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節 難以釋懷
心裏也很不是個滋味,帶著愧疚的心情沉默了一陣,了主意,伸手攏了攏剛剛拆散的頭發,說道:“這樣吧,你再幫我重新梳起來,皇上他不要我去,我就偏要去。”
我知道,多爾袞顯然是非常慍怒,怕一見我就忍不住發作,所以才不想見我。實際上,他興許還呆在武英殿裏,徹夜不眠地等著我去呢。他有很多疑惑不解的地方,想發火又無處發,這樣繼續憋悶下去,不憋出毛病來才怪。我硬著頭皮去了,把事情說明白了,讓他痛痛快快地罵一頓也沒關係,隻要鬱結在心中的疑忌解開了,以後的日子才好過。
阿見我改變了主意,很是歡喜,於是趕忙又麻利地幫我把頭梳好,侍候我穿好了衣衫。收拾停當,我出了門,乘著步輦,朝武英殿去了。
今晚雖然已是八月十六,不過今晚的月亮卻要比昨晚的還要圓。風清,月朗,連夜空都明淨得纖塵不染。銀白的清輝灑滿了這座宮城,恰如瓊樓玉宇,讓人禁不住生出高處不勝寒的孤寂。
進了武英門,過了金水河上漢白玉橋,我下了輦,令隨行眾人止步,而後獨自穿過了正殿,來到後殿,也就是多爾袞的寢宮,在寬闊的院落地停下腳步。抬眼望去,隻見西暖閣的窗口,還隱隱透著燭光,然而卻看不到他的影子,他現在在做什麽呢?
宮門口的太監看到我來,頓時大吃一驚。急忙跑來給我請了個安,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天色都這麽晚了,您怎麽還……”
我打斷了他地話,問道:“皇上還沒有就寢吧?”
“回娘娘的話,還沒有呢。自打傍晚時回宮之後,就獨自在書房裏呆著,既不看折子也不用晚膳。還叫奴才們都退下了。”
果然在生悶氣。我心裏略略有數。於是吩咐道:“你去通報一聲,就說我已經到門口了,正在候見。”
“這個……”太監有些犯難,“皇上先前吩咐過了,說是他現在不想見任何人,也包括娘娘在內。”
“你不必害怕,照樣通報就是。皇上不會為難你的。”我知道多爾的脾氣,他並沒有拿奴才出氣的愛好。
太監也不敢再推托,隻好進門通報去了。等了許久,太監方才出來,“娘娘,剛才奴才稟報之後等了好一陣,皇上才吩咐說,‘不見’。”
“就這兩個字。沒有多餘的話?”雖然在我預料之中。不過仍然略略有點失望。
“回娘娘的話,主子聽說娘娘來了的消息之後,許久沒有說話。後來奴才又大著膽子重複了一遍,皇上這才有點不耐煩地說了一聲‘不見’,就再沒有別地話了。”
我默然了一陣,然後說道:“沒關係,我知道皇上地心思,我就再等等吧,興許他過一陣子就改變主意了呢。”
太監有點為難,於是小聲勸說道:“娘娘,奴才瞧著皇上今天地臉色很不好,好像生著悶氣,這個時候誰也不敢去攪擾皇上。所以,所以娘娘還是回去算了,等到明天說不定皇上就氣消了,心情好些的時候,自然會讓娘娘來請安的。”
我搖了搖頭,“不,我繼續在這裏候著就是。”既然巴巴地跑來了,也不能吃個閉門羹回去,若是這樣就走,未免顯得太沒有誠意了。多爾興許就是要個台階下,要好好地晾我一陣,否則這個麵子上可怎麽過得去?我起碼要等候一陣再說。
太監更加為難了,又不好讓我繼續這麽站著等,隻好說:“要是娘娘執意要等候,那就請移駕到偏殿裏吧,這麽站著會累著的。”
“不用了,你還回去守著吧,我站累了自然會走的。”
太監看我的態度十分堅決,隻得無奈地回去繼續值守了。殿周圍也站立著不少侍衛,他們雖然沒有什麽舉動,更沒有說話,但我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們疑惑不解的目光。不過這也不怪,我失蹤許久,突然回來了,本來就是很突兀地事情,現在多爾袞又對我不理不睬,這更讓人費解。唉,他們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去吧,我也管不了這麽多了。
就這樣,我一聲不吭地站在院子裏,呆呆地凝視著那幾扇透著燭光的窗子,期望著看到他的影子映在窗紙上,這樣,起碼能給我寂寥的心情添上一絲慰籍,讓我少些忐忑,少些彷徨。
月光就像有情人的眼神,它無法參透夜的寂寞,隻能化作如水的溫柔,緩緩地流淌著,讓我的心情也漸漸地恬淡下來,不但人沐浴在這無邊地清秋之中,連心也陶醉在這迷人地月色當中。記憶一頁一頁地掀起,恍如美麗的神話,我隻從中擷取那甜蜜的內容,而去忽略那悲傷地片斷,就和我隻能記起他的好,忘卻他的錯一樣。他現在在想什麽呢?難道他隻能記著我的錯,忘卻我的好嗎?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這裏佇立了多久,也不知道更漏滴過了多少水滴,我仍然久久地凝望著那幾扇窗。我知道,此時的他,也肯定同樣望著這個方向的窗子,隻不過那雙比夜色還幽深的眸子裏,究竟轉過了幾許無奈,幾許躊躇?
