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節 望子成龍

我陡然聽到他最後這一句,驚喜不過是一閃而過,一種很不妙的念頭卻在心中越發清晰起來----多爾袞很清楚,這些南方的叛亂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平定下去的,就算是暫時穩定了局麵,可與大清為敵的人,就算沒了李定國,也會出來個王定國,孫定國。剃發給這一代漢人所帶來的傷痛和仇恨無疑是刻骨銘心的,這股子怨氣沒有五十年以上的時間,是根本無法平息的,所以日後隻會有更多的叛亂出來。

他的確是更喜歡東海一些,可要等到東海長大,能夠具備一個權謀家和政治家的素質,恐怕起碼還要十多年光景。他也許是覺得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而致力於各處平叛實在勞心勞力,殫精竭慮,這樣一累,恐怕就更會消減壽數。因此,他認為他根本等不到東海可以順利接班的那天了。若如此,那麽年長東海七歲,現在鋒芒已顯的東青無疑是更有把握的人選。這應該是他經過慎重考慮之後的結果吧?先前看他眼中的抑鬱之色,想必來自於此。

想到這裏,我的一顆心就揪了起來,緊張地拉著他的手,聲音略略顫抖著:“不,你不要這麽說,以後咱們在一起的日子還長著呢,你不但能看著東海長大,還能抱上孫子。你忘了,你說過了,要在七老八十之後,就不再管任何政務軍務,每天和我在躺椅上曬太陽,在葡萄樹下讓小孫子扯胡子玩……你不是一直很自信的嗎?現在為什麽要說這樣地話。你存心要嚇唬我嗎?”

“我不是嚇唬你,你在我身邊這麽多年。看事情如明鏡一般,心裏頭肯定透亮的。我們滿人瞧上去個個身強體壯,能吃能喝地,卻不比漢人長命。漢人們得了不會死的病,我們得了就會死。從入關到現在,這也才八九年光景,那個時候大把大把,苦於沒處使用的將才,居然折損了一半。我的兄弟侄子們,也陸陸續續地去了不少。你熟悉的。不熟悉的,沒到五十歲就歿了的,兩隻手都數不過來。像我這樣早些年就開始病病歪歪的人,能拖到現在還沒倒下,已經是個奇跡了,你覺得這個奇跡能夠持續多久?我今年,都四十一了。你還記得當年你身重劇毒。差點沒命,那個救你一命的神醫嗎?他當時替我診視過,說我要是好好調理,十年內是沒有問題,十年外就難說了。現在掐指算來,再一年,就到那個期限了。”他說著這些話時,語氣平平常常的,好像平時聊天一樣地隨意,根本沒有一個人提到那個大限時。所難以隱藏地恐慌情緒。

他很是鎮定,我卻愈發恐懼了,可我不能把這樣的情緒表露出來,免得惹他難過。“瞧你說的,像真的一樣,那神醫又不是算命先生,更不是什麽先知神人,也就是從你當時的身體狀況估測的,他不是閻王爺,沒有生死薄。如何就篤定地知道?以後的事情,誰也難說,無非就是摸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如何像你現在這般杞人憂天?”

多爾袞雖然心裏頭不相信。不過表麵上也就不再執拗。應該是怕我繼續擔憂,也就順水推舟了:“嗬。借你吉言,希望如此吧。”

說了這許多話,原本就很少地睡意現在也全部消散了,我坐起身來,很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說道:“皇上,你不要用這樣的態度敷衍我,你要記得,你是這天底下最大的英雄,這個時代最為偉大的人。s將來的子孫後世,人人都會羨慕你的偉業,傳誦你的英名。如此盛名之下,豈能難負其實?消極和憂愁,是不應該在你身上出現的。你應該還像以前一樣,自信十足,傲視天下,相信自己想做到的,就一定能做到。包括,與天命對抗。為了大清,為了臣民,也為了……”

“也為了你,還有我們地兒女。”他接過話去,補充道。這時候,先前在他眼中偶然出現的憂鬱和悲觀,已經一掃而空,剩下的,是飽含著柔情的情愫,猶如夜雨之後,那漲滿了秋池的碧水,在明媚的眼光下波光粼粼;一片落葉打擾它的沉寂之後,所蕩漾出的那一層層美麗的漣漪。

不知道怎麽的,我地鼻子裏湧起一陣強烈的酸楚,之前恐慌的時候我抑製住了,可現在,我卻想讓這種難以理清的千般愁緒發泄出來,讓他用他那寬大厚實的手,一點點地幫我梳理通順。就如,在遵化地草原上,他那般溫柔地梳理著我地發絲,撥動著我的心弦,回蕩出長久難徹地共鳴。

