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完之後,愣在當場,手拿著紙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多爾袞倒是沒有急於看我寫的,而是注意到我的反應,於是打趣道:“怎麽,我的詞填得實在太好,你都看呆掉了?”

我心裏其實正甜滋滋的,比熊瞎子吃到了蜜糖還要歡喜。這還是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寫情詞給我,如果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填詞的話,我實在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不容易啊,他這樣的人也能填詞,真是不容易。而且還難得通順流暢,情深意重,雖然直白了些,但也算難能可貴了。

不過,我瞧著他那副像剛剛學會了撿球的小狗,興衝衝地蹲地上仰起頭來等待主人愛撫的模樣,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開始莫名其妙了,有些不自在地問道:“你笑什麽?我寫的不好嗎?”

我看著多爾袞那雙有點委屈有點幽怨的黑眸,就更覺得他像那可憐巴巴地乞求主人愛憐的小狗了。本想立即脫口而出,可是立即想到他可不是一個可以輕易開這類玩笑的人,若他真想偏了,生氣了,我不就是自討無趣?可看他現在這種可愛如小獸一樣的眼神和期盼的目光,我還是打算戲弄戲弄他。於是,我伸手拉他坐下,然後用充滿愛憐和寵溺的目光凝望著他,當他不知所措的時候,我忽然換了滿語,柔和地喚道:“我心愛的小獾子啊,你要是永遠都不會長大該有多好?來,到我的懷抱裏,我會永遠保護你的。”說著,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後伸出手臂,對他敞開懷抱。

他突然怔住了。似乎整個人都僵住了,沒有任何動作,隻是呆呆地盯著我瞧。燭光映照下,他的眼睛裏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愫。似回憶,似眷戀,似緬懷,似哀傷,就像馬頭琴所拉出地長調,低沉悠長,千回百轉,讓歲月化作嫋嫋輕歌。將那塵封多年的故事娓娓道來。

我詫異了,不知道我這句話怎麽就勾起了他的愁緒,“怎麽,我惹你不高興了?”

“不,沒有。”他這才恢複了正常,然後緩緩地,依偎進了我的懷抱。將臉頰埋在我地肩頭。卻好久也不見動作。

我撫摸著他的後背,輕聲問道:“怎麽了,你怎麽突然這個樣子?”

“赫圖阿拉,赫圖阿拉”,多爾袞的聲音裏竟然有點顫抖,“剛才我有些恍惚,眼前的情景和當年的情景,我竟然搞不清楚,難以分辨了……當年在赫圖阿拉。我剛剛有記憶的時候,就隱隱約約地記得,我坐在炕沿上,額娘就摸著我的頭,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說著那樣地話……我還記得。當時炕沿上的木板是藍色的,窗欞也是藍色的。額娘穿了一件淺黃色的袍子,上麵繡著梅花;手腕上,還有個銀鐲子。她那時候還年輕,大約二十七八歲吧。你和她那時候的模樣,還真有幾分相似,剛才突然那樣說話,那樣舉動,還有那樣的眼神兒,就讓我忍不住地想起了當年,唉……”

原來如此。我還詫異我叫他一次名字而已,他怎麽反應這麽大。原來,我在無意間觸動了他早已封存起來,不願再重拾地記憶。

他繼續傾訴著,語調裏帶了些許惆悵:“你說說,要是日子還可以回到從前,重新來過,該有多好?那個時候,我真是一點憂愁顧慮都沒有,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起來玩。雖然不受人關注,可日子過得倒也不錯,起碼衣食無憂,更不用和那些大人玩弄心計。院子裏,有口水井,我很喜歡在夏天地晚上趴在井欄上看,看天上的月亮是如何倒映在裏頭的。扔個石子兒進去,那井水裏的月光就立即破碎了,然後又慢慢恢複到完整……後來我母妃發現了,就嚴禁我趴井欄上,還對我說一人不逛廟,兩人不看井。我問為什麽,她說,廟裏頭陰氣很重,一個人獨自逛的話,很容易被惡靈奪走了魂魄;而兩個人一起看井的話,如果對方居心叵測,在背後猛地一推,不就懵懂懂地掉進去丟了性命?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這世上居然有這麽多險惡,後來漸漸知道,鬼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知道的東西越多,就越對人缺乏信任,就越覺得周圍都是冷冰冰的。我雖然知道這樣地想法讓我每日每夜都很辛苦,可又怎麽也改不了……”

不知怎麽的,我的心裏也有幾分淡淡的憂傷,後悔剛才那麽說話。好在他很快恢複了常態,鬆開了我,坐直了,問道:“你剛才那個樣子,我真懷疑你是不是被我母妃靈魂附體了,把我嚇了個不輕。否則,你好端端地怎麽會說她當年對我說過的話?”