就這樣,我一直佇立到更深露重,明月西沉;佇立到夜幕收卻,天色漸明。在拂曉的陰暗中,那幾扇窗子裏的燭光,依然沒有熄滅,而多爾的身影,也始終沒有出現。我仍然癡癡地等待著,等著他肯回心轉意。或者,起碼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啪噠”,聲音很輕,若不是周圍一片寂靜,很容易忽略。我這時才感覺到脖子僵硬,低頭一看。隻見原本整潔得沒有一片落葉的地麵上,躺著一隻小小地,黑色的秋蟬。它仰麵朝天,沒有任何動靜,顯然已經沒有了生命。我微微苦笑,好像從昨晚開始,第一陣真正的秋風才正式來臨吧。這個隻有一季壽命的小蟲,已經抓緊時間完成了它最後的任務。於是在第一陣蕭瑟的秋風中。無聲無息地死去了。不論它夏天時如何鳴得歡快。到了秋天時,終究還要歸於塵土。
東方出現了魚肚白,院子裏終於有了動靜,因為上朝的時間快到了,所有侍奉多爾袞起身洗漱的奴才們都忙碌起來。沒多久,七八名宮女就各自端著托盤,整齊地列成一行。魚貫而入。她們看到我在這裏,都驚訝異樣,不過卻也不敢多問,也不敢一直朝我這邊看,隻能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進入了寢宮大門。
我看著那窗口地燭光終於熄滅,忽而訕訕一笑,多爾袞不至於怕見到我。以至於連去上朝都走後門地門吧?若是那樣。未免
了些。先前還覺得很累,一直咬牙堅持著,不過站那種酸痛疲乏地感覺法而不怎麽明顯了,我覺得全身的神經似乎都麻木了,整個人都像塊木頭一樣,連動彈一下都很困難。
終於,兩扇宮門一齊敞開,在眾多太監宮女的簇擁下,一身朝服的多爾從寢宮內出來了。他一眼看到我,目光頓時一凜,連腳步也停滯住了。眾目睽睽之下,他站在殿門口,怔怔地看著我,臉色複雜到難以言喻。
場麵十分尷尬,等了一陣,多爾袞既沒有說話,也沒有舉步。於是,我吃力地矮身下去,動作僵硬地給他行禮,“奴婢恭請皇上金安。”
“你……”他剛剛說出了一個字,就頗為艱難,再也說不下去了。
在這麽多人麵前,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麽好,於是繼續保持著行禮的姿勢,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表示。
多爾袞緩緩地走到我麵前,停下腳步,我並沒有抬頭,隻能看到翻卷起來的馬蹄袖下,他那緊緊攥著地手,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許久,他才冷冷地說了一句:“你起來吧。”
“謝皇上。”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方才直起身來,隻覺得全身都酸痛難當,乏力到了極點,隻要有陣風刮過,我就會倒下。
抬眼看時,他已經步履匆匆地去了。明明知道我正用期待的眼神望著他,他卻連頭都沒有回,徑直走向前殿,轉過殿門,消失不見了。前院,遙遙地傳來朝鍾的聲音,鍾聲悠長,在清晨的薄霧中回蕩著。
我呆愣了很久,這才微微地閉上眼睛,溫熱的淚水沿著臉頰迅速地流淌下來……
這一次實在太乏了,我回宮之後一直睡到黃昏時分,這才懶懶地坐了起來,看看雙腳,已經浮腫了。
對著鏡子,我摸了摸尚未施任何脂粉的臉,盡管這張臉和八年前比起來沒有太大的變化,然而從黯淡地膚色,飽經磨礪地眼神中,我發現一個悲哀的事實,當年那個神采飛揚,活潑俏皮的李熙貞早已不見,再也找不回來了。對於一個經曆過九死一生地人來說,心態上,恐怕早已失去了這個年紀該有的青春和激情,隻剩下疲憊,隻剩下無可奈何,隻剩下得過且過。
我站起身來,緩步走到屏風前,細細地看著當初我決定離開這個世界時,所寫下來的那首[卜算子],,,短的幾個月,卻如同一去經年一般。不論怎樣的良辰美景,對於缺失了“情”字的人來說,永遠都是虛設的,正如此時昨夜那美好的月光,也隻能給我帶來無盡的惆悵一樣。
現在想想,當初也真是傻,如果我真的死成了,現在又會如何?多爾固然會悲痛一段時間,也會經常過來緬懷緬懷,每逢清明時節,也會在我的靈位前上柱香,興許還能抹上幾把眼淚。可是他平時呢?還不是照樣過日子,照樣每晚翻嬪妃們的牌子,照樣有更多更年輕的美女進宮?