我俯身下來,解開他褻衣上的扣子,敞開他的衣衫,然後將臉頰貼在他的心口上,傾聽著他那堅實有力的心跳。我伸出雙手,在他寬闊結實的胸膛上緩緩地撫摸著。原本光滑緊致的肌膚在這裏有三處凸起的疤痕,我的手指摩挲而過,有些許微微的癢感。其中有個疤痕,是我用匕首刺出來的。那是七年前的秋天,在灤平湖畔時候的誤傷。想到我對他造成的一次次身體上的,精神上的傷害,恐怕早已抵消掉他早些年曾經負我的罪過了吧?而二十天前我那次鬼使神差之下地出手,竟然險些奪了他的性命。我的罪過,實在是太深了。可他現在,仍然一如既往地愛我。我不知道,他的心頭,就真的沒有一點點傷痕嗎?

想著想著,悔恨和歉疚的淚水就湧出眼眶,滴落下來,在我的臉頰和他的肌膚間洇濕一片,溫溫熱熱的。

最容易打動女人芳心的,恐怕就是那個在她哭泣的時候替她擦淚的男人吧?他用他那粗糙的大手,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我的臉上地淚水,一麵擦。一麵用溫暖的笑容安慰著我,同時。勸慰道:“瞧你,好端端地哭什麽,是心疼我這裏地傷疤,還是怕我仍然會記恨你?你放一百個心吧,我知道你每一次都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你心裏頭的頂梁柱,你怎麽舍得真正對我動手呢?再說了,打是親罵是愛,尋常百姓人家的夫妻隔三差五的難免也會有個吵架紅臉的,可到了又有幾個真正分開的呢。還不是床頭打架床位和?我是你心中唯一的男人,你也是我這輩子最為愛重的女人。隻要你沒有對我負心,那麽無論你做什麽,我都可以原諒,都可以忘記。你別哭了,我最怕看你的眼淚了,惹得我心裏頭像長了亂草似地。難受得緊。”

我點點頭,哽咽著,答應了,“好,我不哭。,不過,你也答應我,以後不要再說那樣不吉利的話,不要對自己沒有信

“好,好。我當然答應,聽你的話,以後保證不再犯錯了。”他微笑著,檢討著,而後,伸手將我的頭往下壓了壓,給了我一個溫柔而綿長的吻。多爾袞應該是太累了,也知道我現在沒有那個心情,也就沒有像往常一樣在擁吻之後做點別的事情,而是摟我入懷。斷斷續續地聊著天。直到天色快亮了,他才合眼睡了半個多時辰,就起身洗漱更衣,到武英殿主持朝議去了。

這一天,他又是忙活得沒有半天休憩的空閑。直到亥時才在淅淅瀝瀝地午夜小雨中來了我這裏。歇息了。

我知道他昨晚幾乎沒睡,今天又是一整天的忙活。眼下肯定累得很,也就略顯責備地說道:“你這麽忙這麽累,就不要每天晚上都老老實實地到這裏來陪著我了。我又不是怕寂寞怕黑天的小孩子,你的身體要緊,明天就一個人睡吧,這樣才能好好休息。”

盡管他困得眼皮都快耷拉下來了,卻仍然很有心情開玩笑:“嗬,哪有像你這樣把我往外趕的?別人歡迎我還來不及呢!還有啊,我就這樣的癖性,晚上睡覺身邊沒個女人就難受,空落落的。你要是再攆我,我就找別的女人侍寢了。反正我和她們也沒有多餘的話說,完事兒了就蒙頭大睡,保證不耽擱休息。”

我當然沒有那麽容易就妥協,而是配合著他演戲,當真做出攆人的姿態,將他往門外推搡,嘴巴上也不依不饒,“好啊,你能耐你厲害,那你就回去睡,再翻哪個嬪妃地綠頭牌,再鏖戰三百回合,保證過後睡得踏實。”

多爾袞走到門邊兒,故意雙手攀住門框,耍賴道:“哼,瞧你這態度,是不是膩歪我了,懶得搭理我了,才把我推給別人?我今個兒偏要留下來,要走也得問個明白再走!”

