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節 過則改之

我走神間,東海已經風卷殘雲般地把第二碗也消滅幹淨,然後接過阿娣遞上來的帕子,抹幹淨了嘴巴,這才心滿意足了。他注意到我的異狀,就好奇道:“額娘,您在想什麽呢,那麽出神?”

我略一猶豫,還是衝他招招手,“來,你到額娘身邊來。”

“嗯。”他答應了一聲,立即回到炕沿上坐下。他睜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望向我的眼神裏充滿了眷戀和渴望。

他是個喜歡撒嬌,喜歡和大人親近的孩子,我知道他很渴望得到我的愛撫,於是伸手將他拉到我身畔,摸了摸他那稚嫩的小臉,還有胖乎乎的小手。他很愜意地享受著,很快,有就勢依偎到了我的懷抱裏,仰頭看著我,問道:“額娘,在哥哥、姐姐、還有我中間,您是不是最喜歡,最疼愛我?”

“我們東海這麽聰明伶俐,這麽善解人意,想不讓人疼也難呢。”我越看他,就越是歡喜,於是寵溺地微笑著,回答道。

東海聽到這樣的讚揚,更加高興了,望我懷裏縮了縮,忽閃著長長的睫毛,笑嘻嘻地說道:“額娘不會是因為兒子小,很好玩,才喜歡兒子的吧?萬一兒子將來長大了,不好玩了,讓額娘操心了,到時候額娘會不會不喜歡我了?要是這樣的話,兒子幹脆永遠都不要長大了,這樣就可以永遠陪在額娘身邊。陪你說話,逗您開心;您也可以一直像現在這樣,摟著兒子,和兒子親昵。好不好?”

他這些話雖然天真,可聽在我的耳裏,卻格外地舒服。我在他粉雕玉琢一樣的小臉上親了一下,然後調侃道:“這話說的,人哪能永遠不長大,一直停留在現在呢?再說了。就算你不長大,可額娘還是會變老的啊,到時候就變成滿頭白發,牙齒掉光,走路都走不動的老太太,滿臉都是皺紋,就像核桃皮一樣地難看。額娘要是老了醜了。耳背眼花了,你看著不厭煩才怪,哪裏還會像現在這樣歡喜地陪在額娘身邊?”

他再怎麽聰明,也終究還是個小孩子。聽到我這麽說,就立即認真起來。他翻身坐起,有些急了,“不,額娘才不會老呢!額娘現在看起來,還跟前些年一樣年輕,一點變化也沒有,就算別人都會變老變醜,隻有額娘不會!”

我本想跟他解釋一下人要生老病死的原理。隻不過看他這副著急和較真的模樣,我怕又把他惹哭了,隻好順著他的意思,哄他高興。“好好好,就像你說地。額娘不會老,一直像現在這樣。”

誰知道,他並沒有如我所料的一樣,很快高興起來,反而有些失落的神色。愣怔了一會他突然說道:“額娘,要是兒子永遠都不會長大。該有多好?兒子怕長大之後。煩惱就多了,什麽事情要是做不對。肯定要讓額娘煩惱操心。兒子真害怕有那麽一天,額娘會討厭兒子的。”

我忍不住有點好笑,東海小小年紀的,想的事情可真多,“人生在世,哪裏有不走錯路,做錯事的時候呢?沒有任何過失地那不是人,而是神。你已經開始學習孟子了,裏麵不是有句話,叫做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嗎?自己有過失不要緊,要緊的是要知道自己哪裏有過失,然後努力改正。隻有這樣,才能漸漸地完善自己,讓自己成為一個人人喜歡,人人尊重的人。如果知道自己錯了,還明知故犯不肯改正的話,遲早會犯下更大地錯誤,惹出更大的亂子的。”

東海聽完之後,沉默了好久,這才點點頭,“額娘教育得極是,兒子記住了。”

我慈愛地注視著他,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瓜,有句話差一點就問出口了。不過話到嘴邊,又覺得這話不能和他說。他還是一個純真善良的孩子,雖然也有些小狡黠小心計,不過也遠遠算不上什麽肮髒陰險之類的。我實在不想看到這樣一個冰清玉潔的孩子被政治的汙水所汙染,雖然,我很想等他長大了,看看他是不是更適合作為一個承前啟後,治平天下的帝王。可是我又很快想到了東青。

