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節 情深似海
默了好一陣子,多爾袞這才略微恢複了些意識,思緒中來。他無聲地歎了口氣,隨後擺了擺手,對蘇克薩哈說道:“這裏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嗻。”蘇克薩哈看看皇帝的反應雖然有些異常,卻還好沒什麽激烈表現,於是也就稍稍放下心來,喏了一聲之後,他又磕了個頭,這才起身退去了。
麻木退去之後,現在痛覺又漸漸明顯起來,心頭一陣陣**式的疼痛,他不得不捂著胸口,佝僂著身子,緊咬著牙勉強忍耐著。他是個喜歡逞強的人,自然不想在眾人麵前露出自己虛弱的一麵,然而遠處的侍衛們已經發現了他的情形不對,即使沒有等到他的吩咐,也紛紛上前來察看情形。
“皇上這是怎麽了,是不是舊疾複發了?”
“還是趕快去找太醫來瞧瞧吧,情況有點不好啊!”
見眾人前來,七手八腳地想將他扶起,多爾袞忽然怒了,狠狠地瞥了他們一眼,“朕好好的,什麽病也沒有,胡說八道什麽?誰也不出去瞎嚷嚷找太醫什麽的,都退下!”
在皇帝淩厲的目光下,眾侍衛不得不老實遵命,猶猶豫豫地散開了,卻又免不了緊張地盯著皇帝,生怕他萬一真的風疾發作,大家若是救援不及,可就真正脫不了幹係了。
這疼痛雖然來勢猛烈,卻很快過去了,多爾袞直起腰身。長長地籲了口氣。抬起頭來時,隻見拴在不遠處的一棵楊樹上地坐騎,那匹純黑色的駿馬,正在瞪著眼睛朝自己瞧,一眨不眨,那眼神似乎有了人的神態,像一個真心關切自己的人一樣。他的心裏總算恢複了那麽點可憐的溫度,他曾經在戰場上這匹馬多少次失散。它又一次次自己找回來。大概是多年的主仆關係。讓它也能記住自己的氣味了吧?八年前,他就是騎著這匹馬遇到熙貞地,那時候這馬才剛剛成年,正值年少力壯;如今八年過去,他和熙貞不過是略略增加了一點點歲月留下地成熟而已,而這馬卻漸漸衰老了。
夏天地時候,察哈爾部給他進貢了一匹非常漂亮的棗紅色駿馬。那馬肥體壯,形貌神駿,高昂著的頭顱無時無刻不在炫耀著自己的驕傲本錢。他也一度喜歡上了那匹棗紅馬,於是就讓這匹黑馬卸下了鞍。然而這黑馬就像是能看懂主人的心思一樣,開始黯然神傷,整日臥在馬裏,不吃草不飲水,很快就消瘦下來。後來他無意間發現了。憐憫心頓起。於是親自給它喂草料,撫摸著它那已經失去光澤的鬃毛,它終於肯吃草飲水了。他感慨不已。給黑馬重新披上了鞍,騎上它在校場裏馳騁,它居然跑得奇快,甚至快過了那匹年輕的棗紅馬。他明白,這馬舍不得離開他,所以才極力證明向自己還有本事。馬不過是牲畜,頭腦簡單,但是有時候忠心卻要勝過頭腦複雜地人類。
離京狩獵的這段時間,他的心情好似天上明媚的太陽。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再也不用再朝堂上和那些文臣武將們耗費唇舌,玩弄心思;再也不用對著那些爭風吃醋,個個卯足了勁頭來博取他歡心的後宮嬪妃而虛言應付,耗費體力。看著馬兒有滋有味地咬嚼幹草,都比看那些大臣們畢恭畢敬向他奏報要高興。尤其是在晴朗的早晨,陽光照耀在玉樹銀花上,晶瑩的雪在霞光中閃爍,士兵們的呼喚聲和歡愉地馬蹄聲響成一片。飛馳地駿馬,昂奮地迎風而奔,士兵們那一張張年輕純樸的臉上,閃著模糊的、興奮地光芒。一匹又一匹,駿馬的輪廓,接連消逝在朦朧的晨曦中。
多爾袞在原地怔怔地呆立了一陣,這才緩緩地朝樹下的坐騎走去。解開韁繩之後,馬兒興奮地噴了個響鼻,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煩,希望能夠馱著他撒開四蹄暢快淋漓地狂奔一陣。他微微地笑了笑,翻身上去,用靴上馬刺輕磕,策馬朝樹林裏行去。
周圍的侍衛們反應過來時,多爾袞的身影已經沒入了森林。眾人急忙各自飛身上馬,跟隨其後,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保護的對象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之外。然而眾人終究是晚了一步,進入樹林之後,雖然因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多爾袞的背影,但卻一閃而過,很快不見了。心慌之下,大家開始忙不迭地朝那個方向搜尋而去,一麵搜尋,一麵焦急地呼喚著,卻始終找尋不到。
