立即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多爾袞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好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了。沒想到,從小到大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居然也有如此害羞如此膽怯的時候。果然,這就是一物降一物,別看班吉表麵上憨厚老實,每每都當那個被欺負的,可真說要降伏住這個小魔王,還真非他莫屬了。其實多爾袞找東莪來這裏之前,已經召見過班吉了,他一眼就瞧見了班吉腰間掛著的煙荷包,和東莪送給他的那隻一模一樣。看來,這禮物是一式兩份,一個給父親,一個給戀人。這種小兒女的情分,哪怕隻是不起眼的細節,他也瞧在眼裏,記在心頭。既然郎有情妾有意,既然青梅竹馬、心意相通,那麽不妨就成全了吧。

“這麽說來,你對那個傻駱駝還挺感興趣的?”

“那駱駝雖然傻,不過老實巴交的從不花心,還挺知道疼人的。”小聲說完之後,她立即把臉捂了起來,果然,已經害臊到滾燙了。

“這麽害羞幹嘛,有了喜歡的人是好事情啊,說明你長大了,要去找可以給你遮風擋雨,保護你一輩子的男人了。男人不一定非要多麽聰明多麽強大,隻要他能一門心思地對你好。體貼你,愛護你,不叫你遭受任何危險,不叫你受一丁點傷害,就足夠了……你看看,這是什麽。”說著,他從靴子裏摸出一件東西來。

東莪很好奇,也就顧不得羞澀了,放下手來瞧了瞧。隻見父親手裏多出一把蒙古小刀來。這小刀做工極精致,乳白色的牛角刀柄,白銀鑲邊,刀鞘不長卻雕刻精美,上麵嵌了一顆耀眼地紅寶石。拿在手裏很小巧,不像是男人佩戴的。“這是……”

“你來這之前,阿瑪已經見過班吉了,這刀就是他要送給你的,我就代他轉交了。”說著,他將小刀遞給東莪。

“原來阿瑪早就知道了。故意戲弄女兒的。”她一詫,立即反應過來了,想到剛才被耍得好窘,還白白那麽緊張,忍不住嗔怪道,“您這麽狡猾,還真像狐狸,女兒還以為您真的要把別人嫁給他呢。”

眼看著她要接過刀去,多爾袞還是有意停頓了一下,“呃。你可想好了,這刀雖是他送的,可要不要的,你要考慮好了才行,可別再反悔啊。”

蒙古人的習俗,女人送給男人煙荷包是表達愛意的一種方式。(君子堂首發)而男人送女人牛角小刀則是求婚地信物。如果女人接了,就表示同意嫁給他了。所以這是個很莊重的禮物,萬萬不能馬虎對待的。

東莪雖然不很清楚這個習俗,可是看父親的眼神和態度,就已經猜測到這究竟包含著什麽樣的意義。她和班吉不是普通平民,隻要兩人互相喜歡就可以不在乎別的了。他們的婚姻意味著政治上的更深一層連係,絕對不能輕率為之。可既然班吉要送她的禮物是托父親轉交的,這就說明了父親已經認可了他們之間地關係。同意讓班吉當女婿了。

想到這裏。她的眼睛裏立即閃耀出喜悅的光芒來,然後起身跪地。雙手接過小刀,鄭重道:“阿瑪放心,女兒早已考慮好了,絕不反悔。”

他點了點頭,用欣慰的目光注視著女兒:“嗯,這樣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兒,既果斷又有主見,決定了的事情就不會反悔---班吉是個好孩子,不會虧待你的,阿瑪對他很放心。人這一輩子,能碰到真心對自己好的不容易,你可要好好地珍惜,將來和他好好地過日子,可別再像小時候一樣刁蠻任性了。”

“阿瑪放心吧,女兒已經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不懂事,隻知道讓您和額娘操心的壞孩子了。”她實在是喜出望外,對父親格外地感激:“女兒多謝阿瑪成全,您對女兒實在是太好了,真不知道該怎麽報答您才好啊!”

