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九五之爭[下] 第九十三節 情迷心智
他本想立即發問的,不過話到嘴邊就收了回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進去看看就知道了。於是他加快腳步,很快就進了仁智殿的正廳。
此時外麵的天色已經徹底陰暗下來,室內燃起了盞盞巨大的燈燭,卻空無一人。多鐸正詫異間,隻見內廳的門打開了,一個宮女垂首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說道:“請王爺入內覲見。”
他“嗯”了一聲,進了內廳,昏黃的燈光下,多爾袞正坐在椅子上,兩眼呆呆地仰望著窗欞,似乎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了,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啞然無聲。直到看到他進來,呆滯的目光這才有了一絲變化,木木地朝他瞧了一眼,說道:“老十五來了啊。”
這聲音低沉而暗啞,落入多鐸的耳中,令多鐸愈發不安了,“哥,你這是怎麽了?嫂子呢,怎麽不見她?”
他越發感到不妙了,下意識地,視線移向寢房的門簾。那簾子遮得並不嚴實,裏麵隱隱地透出著橘黃色的燭光來。按理說,這個時候她應該出來招呼他了。嫂子是個爽直的人,在他麵前一貫落落大方,不會像現在這樣躲躲藏藏的。
“她病了。”多爾袞並不看他,仍然繼續呆呆地望向虛無,視線已經失去了焦距,看不出明顯的悲喜,似乎很茫然,像站在三岔路口,不知道該走哪個方向的迷路者。“讓我氣病的……”
多鐸的心頓時往下一沉,看得出來,病得還不輕,否則一貫處事不驚的哥哥不會這樣明顯地失態。他有點發懵,語句有些不連貫。“什麽,你給氣病的?可是,可是嫂子的身體也不壞,你是怎麽把她氣病的?是什麽病,嚴重不嚴重?”
“血崩。今天一大早發作的,流了好多血。怎麽也止不住,我嚇得要命……後來,就昏過去了。太醫趕來好一陣忙活,總算是勉強止住了,不過直到現在還沒有醒過來一次。半個時辰前又開始流血了,好在不算厲害。太醫說,如果今晚再次發作,就性命堪憂了。”
多爾袞說這這些話時,語氣很艱難,很晦澀,似乎說了這些話要費很大力氣一樣。可他依然堅持著,繼續說了下去,“本不會這樣的,怪我啊。她這幾個月來一直為東青擔憂,經常做惡夢。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人已經瘦了一圈,我卻連句安慰地話也沒有。昨天東青回來,讓她瞧見手指上的傷了,她心疼得緊,哭了好一陣子。把我鬧煩了,就給她單獨扔在這裏,回去了。到半夜時我喝多了酒,來這裏看她還在生悶氣,心裏頭就立即冒出一股子邪火,忍不住罵了她。話說得很難聽。後來見她悶聲不響地睡覺。我也躺下睡了。沒想到到了今天早上,就出事了……”嘮嘮叨叨地。就像個年邁的老人,絮叨著給年輕人講述著過去的故事,根本不在意對方是否願意聽,是否已經不耐煩。
要按照多鐸以前的性子,肯定按捺不住,罵他一頓了。隻不過多鐸這幾年來性情收斂了許多,遇事時很分得清輕重,眼下看著多爾袞這般頹喪虛弱的狀態,他忍了忍,勉強把心頭地火氣壓了下去,努力保持著語氣上的平穩,“別這麽鑽牛角尖,這似乎是女人家的毛病,就算你不罵嫂子,說不定她也會犯病,別什麽事情都往自個兒身上攬,萬一不是你的緣故呢?”
“怎麽不是我氣出來的?太醫說了,這病是因為情誌抑鬱、操勞過度才落下的。前幾個月老是操心東青地事情就坐下病根,昨晚被我那麽一激,想必是氣大發了,就變成這樣了……”
他說話的聲音因為中氣不足,顯得輕飄飄的,落入多鐸的耳裏,在氣惱之餘,又禁不住地生出幾分且恨且憐的情緒來。他低聲道:“好了,別說了,再說又有什麽用,隻要嫂子能好轉過來,多半能原諒你地,你別想不開了,”說著,瞧了瞧多爾袞地臉色,請求道:“我想去看看嫂子。”
多爾袞仍然一副呆愣愣的神情,似乎正在神遊天外,他問了一聲沒有反應,再問一遍,這才應了一聲,“好,你去看吧。”說完,自己並不起身,而是伸手取過桌案上的一盞蠟燭,“拿這個照著亮,裏麵沒點燈,太黑,別摔了。”
多鐸越發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兒了,因為寢房裏明明透出了燈光的,而他的目光也朝那邊瞧過,怎麽會連這個都看不出來呢?