多爾袞不希望自己在審視心靈傷口的時候,仍然在一大群人的睽睽之下,於是刻意將侍衛們遠遠地甩掉了。看看身後再無人跟隨,他這才徹底鬆懈下來,信馬由韁,也不去區分方向,就心神恍惚地在密林之中策馬徉著,漸漸遠離了圍場中心。
北風每一次呼嘯而過時,都會帶下樹幹上的浮雪,落在脖頸裏,很快融化開來,滲入厚厚的衣衫裏,潮濕而冰冷;偶爾也會有被風刮斷的樹枝掉落下來,尖銳的斷口劃過臉頰,火辣辣地痛。然而這點痛對於此時的多爾袞來說,已經微不足道了。
眼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影影錯錯的,恍惚之前,那封信上,一排排娟秀的字跡在他的視野裏不停地晃動著,仿佛在盡情地舞蹈,又像是在無情地嘲諷,讓他眼花繚亂,讓他心亂如麻。打到了後來,所有的字跡竟然統統合並到一起,化成了兩個字,清晰而醒目——淏哥。
她的“淏哥”,那個朝鮮世子,莫非到了今日,在她內心的深處,仍然秘密地占據著一隅?她又何曾如此親昵地稱呼過他?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不複當年那樣的純真無邪,那樣的活潑大膽。她在他麵前,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仿佛他就是初冬地薄冰,外表安全內裏危險,她隻要稍微一個不慎踏上去就會遭遇不測一樣。她為什麽不肯在自己麵前無拘無束,和自己坦誠相對呢?難道自己真那麽可怕,真那麽讓人難以接近嗎?
高處不勝寒,這個滋味。直到這兩年他才深刻地體會到了。與此伴隨而來的。就是那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虛空感,即使這個天下最為強大的權柄牢牢地抓在手中,他仍然感到自己的一顆心懸在半空,實在無法踏實安穩下來。
他有時候真的很懷念從崇德二年到崇德八年的那段時光。雖然他那時候俯首為臣,少不得要韜光養晦,有時候甚至是忍辱負重的。但是有了熙貞在身邊,他就有了莫大
,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形容不出地喜悅滋味。齒,她的梨渦淺笑,她的善解人意,都讓他心醉不已,禁不住沉在她的似水柔情之中。無法自拔;那時候。無論有多麽疲憊,他隻要在深夜擁抱著她柔軟的身子,深深地嗅著她發絲間的清香。互相輕聲說幾句貼心話,就能進入溫馨而旖旎的夢鄉;那時候,雖然經常生活在勾心鬥角,爭權奪利當中,然而有她地出謀劃策,齊心協力,兩人總會有驚無險地度過一次次難關,直到他一步步踏上權力的巔峰,這之前一切的愉快和幸福,卻莫名其妙地變了味道。
也許是日子久了,激情過去,平淡之後總歸會覺得缺了點什麽;也許是在鬥爭中生活習慣了,即使暫時安逸下來,他也免不了繼續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著周圍所有的人。甚至有一天,連她也開始進入了自己懷疑的範圍。他很痛恨自己的這個習慣,曾經無數次想要改正,然而卻不得不在努力之後悲哀地發現,原來自己這個陳年宿疾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根深蒂固,難以拔除了。
春天時的那場誤會,令他差點失去了她。當她回來之後,在武英殿外佇立了一整夜後,他終於開始正視這一切,意識到了自己地過失,他要洗心革麵,重新對她好,加倍地寵愛她,信任她。她又一次懷上了他地孩子,在他已經對自己的能力快要絕望的時候,她又給了他這麽大地欣喜,讓他又重拾了久違了的喜悅和快樂。他對自己說,以後不要再疑神疑鬼,辜負她對自己的一片深情了。
若是沒有這封信,該有多好?為什麽要在他好不容易快樂起來的時候,狠狠地,冷酷無情地給他這麽一下打擊?在那一刻,他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心一點點碎裂開來的聲音,就像一腳踩在薄薄的冰麵之上,那危險得令人戰栗的聲音。
他不明白,熙貞既然已經把一顆心都交給了他,卻為什麽仍然對舊情人若即若離?