“你和他好好過日子,早點生出個外孫來給阿瑪抱,就是最好的報答了,比空說嘴強多了。”他微笑著說道。

父親地眼裏隱隱有些不舍和感慨的情愫,她自然看得出來,喜悅之餘,免不了也有些內疚,“女兒記住了……阿瑪,女兒不想很快就嫁出去,想再在您身邊多待一兩年,多陪陪您。這麽多年來,女兒一直蠻橫任性,從來都不替您和額娘著想,從來都不讓您省心,現在想想真是後悔。所以,女兒還是再陪阿瑪一兩年吧,不著急嫁人。”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伸出手來,撫摸著東莪的發絲,細細地打量著,“這時間過得還真快,感覺你在阿瑪懷裏撒嬌就像昨天的事情,這一轉眼,你都快成大人,成別人家的媳婦了。就像一粒小種子埋到土裏,澆水,施肥,小心翼翼地嗬護著,每天都期望著,看著它一點點發芽長大,結了花骨朵,眼看著就要開花了,卻不得不送給別人……還真是,不舍得啊。||首-發||不過你都十六歲了,不能再拖了,早晚也要嫁,不如就安排在今年年底吧。”

“年底?太急了吧,女兒還不想這麽快就離開阿瑪。”“不急,這個月就訂下親事,讓吳克善在那邊準備好聘禮,等到年底時候他好入京來出席你們的婚宴。反正班吉就算成了親也不可能立即回科爾沁去,還得繼續住在京城,你就不用跟著他到蒙古那個偏遠地方去過苦日子了。叫他阿瑪掏銀子。給你們在京城弄個寬敞地大宅子住著,規格絕對不能低了。”

“哦,要是這樣地話倒也不錯,女兒不想這麽早就遠遠地嫁出去,和他一起留在京城最好,這樣女兒就可以經常回宮裏去給您和額娘請安,還跟以前一樣。”想到暫時不用受分離之苦,東莪總算是輕鬆起來,不像剛才那麽難過了。

望著女兒滿心歡喜地模樣。他真不敢想,如果她知道了母親被攆出宮,哥哥被殺的消息,將會如何反應。到時候,恐怕就是視若仇敵了吧。建立在謊言和欺騙上的快樂,能維持多久呢?隻怕一到秋天,她回宮之後,紙包不住火,他終究還是做不了她心目中永久的慈父。時。多鐸來了南苑。在走向宮院的小徑上,一片枯黃了的梧桐葉乘著西風飄落下來,靜靜地躺在石板路上。他知道這隻不過是個開始,接下來會有更多的枯葉掉落,鋪滿大地,落葉歸根。一歲一枯榮,這是亙古不變地生命循環。

室內隱隱有點苦澀地藥味,多爾袞倚靠著床頭坐著,膝頭蓋了條薄被,周圍站了幾個筆帖式。正在給他讀奏折上地內容。一段時間不見,他地氣色更差了,臉色蒼白,疲憊而憔悴。多鐸瞧在眼裏,心頭很不是個滋味。

見到他來了,眾人立即給他行禮。多爾袞示意他坐下。然後讓筆帖式繼續讀奏折給他聽。聽過之後。他這才接過折子,用蘸了朱砂的筆在上麵寫下批文。盡管他有些虛弱,可提筆寫字的時候還是一絲不苟,端端正正的。好在剩下的奏折並不算多,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總算處理得差不多了。

在最後一本折子上批示的時候,他突然捂了嘴劇烈地咳嗽起來,手裏的筆也顫抖著無法繼續書寫。隻好放下筆把折子推開去。免得弄汙了紙張。多鐸趕忙上前幫他拍撫著後背,好一陣子。方才停歇住。

喘息了片刻,他對不知所措的眾人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吧。”

“。”

他們歸整好了奏折之後,這才陸續地退下了。

多鐸這才發現,他的掌心裏赫然有夾雜著泡沫地血,星星點點,殷紅刺目。“啊,你這是……”

“沒什麽,就是這幾天老毛病又犯了,你又不是頭一天知道。”說著,他用帕子擦了擦手,丟到了幾案旁邊一個頗為隱蔽的地方。

多鐸忍不住上前去翻看,果然,那裏還有兩三條同樣的帕子,他的心頓時揪了起來:“你這次都病得這麽厲害了,怎麽還不知道好好休息呢?再這樣下去,我怕你真撐不住了!”