他接過蠟燭,本想抬步,不過還是不放心地問了問,“哥,你沒事兒吧?怎麽瞧著你好像不對頭,木呆呆地。”
多爾袞抬眼看了看他,然後搖搖頭,“我怎麽會有事,我好得很呢,別多心了,進去看看吧。要是她把被子弄到地上了,你就給她蓋上,別讓她凍著了。”
“嗯。”
掀開門簾進了寢室,果然,裏麵確實有三盞蠟燭在燃燒著,光線並不昏暗。多鐸放下燭台,朝炕邊走去。床幃半掩著,周圍彌漫著濃重的藥味,他緩步上前,掀開簾子,隻見熙貞靜靜地平躺在那裏,臉色白得嚇人,嘴唇更是沒有一絲血色。即使是在昏迷之中,她的眉頭仍然微微地蹙著,似乎很痛苦。
多鐸默默地佇立了一陣子,忽然覺得臉上涼冰冰的,伸手一摸,怎麽有些濕漉漉的,難道自己流淚了?他努力地回憶一下,似乎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哭過了,上一次哭是什麽時候?哦,想起來了,是八年前在南京,他受傷之後她來探望時。她在的時候,他還堅持著做出一副強硬地模樣;她走之後,他就露出了虛弱地一麵。她當時對他說,她根本對他沒有任何的男女之愛,有地隻不過是朋友一樣的友誼,還有親人之間的親情。他們永遠,永世都不要改變這個關係。她心裏麵唯一的男人,是他的哥哥,那個當年借著替他說親之機而出手奪走她的人……
上上一次哭,是什麽時候?他也想起來了,是九年前地那個春天。他隨哥哥出戰山海關,奪取天下之前。當時她風塵仆仆地趕來,隻為親眼看到丈夫的平安;而他這個小叔子,卻倚靠在她的肩頭,哭得一塌糊塗……
原來自己成年之後,僅有的三次淚水。全部都灑落在她的麵前,或者她的背後。記得小時候,哥哥曾經嘲笑過他是個愛哭地孩子,不如改名叫“多淚”或者“多哭”算了。他就曾經暗暗發誓,長大之後再也不哭了。現在回想起來,他所發出的誓言。不過就是個屁,隨隨便便就放掉了。他還曾經立過一個毒誓:如果再對嫂子起非分之想,做不該做的事情,就讓他死於刀刃之下。現在,他想是想了。就是還沒有做而已。要是做了。會不會真的應驗呢?
多鐸怎麽也想不懂,女人的心思,他怎麽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呢?若論對女人的好來,他自問不比哥哥遜色半分;若論榮華富貴,他現有地也足夠豐厚了;若論文武才情。他也是當朝的佼佼者了;若論身份,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論是否專情,他完全可以拋棄那一幹妻妾,單帶她一個遠走高飛……十四哥究竟哪一處格外地有吸引力,讓她死心塌地地留在他身邊。被他一次次地傷害,卻始終不離不棄。矢誌不渝?
是雄才大略?是睿智穩重?是溫柔多情?想到最後一條。他忍不住嗤笑了,若真如此。也不會鬧到今天的地步了。他真想立即帶她走,這裏的一切都可以不管不顧,讓那個明知道自己不好卻屢屢明知故犯的男人和他地兒子們自個兒鬧騰去吧。什麽江山社稷,什麽國家興衰,他都懶得理睬了。他隻希望帶著她牧馬草原,泛舟江南,看著瓊花嫵媚,看著江月多情。幾重青山照倩影,一江春水緩緩流。可到時候,他倒是快樂了,她能一樣快樂嗎?
他癡癡地看了良久,嘴角扯出一絲苦笑,彎腰蹲了下來,伸出手,將她臉頰上淩亂地發絲輕輕地拂到了枕邊。這個笨女人啊,寧可在一棵樹上吊死,也不願找一個能給她溫暖給他幸福的桃源,真是傻到姥姥家了。也許,她要的東西少得可憐,少得卑微,也就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兒愛。挫折了一次又一次,卻仍舊執迷不悟,換來了什麽?就是眼下這個結果?