“呃,這個這個……我剛才不是大笑過嘛,我覺得你地模樣很可愛,就像個小獸,接著就想起了你地名字,翻譯成漢文,不就是獾子嗎?我用滿語說的小獾子,就是說你啊!你不會歲數大了,連自己地名字是啥都忘記了吧?居然被你想偏了,真是的。”我訕訕地說道。

我一直很好笑他們名字的漢譯,曾經多次YY過,譬如大家去山間打獵,滿載而歸之後清點收獲,那麽多爾袞(獾子),努爾哈赤(野豬皮),舒爾哈齊(小野豬),雅爾哈齊(豹子)等人不就全部“淪陷”了?再譬如尼堪(漢人),阿濟格(小兒子),多爾袞還有個部下大將叫做阿濟格尼堪。若是他下達命令的時候,先叫了阿濟格又叫了尼堪,如果語速快了些,豈不是話音剛落就出班三個人?還有多鐸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夥,除了皇太極和兩個哥哥之外,對其他兄長侄子一律直呼其名。可以想象,他張口就是“傻子”(嶽托)閉口就是“涼帽”(博洛)的,這些人還答應得挺積極的,麵不改色心不跳的,場景也實在滑稽。

聽到我的解釋。他這才恍然,“啊,我誤會你的意思了,我以為你真地是在叫我。怎麽也沒想到你是把我比作真正的獾子,你這個玩笑開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了頭,笑道:“我從小到大,除了父汗和母妃之外,很少能聽到別人叫我的名字。尤其是太宗皇帝下令說誰直呼我名字就不準佩弓箭或者扒光衣裳之後。這麽多年來,我就是小十四,老十四。十四阿哥,九貝勒,墨爾根代青貝勒,九王,睿親王,一直到現在地皇上。連你,也從來不叫我的名字。看來再這樣下去。我也快連這個都忘記了,哈哈哈……”

說到這裏,他突然抬起頭來,眼睛裏光芒閃爍,“我看,恐怕要辛苦你一下,經常提醒提醒我。沒人在的時候,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我連忙擺手推辭:“不行不行,我不敢。”“怎麽不敢?你連這個都怕?我允許你說。你就說,怕什麽!”

“那可不行,我可知道你的性情,說個反複無常,也是不為過的。今天你高興。就允許我這樣;明天你不高興了。我還這樣,說不定就犯了你的忌諱。惹你生氣了。你這人啊,最可怕的就是生了氣時,別人還瞧不出來,自己也不說。久而久之地積累下來,就鬱結了,要出毛病地。”

他聞言之後,沉默了片刻,大概想想也是,隻好歎了口氣,作罷了:“你呀,算是把我給看透了。”

我忍不住地,又好好地欣賞了一遍他給我填的詞,忽然疑問出來了:“怪了,你這個詞是什麽詞牌啊,我怎麽也瞧不出來呢?”

“怎麽會瞧不出來,這不是長相思嗎?”

我說呢,怎麽很眼熟,卻說不出來。不過我總覺得似乎哪裏有點不對勁兒,仔細一看,頓時失笑了:“噗嗤!哈哈哈……你這個也叫長相思?你不覺得少了點什麽嗎?”

“少了點什麽?不會吧……”多爾袞接過紙張來,略略皺眉,慢慢地瀏覽一遍,頓時恍然了,“啊!果然少了兩個字。每闕的結尾句子應該是五個字的,我偏偏上闕下闕的結尾句子都給寫成四個字了……”

這下果然夠丟人的,他笑得簡直比哭還難看。我想如果牆角有個耗子洞的話,他肯定會立即鑽進去以躲避這等難堪地。我雖然知道我嘲笑他會令他更加羞惱,可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哈……幸虧你這是給我看,要是給懂詩詞地外人看,他們還不得笑掉大牙?不過呢,他們也不敢當麵笑你,但是,但是這樣忍著,真的很內傷啊……”我笑得肚子好痛,快要直不起腰來了。

沒想到他的心理素質還真是足夠強悍的,雖羞卻不惱,很快提起筆來,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這就改,缺失的地方填補上不就成了?”