君王的女人們,無論是才貌過人也好,溫良賢淑也罷,終究也不過是纏繞在大樹上的蔓藤,隨著季節的變化,一歲一枯榮,冬去春來,又會有新的藤萌發出來,繼續和大樹苦苦糾纏,仍然避免不了韶華褪去之後的孤寂淒涼。縱然顯赫一時,風光無兩,又能如何?不過盡管如此,活著仍然勝過死去。一個女人為了一個妻妾成群,風流成性的男人而自尋短見,實在是十分犯傻且愚蠢的事情。
“主子,您盡量放寬心些,皇上興許隻是礙於麵子,才會這樣的,相信等不了多久,皇上就會主動來找主子的。”阿見我神情呆滯,於是頗為緊張地寬慰道。
我苦笑著說道:“你是不是擔心我這次出宮惹惱了皇上,以後會遭到他的冷落?其實這也沒有什麽好怕的,不妨大度地想想,這樣一來我就不用再遭其他女人們的妒嫉了,正好可以讓她們轉移轉移目標,也可以好好清淨清靜。她們盡管鬥來鬥去,卻也隻是白費心機,我冷眼旁觀,未嚐不是一種樂趣。”
阿也沒想到我會這麽想得開,愣了一下,然後用憤憤不平的語氣說道:“雖然主子肚量大,不和她們計較,可是她們才不會領主子的情呢。您不知道,您這段時間不在宮裏,後宮裏的各個主子們恨不得把眼睛都長到腦袋頂上去,就連她們的奴才們也個個神氣活現,經常欺負坤寧宮裏的人,幸虧貴妃娘娘暫時主持後宮事務,對那些人多有壓製,否則他們肯定要登鼻子上眼了!主子如果繼續容忍下去,真不知道她們又要如何猖狂了……”
我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意,“平時我一貫壓著她們,她們當然忍氣吞聲,不敢來什麽過分的,我看在眼裏,心裏有數得緊,如果不給她們這麽一個可以肆無忌憚的機會,她們又怎麽會惹出大事,捅出簍子,我又怎麽能抓住她們的把柄,讓這些不肯安份的人徹底安份下來呢?”
“哦,”阿聽明白了我的意圖,頓時恍然大悟,“主子這辦法果然高明,這就是所謂的‘欲擒故縱’,‘後發製人’吧?”
我點了點頭,滿意地看了看她。“不錯,連這些個詞都知道,”接著頓了頓,“我們接下來就是要示弱,不但要給那些個女人們看,也要給皇上看,明白了嗎?”
阿立即會意,回答道:“奴婢謹記主子的教誨,以後不管她們收斂也好,繼續妄為也罷,也照樣不和她們較真,繼續做自己份內的事兒。”
“嗯,明白了就好,你去跟宮裏其他的奴才們也全部交待一遍,叫他們記牢這個,不要給我找麻煩。”
“奴婢明白。”她喏了一聲之後,又勸說道:“主子,天色都這麽晚了,您還沒有用過膳呢。”
“我不餓,吃不下,叫膳房裏不必準備了。”
“可是,畢竟身子要緊呀!您就算關心自己,也要關心肚子裏的小阿哥呀,您要是再忍饑挨餓下去,小阿哥肯定要不滿了。”
我這才想起肚子裏的孩子,昨天沒少折騰,跌跌撞撞,磕磕絆絆的,又站了一整晚,他也沒少跟著我受罪,可他居然還老老實實地在裏麵呆著,沒有給我添半點麻煩,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我不覺失笑,孩子才五六個月大,能懂得什麽呀!不過我相信他將來一定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
撫摸著隆起的肚皮,我忽然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