若時光可以倒流,該有多好,讓他重回到十七年前的那個冬天,讓他重新邂逅當年的那個她。即使這麽多年過去,他地記憶也不曾有半點褪色,屬於她的那個部分,依舊是明媚鮮妍,如同春光中含苞待放的花朵。當時,他剛剛遭遇失利,頗為沮喪地帶著隊伍返回大營。他們在厚厚的雪地裏辛苦地跋涉了大半天,一直走到入夜,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正好路遇一個大宅子,他帶著幾個貼身侍衛就進去了。正好這家主人不在,幾個女人個個都嚇個不輕,跪在地上顫抖著不敢抬頭。他吃飽喝足就來了興致,於是一個個地察看姿色,然後挑選了一個看上去還合胃口的,拉到內室剝光衣裳,痛痛快快地發泄一番壓抑已久的**。
渾身舒暢之後,他丟下掩襟抽泣地女人,到了室外去閑逛。深夜寧靜,連一絲微風都沒有,他站在台階上愣神地時候,隱隱約約地,似乎聽到了一聲女人的歎息。他循著方向望去,隻見那邊是一堵圍牆。那聲音,似乎是圍牆地那一邊傳來的。好奇之下,他動了頑劣性子,正好牆角下有一株落了葉子的大榆樹,他就靈活敏捷,悄無聲息地攀爬上去,然後趴在牆頭,終於看清了隔院的情景。
皎潔的月亮升上了夜空,小小的庭院裏鋪滿了皚皚的積雪,溫柔地折射著金黃的月色,閃爍著星星點點的晶瑩,好似銀漢中璀璨的星辰。在這白雪和月色澤融為一的動人天地裏,隻因一個身影的存在,其他的景物都黯然失色了。
寬大的房簷下,一個妙齡少女正跪坐著,仰頭癡癡地凝視著天上的明月。淺綠色的寬大裙擺鋪了一地,溫柔地起伏著,猶如美麗的春潮。一雙白皙纖細的手裏捏了個錦繡袋子,長長的穗子如流水一般地拖垂下來。月色落在她的臉上,給她罩上一層銀霜似的光暈。
可惜距離不近,他無法看清她的眼神,卻隱隱約約地覺得,她的眼睛也許就如兩泓嫻靜的秋水,而靈動起來的時候,就會像他隆冬時節縱馬馳騁在茫茫原野之上,那撲麵而來,迷住他視線的雪花。她一顰一笑之間,就驀然地來了一夜春風,讓滿樹雪白的梨花脫離枝頭,漫天飛舞。
他們女真人世代相傳的神話中,那孕育了他們先祖的女神佛庫侖,應該就是這個模樣吧?可為什麽,這樣的女子卻落入這樣一個窮鄉僻壤,落在了朝鮮,而不是他們大清?
這個疑惑產生之後,一縷微笑在他的嘴角彎起,他決定,把這個姑娘帶回去,不,是風風光光地迎娶回去。從此,“佛庫侖”就屬於他一個人的了,誰也奪不走,誰也搶不去。
回憶到這裏,就嘎然而止了,他實在不願繼續回憶了。也許他本不應該發現她的,那一晚的發現,居然成就了他這輩子最刻骨銘心的愛戀,也成為了他苦惱糾結的根源。也許她真的注定不是屬於他的,就算他再怎麽努力再怎麽表現,她也不對他動半分真情。這愁情,何解?斬不斷,理也亂,隻得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悄悄地埋藏心底。
多鐸最後地握了一下她冰冷的手指,然後轉身出去了。
回到內廳,隻見多爾袞趴伏在桌子上,一動也不動,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繼續發呆。多鐸來到他近前,佇立了一陣,方才說道:“哥,你還是回去歇息吧,在這裏睡著了會著涼的……眼下這國家,這朝廷,都要靠你一個人撐著呢。你要是倒下了,叫我如何是好?”
候了半晌,多爾袞既沒有抬頭,也沒有言語。他正準備離去的時候,被多爾袞叫住了,“我差點忘了,你今天來這裏找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沒事情,就是無聊了,過來坐坐。”
多爾袞終於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已經滿是血絲,愣怔地望著他,“真的嗎?”
他暗暗地歎了口氣,擠出一絲微笑,睜著眼睛說起了瞎話,“我是看你今天無緣無故地不去上朝,怕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左思右想還是放心不下,所以過來瞧瞧。”
聞言之後,多爾袞的眼裏竟然流露出了欣喜之色,像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僅僅得到一粒糖果,就快樂得快要蹦跳起來。“啊,想不到啊,我的小十五居然也懂得關心人了,真是了不得啊,哥哥沒白疼你,哈哈哈……趕明兒個,我要跟父汗說,跟母妃說,讓他們也樂嗬樂嗬,知道小十五終於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