我終於收住笑聲,一麵擦拭著眼淚,一麵湊到近前來看,躊躇著說道:“不過你要真是改了,這原本的意境就給破壞掉了。這四個字的,簡潔明快,又能顯示出男人的堅毅和決心來,如果改成五個字地,氣勢就弱了很多,和一般的哀怨詩詞差不多了,不好。”

多爾袞點頭道:“是啊,我也覺得改了反而不如原來的好,可是不改的話,又沒有這個詞牌,若是讓外人知道了,實在太丟人了。”

“嗬,沒關係的,詩詞方麵過於拘泥於固定格式,就像被束縛住了手腳,怎麽都不自由了。詞牌從無到有,也是人所創造地。這個人創造了念奴嬌,那個人也可以創造浪淘沙,又沒規定後人就一定要按照古人地條條框框來。從唐宋到元明,都不斷有新的詞牌出來,所以不必把這個看得太重。而且,也可以靈活處理,一首詞地曲調雖有定格,但在吟唱之時,還可以對音節韻度,略有增減,使其美聽。增叫做添字,又稱攤破,減叫做減字。我看啊,你這個也就不要改了,就叫減字長相思好了。”

說罷,我拿過他手中的筆,在紙張的抬頭上寫下“減字長相思”。看了看,很滿意,然後吹幹墨跡,小心地折疊起來,放在衣襟下麵係著的荷包裏。

他有些詫異,“你怎麽不裝裱之後收藏起來,反而揣在身上?”

我粲然一笑,“你又不是什麽書法大家,也不是什麽詩仙詞聖,何必要像供菩薩那樣地供起來?最好的東西,還是貼身收藏著,最是保險,最是貼心。”

他不再多問,低頭繼續看我寫給他的那一首。看過之後,神色很是複雜,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不知道在思忖著什麽。

我見多爾袞的反應非常奇怪,就詫異著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真是巧了,你填的竟然也是長相思……你怎麽想到填這個的?”他抬眼望著我,眼睛裏有點探究的光芒。

“呃……這個也不必好奇吧,就是臨時想到罷了,覺得這個比較適合,就填了。”

“你以前填過,所以用這個很順手?”

“沒有啊,我這還是第一次填這個詞牌,以前從來沒有過。”

他仿佛像鬆了口氣似的,“哦”了一聲,“沒什麽,就是覺得湊巧而已,你不必多心。你這詞填得真好,我很喜歡。看來,我也得和你一樣,把最好的東西貼身收藏著,才最是放心。”說著,他也取出荷包,拉開口子上的細繩,將我寫給他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

晚上,多爾袞在我這裏住宿了。看起來,他今天不怎麽累,也就免不了動了“邪念”。我迷迷糊糊剛要睡著的時候,他就在我身上不安分地摸索起來,我實在太困,懶得理睬他,就繼續裝睡。他倒也不客氣,愛撫了一陣子,就翻身上來,在我身上辛勤地耕耘起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就結束了。

沒想到睡到東方出現魚肚白時,他又精力充沛地爬了上來。這一次時間很長,我實在裝不下去了,忍不住地哼哼了幾聲,就聽到他的竊笑聲,於是怒了,伸手推他。不過他的力氣那麽大,我哪裏拗得過他?反被他以類似強暴一樣的激烈動作給弄到投降告饒了。

終於忙活完了他喜歡做的事情,他就起床洗漱更衣,上朝去了。

我再也沒有睡意,身上黏糊糊的也根本躺不下去,於是吩咐宮女準備熱水伺候我洗澡。在等待的時間裏,我順手拉開梳妝台的抽屜,拿出裏麵的絲帕先自己擦擦汗。擦過之後,百無聊賴中的我就展開帕子來,重新欣賞一下上麵的繡花。

忽然,我的目光停滯住了,隻覺得右眼皮緊跟著一跳,怪了,這上麵的詩詞怎麽不是我原本繡上去的那一首?!盡管字體有點像,絲線也是一個顏色的,但我完全可以確定,這個絕對不是我繡的。這帕子雖然和我原本的那個很相似,但絕對不是我的那條。

隻見上麵繡著另外一首完全陌生的長相思:“宮幾層,闕幾層,奈何望君千裏行,西風傳別情。朝朝思,暮暮思,愁如蠶絲默默織,妾問君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