他不明白,熙貞既然已經成了他的妻子,卻為什麽胳膊肘向外拐,反過來去幫別人,間接地破壞他的國家大計?
他不明白,熙貞既然已經是大清的皇後,卻為什麽仍舊要為自己的娘家打算,難道她不明白出嫁從夫,妻子要永遠和丈夫一條心的道理嗎?
他承認,背地裏算計她的娘家,未免有失厚道,然而他此次的目的並非要滅亡朝鮮,隻不過是他早已看穿了李淏的野心,為了防患於未然,為了大清的利益,他必須要用一個聽話的李滾去取代那個不聽話的李淏罷了。如果她心中早已沒有了李淏的位置,那麽這樣做對她又能有多大的傷害呢?
……
多爾袞一直琢磨到頭痛欲裂,也沒能琢磨出個所以然來。終究是當局者迷,他即使可以看穿所有人的心思,卻始終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性格。他這個人,睿智、狡黠、雄才大略,但卻有幾個致命的傷——多情、敏感,看似堅強實則脆弱,而後者卻常常被他刻意地忽略。他的感情像是海,仿佛永遠地生生不息地澎湃在他的血液和生命裏,隻要血液沒有凝固,生命沒有消逝,感情的大海就永遠不會枯竭。正因為如此,他才會陷入這個紛亂的迷局,怎麽也找不到出路,永遠也不會有不再為情羈絆的那一天。
心亂如麻之中,馬兒已經不知不覺地帶著他走出了森林,麵前豁然開朗,是一大片白雪皚皚的平原,遠處還連綿起伏著小小的山坡。他直到這個時候才發覺,明明不過是中午時分,天色居然漸漸陰暗下來,莫非又要下雪了?管他那麽多呢,還是痛痛快快地縱馬馳騁一番,勉強排解一下胸中淤積許久的鬱悶之氣吧。
北風越發猛烈起來,挾帶起層層雪霧,撲麵而來,冰冷徹骨,落在睫毛上,幾乎睜不開眼睛。他揮鞭催馬,疾馳在茫茫雪野之中,全然不顧這越來越惡劣的天氣。他隻希望能夠在馬背的顛簸中盡量分散自己的精力,忘記那一件件心煩意亂的往事,忘記那一種種難以釋懷的愛恨情仇。幽深莫測的政治戰場,金碧輝煌的皇宮大殿,永遠不會給他帶來真正的快樂和暢快。也許隻有在蒼茫雪原,白山黑水之間肆意地馳騁縱橫,才會讓他如搏擊藍天的雄鷹一樣,釋放出澎湃的豪情,拋卻那些兒女情長的羈絆。
天色越來越暗,越來越黑,眼前的景物都模糊起來,難以分辨清楚。煩惱雖然暫時趕走了,但取而代之的卻是神誌混亂,頭暈目眩。在一座高崗之上,多爾袞居然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在雪霧之中彷徨而行的人影,看身形似乎是女人。她大概迷失了方向,距離太遠,他無法看清她的相貌,卻能感覺到她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女人怔在了原地。偏巧在這個時候,他的心頭突然猛烈一悸,急忙收韁勒馬之時出於巨大的慣性,他竟從馬背上重重地墜下,順著山坡一路滾落下來。
大量的雪花隨著翻滾迅速地鑽進了衣服裏,濺起的雪末迷離了他的雙眼,嗆進氣管裏,幾乎窒息。等翻滾徹底停歇下來之後,他仰麵躺在雪地上,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一樣,似乎五髒六腑都在痛,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他知道自己這一下摔得很重,若是不能很快起身,那麽隻有躺在在這裏等死的份,然而無論如何努力,他所能做到的隻不過是動一動手指而已。
直到這個時候,多爾袞才發現,原來天色晦暗並不是要來暴風雪,而是出現日食了。此時,那通紅的日頭被“天狗”吃掉了一大半,隻剩下一點點新月形狀的可憐光芒。這僅剩下的部分正在漸漸被黑影吞噬著,沒多久,終於消失殆盡,整個天地之間霎時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
身上越來越冷,意識也越來越模糊,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雪地裏,僅有的一點思維在嘲笑著自己,這日食果然詭異,竟讓他生出了幻覺,那個雪地裏憑空出現的女人根本就是個虛無,就如海市蜃樓,看得見摸不著;就如一場美麗的仲夏之夢,在現實麵前迅速地破碎,隨著呼嘯的北風,飄散而去,了無痕跡。
“她若是熙貞,該有多好?”他微笑著,喃喃地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