說著,竟然在門檻上一屁股坐了下來,像個叼煙袋休憩的老農似的,當真賴下了。門口的太監們看見了,想要過來勸他起來,不過被他一挑眼皮,都嚇回去了。

想不到他這副痞子模樣,和多鐸竟是一脈相承,果然是親兄弟啊,臉皮都是一樣厚的,比鞋底還厚。我當然不甘示弱,“你愛在這呆著,就呆著吧,隻不過,不能進我的房,不能上我的床。其他的,你隨便,在這裏看看烏雲聽聽雨滴也挺風雅的,不打擾了。”說罷,回了臥房,躺下了。

雖然假裝睡覺了,可我哪可能真的睡著?輾轉反側間,已經是三更鼓敲過,外麵仍然沒有任何動靜。我實在忍不住了,隻好披衣下床,躡手躡腳地出了門,經過外廳來到大門前,果然,這個執拗地家夥居然還依靠著門框坐著,一動也不動。

我走到近前,一看,他似乎睡著了,表情安靜祥和,呼吸均勻而綿長,看來實在太累了,這樣都能睡著。我衝旁邊正不知所措的太監們擺手示意,他們得到了命令,這才敢小心翼翼地上前,七手八腳地將多爾袞抬回臥房,安頓下來。

等眾人散去之後,我上了床,坐在他身邊呆呆地注視了一陣子,也倦了,就躺下來依偎在他身邊睡著了……

“熙貞,醒醒。”

正睡得朦朦朧朧時,突然聽到他在旁邊呼喚我的聲音,睜眼一看,此時東方的天際已經出現了魚肚白,他快到上朝的時間了,卻不知道為什麽會一反常態地主動喚醒我。“嗯?”我慵懶地答應了一聲,又把眼睛閉上了。

“你要睡就繼續睡吧,不過先聽我把話說完。”他在我耳畔輕輕地說道:“我昨天想好了,這次征討李定國,讓東青也隨軍。”

“唔,知道了……什麽,你說什麽?”我地反應慢了半拍,不過終究還是意識到了什麽,立即睜開眼來,盯著他,“你不會是跟我開玩笑吧?你叫東青去打仗?”

他一副“不值得大驚小怪”地神態,輕描淡寫地說道:“騙你幹什麽,我說的當然是真地,這個提議昨天已經在眾臣工麵前通過了,我派人送急信去豐台大營,召他立即返京,準備出征。”

我立即坐起身來,反對道:“這提議的人就是你吧?不行,你怎麽不先來和我商量商量,就擅自作主呢?東青可是我兒子。”

“那他也是我兒子啊,”多爾袞笑道:“現在不叫他出去曆練曆練,將來怎麽好承擔大任呢?”

我正色問道:“那你打算叫他具體幹什麽?是中軍參謀,還是像年初那樣督運糧草?”

他搖頭不語。

“那,你不會真讓他領兵打仗吧?”

“當然,他都十五歲了,也該上戰場了,我也是他這個歲數正式出征的,你用不著這樣大驚小怪的吧。”

我有些惱火了,“他能跟你那個時候比嗎?你們那時候兄弟多,不在乎,又是形勢所迫。可我隻有他和東海兩個兒子,說什麽也不能讓他上戰場冒險!”

他倒也不急,慢條斯理地跟我解釋著:“你想到哪裏去了,我當然會把他安排個合適的職位,隻要到時候領軍指揮就是,根本用不著親自上陣殺敵的。他也是我兒子,你不舍得難道我就舍得了?”

我想想也是,東青畢竟是皇子,周圍很多親兵保護,不會讓他親冒矢雨,上陣衝殺的,應該沒有什麽安全問題。多爾袞這樣安排,大概是想讓他曆練曆練,長長見識,順便在幾個身經百戰,手握重兵的王公重臣麵前露露臉,結交一下。畢竟並肩殺敵的交情是實實在在的,要勝過朝堂之上的委與虛蛇。有了堅實的人脈基礎,將來他繼承皇位之後,就沒有駕馭不住那幫驕兵悍將,開國元勳們的危險了。

不過,我仍然有一種很不妙的預感,因為這次對付的可不是普通流寇,也不是一般色厲內荏的草包敵人,而是風頭正勁,韜略過人的當世名將李定國。而原本的曆史上,也就是今年秋天,清軍在湖南正是吃了他的苦頭,遭遇了入關以來的第一場慘敗。眼下多爾袞要讓東青也參與這場戰役,危險性實在太大了。

“主帥是誰,你已經確定了嗎?”我心想,不會真的是尼堪吧?若真如此,不但他會送命,東青若是和他一道恐怕也……

多爾袞的回答倒是挺幹脆的,“嗯,已經確定了,以尼堪為主帥,以多尼為副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