他倒好似不怎麽在意,輕描淡寫地回答:“你看我整天坐在這裏,不出去跑不出去跳的,怎麽就不叫休息了呢?在這邊不用每天早期上朝,就是批點奏折,見見有要務的臣工罷了,累不著的。”說著,他將那本還沒有批完的折子取來,繼續在上麵寫著,邊寫邊說:“就是最近頭暈目眩的,看字也困難了,隻好讓別人念來聽著。不過這樣也好,省了不少力氣。”

多鐸本想勸勸他的,可是多鐸很清楚他地脾氣,固執得很,就算勸也沒用,隻得默然了。

很快,最後一本折子也批完了,他放下筆伸了個懶腰,轉頭望著多鐸,笑道:“你別擔心,太醫說我這病看起來嚇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凶險,一時半刻不會有事的,說不定再過幾天就好起來了。”

“你每次都這樣,說得輕巧,我看你從來就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你現在怎麽樣了,能下床嗎?”

“下床倒是沒什麽問題,走路也可以,就是不能站時間長了。時間一長,腿就浮腫,好幾天都下不去,所以太醫就讓我盡量躺著。可這兩天來,隻要一平躺就胸口悶,喘氣很困難,坐起來就立即好了。沒辦法,我隻好不論白天晚上的都這樣坐著,你瞧瞧我這樣,是不是挺傻的?”多爾袞自嘲道。

“你不會就一直這樣坐著吧,累不累啊?”

“當然累,好在側身半躺著也行,就是時不時地咳嗽,好歹喘氣倒是沒問題。正好你來了,陪我到外頭溜達溜達,我都好幾天沒出門了,悶都悶壞了。”說著,他就掀開被子,撐著床沿下了地。

多鐸趕忙扶住哥哥,勸道:“還是別出去了,現在外頭有點涼,萬一再感了風寒,可就更麻煩了。”

多爾袞撥開他的手,自己穿了靴子,加了件外衣,滿不在乎地說道:“都說了,沒啥大事兒,老老實實地喝幾副藥,很快就能好起來地。走吧,咱們出去轉轉。”

多鐸無奈,隻好跟著他出門了。一路上,他默然無語。說實話,夏天時候因為那件事情,他著實很惱火,甚至是痛恨著地。可是隨著時間的推延,好像心頭的火氣也稍稍降了些,眼下看到哥哥這般病弱模樣,他實在恨不起來了,隻有滿心擔憂,滿心害怕。他真的不希望事實如那天晚上太醫告訴他的一樣,哥哥這病恐怕沒什麽起色了,剩下的隻不過是時間多少的問題。

懷著深深的悲哀,他覺得腳步格外地沉重,就像走在無邊無際地黑夜當中,看不到半點曙光來臨地希望。

到了荷塘邊的一株垂柳樹旁,兩人倚靠著粗大地樹身,並肩坐了下來。陽光照耀下,一池秋水波光蕩漾,泛著溫柔的漣漪,西風吹拂著片片荷葉,嘩嘩作響,仿佛掀起了層層鬆濤。此情此景,落在他的眼裏,卻變成了一種無法言語的淒涼。

“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也曾經像現在這樣,坐在大柳樹下邊看荷花嗎?”多爾袞似乎心情很好,他眯縫著眼睛,欣賞著眼前的荷塘秋色。

“當然記得。那是剛剛到遼陽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池塘裏開滿了荷花,就拉著你過去看。當時是個夏天,咱們坐在樹蔭下頭,風吹在身上很舒服,我靠在樹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後來還是你把我抱回去的。半路上下了雨,你就脫了外套給我擋雨,自己淋了個透濕……”

說著說著,他的記憶閘門依次打開,多年前的情景如潮水般奔湧而出----和哥哥在一起時候的記憶,大多都是溫馨的,友愛的。那時候,兩人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年,他們眼裏,天空湛藍,湖水碧綠,雲朵潔白,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

“是啊,難得你還記得那麽清楚,這一轉眼,大半輩子就這麽過去了,過得還真是快。”多爾袞微笑著,淡淡地說道:“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又回到小時候了,和你一起,在葉赫山下的草原上騎馬。奇怪的是,你總是跑在我前頭,我怎麽努力也追不上你。一著急,就醒來了。然後我就琢磨著,哦,咱們好些年沒有賽馬過了,估計我的騎術比你遜色了許多,所以才做了這麽個夢,算是提了個醒。”

“夢是反著來的,我也好久沒有暢快淋漓地在草原上縱馬奔馳了,說不定還不如你呢。”

“不比試怎麽知道?你不會是看我現在精神頭不好,就故意說好聽話哄我高興吧?等我這次病好了,入冬的時候咱們就去口外狩獵,好好比試比試,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