東青今年已經十六歲了,不但書讀地好,會打仗,還為人機敏,智慧果決,每一個地方都像極了他的父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這樣的人都是為了政治而生的。而他自己,也是從小就野心勃勃,躊躇滿誌地,希望將來能夠接任這個位置,成為這個天下地主宰。他的這個誌向,我和多爾袞都清楚得很。多爾袞本來極不喜歡他地,覺得他過於冷酷,恐怕將來會成為個暴君。可是自從去年夏天那次意外變故之後,東青在關鍵時刻的抉擇就徹底地贏得了多爾袞的信任。能夠在那種時刻,麵臨那樣唾手可得的絕佳機會,最後還能選擇不要皇位要父皇的,恐怕一般人真的做不到這個地步。單憑這份勇毅,還有這份孝心,就足以讓多爾袞對他徹底放心,徹底滿意了。

因此,多爾袞在不久之後就對我說,將來他的位置,會傳給東青地。隻不過暫時沒有對外麵透露這個想法罷了,但他既然這樣對我說了,就不會輕易反悔了。

像我這樣臨時又起了再等幾年,給東海和他哥哥一樣地競爭機會的打算,很容易給他增添麻煩地。如果到時候事實證明是東海更好些,我們改立了東海,那麽讓東青這當哥哥的如何自處?廢長立幼,從古至今都是禍國亂政之道。東青比他年長許多,到時候必然羽翼豐滿,獲得眾多外臣支持,這些人中也必然有手握兵權的。以他的性子,必然不甘心就此認輸,多半會奮起一搏的。

這樣兄弟殘殺的結果,是我們絕對不願意看到的。遠的不說,就說他們愛新覺羅家,在爭奪權位的道路上,就鋪滿了無數骸骨。能夠穿過火線走到皇位上的得誌者,必然兩手沾滿自家人地鮮血。這幾代人。殺兄殺弟,甚至殺母殺妻。皇太極的汗位得來不正,而多爾袞又是靠篡奪了他侄兒的皇位而走到今天,若是東青和東海之間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恐怕會給後世留下極其惡劣的先例,貽害無窮。

思前想後,我還是老老實實地。順著多爾袞的意思吧。東海是個好孩子,還是不要卷入這樣的殘酷爭鬥中了。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家庭和睦,父慈子孝。不會重蹈前人覆轍。

正想到這裏時,外麵又有了動靜,聽到一片請安之聲,是東青來了。東海立即溜下炕,躡手躡腳地躲在簾子後頭,同時衝我擺擺手,示意我不要戳穿他地小把戲。我微微一笑,點頭。

腳步聲臨近,緊接著。簾子掀開了。東海突然大喊一聲,“咚!”然後飛快地撲到他哥哥身上。

東青沒想到門後邊居然躲了這個小家夥,頓時一詫,隨後看到撲到身上的東海。這才反應過來,“啊。是你呀,突然這麽躥出來,嚇死我了。”

東海緊緊地抱住他的大腿,仰臉問道:“哥,你都回來兩天了,怎麽都沒去陪我玩耍啊!這都半年多不見了,我都快要想死你了。你倒好。回來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麵對東海那委屈的眼神。他隻好彎了腰,將東海抱起來親了親。笑道:“對不起啊,是哥哥不好,冷落你了。隻不過哥哥剛回來,要辦地事情很多,這兩天都在外頭忙活著,回宮也是晚上了,看著你那屋都熄了燈,我怎能進去打擾?今天正好有空,正琢磨著先來這裏探望額娘,再回去陪你玩呢。”

東海還真夠粘人的,他一麵扯著東青的衣領上的扣子,一麵撒嬌著問道:“那你給我帶回什麽好玩的東西沒有?要是沒有,就是不喜歡我了,早把我忘在腦後了,是不是啊?”

“當然帶了,給你帶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東西呢。”說著,東青伸手輕輕地刮著他的鼻子,賣起了關子,“不過呢,我也不知道你在額娘這裏,就沒有隨身帶著。東西都在我住的地方呢,要麽你回去找找看,我藏得可嚴實呢。找到了就算你地,找不到可就沒你的份了,我還沒給十五叔家的那幾個帶好玩的呢,到時候正好拿去送給他們。”

東青對這個弟弟一貫友愛,每次從外麵回來都要給他帶各種宮裏沒有地小玩意玩,東海看什麽都新鮮有趣,自己玩不說,還經常拿到我這裏來擺弄,還一個勁兒地說哥哥對如何如何好,將來他長大了也能出去了,也要同樣地孝敬哥哥。看到他們兄弟這樣和睦友愛,我就更加欣慰了。

東海一聽,馬上猴急了,哧溜一下從哥哥身上溜了下來,“別,我現在就去,現在就去,保證一件不落地都找著。岱嶽他們要玩兒,也得等我玩膩了再說。”

“好,那你趕快去找吧,晚了我可就反悔啦。”

“嗯。”東海忙不迭地點頭,然後轉身跟我打了一聲招呼,就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東青來到我身邊,坐下來,用關切的目光打量著我,“額娘,您是哪裏不舒服?看您地氣色很不好,別是病得厲害了。”

他這話問得我有些尷尬。雖然我也不清楚我究竟生了什麽病,可是昨天發作時候的情形,還有現在身上輕微的痛楚,也讓我知道這必然是婦科方麵的毛病。在自己兒子麵前,明說這個狀況實在不太妥當,我隻好含糊地敷衍而過,“沒什麽大事兒,就是這段時間不注意休息,感了風寒,昨天發燒嚴重了,就睡了過去。今天醒來之後就好多了,既不發燒也不頭痛了,估計再過兩三天就好了。”

“真的嗎?額娘您沒騙兒子吧,兒子怎麽覺得您好像不是單單風寒那麽簡單?”他注視著我的眼睛格外明亮,好像能看出我是在說謊一樣。

我苦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東青是個見機極快的人,大概是瞧出我我閃爍地言辭和態度,也就不再追問,自然而然地略過了這個問題,繼續說道:“兒子昨晚才知道您生病了,本來想過來探望地,可到了門外聽太監們說阿瑪也在這裏。兒子知道他心情肯定不好,在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惹他心煩。無奈之下隻好回去了。”

我看他的眼神裏有些歉疚地意思,也就勸解道:“行了,你有這份心意,額娘知道了就已經很高興了。咱們是母子,不是外人,那些客套上的事情,不必刻意為之,否則就見外了。”

沒想到,他的愧疚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深了。他低了頭,遲疑道:“額娘,雖然您不說,可兒子也知道,您這次生病,多半是因為前天下午看到兒子受傷,心中太過煩惱,才這樣的。兒子不孝,既不能每日都侍奉膝下,還害得額娘為兒子操心傷神,越想心裏頭就越不是個滋味……”

我現在情緒也漸漸緩和過來,不像剛剛知道此事時候那麽悲傷了。於是,我寬和地看著他,柔聲說道:“傻孩子,你沒事想這麽多幹嗎?專門往歪處想,額娘哪有那麽沒用,隻哭了幾聲就病倒了?隻不過是湊巧了而已,你別往心裏去。你受傷的事兒,說來也怪你阿瑪,要不是他非要你去出征,你也不至於參加這樣的惡戰。以後,他要是再動這樣的心思,再打算把你派到前線上去,額娘說什麽也要阻止,再也不能讓你冒這麽大的風險了。”

說著,我又忍不住看了看他受傷的左手,伸手過去,輕輕地摩挲著:“你是額娘曆經艱辛,好不容易才生下來,看著你一點點長大的,真怕你受到任何傷害。誰要是對你不利,額娘就算是拚了性命,也要保護住你的……對了,你這裏真的不疼了嗎?”

“不疼了,就是有時候發癢,又不敢使勁兒抓,所以有點難受。不過一天天地快長好了,等這些壞了地方都蛻掉了,就沒事了。”

我仍然免不了心疼,這孩子,打小就很堅強,摔倒了磕傷了從來不哭。長大了也是一樣的倔強性子,寧可咬牙忍著,也不肯流露出半點虛弱來。本想再問幾句的,但是想到這個話題實在讓人覺得壓抑,就沒有繼續問下去。“那就好,你可小心著點,別抓破了。”

東青點了點頭。接下來,雖沒有再說什麽,可我總覺得他的眼神很複雜,好像有什麽很為難很躊躇的事情,實在委決不下。疑惑間,我問道:“你這是怎麽了,額娘怎麽覺得你今天好像心不在焉的,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額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