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日出雄關 第二節 吳爾庫霓

又重新將這份折子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這奏請圈地很充分,大致意思是:由於此次遷都,從遼東來的官員、將士、旗丁等諸色人等都需要得到一個可靠的安置,起碼要先有住所,再每人分上幾畝地,有身份的雇傭些佃農替他們耕種,普通旗丁也可以將地出租賺點銀子聊作營生。再者,這次諸多將士勳臣跟隨多爾袞入關征戰立有戰功,按照昔日在遼東占領土地時的規矩,也理應將那些田主跑了之後留下來的無主荒地給圈了,用來作為賞賜。

這圈地的明細,我再熟悉不過的了,所謂“圈地”,就是每個旗都派出幾個代表來,騎上快馬,在規定時間內繞著田地跑上一個大,馬跑過的地方,就劃為界限,裏麵的土地自然就成了該旗旗下的財產了。這種方法在這些仍未脫盡野蠻習俗的滿人看來,是最公平合理,也不容易引發糾紛的瓜分土地方式。隻要誰的馬跑得最快,那麽誰圈到的地就最多。

當然,土地的肥沃程度也不能忽略,這中間就有學問了。比如天聰年間,凡是新得到明朝的城池土地,那麽在圈地時,兩黃旗總是會受到最大的照顧,分到最好的土地。至於其他各旗,雖然心中不滿,卻也不敢多嘴多舌,也隻得退而求其次了。

這樣圈來的地,領到各個旗後,再令牛錄章京、甲喇章京等分配給旗下的旗丁和將士們。之後,再依樣畫葫蘆。靠再一次地圈地來分配。於是乎,馬是否能跑得比人的快,就成了關鍵。於是為了圈到更多的土地,人們都努力將馬養到最好,訓練到最快,所以,這在無形中提高了滿人的騎術和軍馬的速度,也算是額外收獲吧。

其實。這說到根本。就是**裸的土地兼並。屬於奴隸社會末期的生產關係狀態。圈地之後必然會發生大規模的“投充”,土地被滿人霸占為私有莊園,而失去土地地農民不得不繼續在這裏當佃戶,不但要受到和明朝時一樣地殘酷剝削,甚至在地位關係上要更加卑微,就相當於農奴。

圈地,投充。是清朝入關之初地六大弊政之一,兩者關係相輔相成,如果沒有了前者,後者自然不會發生;如果批準了圈地奏請,那麽必然就等於默認投充。這可是至關緊要的問題,我該怎麽辦?也就是說,我該如何把這事兒攪和黃?

存了這個心思後,我趕忙看了看該折子的署名。原來不過是一個官位並不算高的滿臣罷了。看了這麽久的折子。我對於這類官場的“潛規則”已經頗為熟諳了。看來這不是那些個王公貝勒們想要圈地卻不好意思出麵,所以找了個一般大臣來替他們上折罷了;或是該大臣揣摩這些王爺們的心意,為了拍馬奉承。所以特地上了這個折子用來獻媚。也虧了這個折子是我發現,如果直接呈到多爾袞眼前,他肯定會不假思索地照準,對於他地想法,我非常清楚。

怎麽辦?多爾袞雖然平時從善如流,然而涉及到他們滿人的利益時,是絕對不會妥協退讓的,我還自認沒有這個把握來說服他來否決這項在他看來理所應當的政策。

其實,這事兒一時半會兒想不出辦法來,隻有先實行緩兵之計再說。況且多爾正忙碌於登基方麵的事務,根本無暇顧及這裏,我完全可以將這個折子“留中。”所謂“留中”,就是待議的意思,至於“議”多久,就沒有限製了,這也算是一種變相“淹折”的方式。如果多爾問起,我大可以巧言令色。

我剛剛準備將折子收起,卻猶豫住了。此事非同小可,雖然現在並不起眼,然而背後很可能那幫子王公們正盯得緊呢,如果過了幾日多爾還沒有任何回應的話,他們完全有可能自己出麵來問詢,到那時我可就裏外不是人了。

為了避免多爾袞地猜忌,我還是不得不親自前往武英殿一趟。自從前幾日返回燕京之後,由於多爾袞這次身份不同,已經正式成為紫禁城地主人,所以在寢殿方麵要特別講究,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和他一道住在武英殿裏了。等到冊封大典過後,我就要搬到明朝皇後所居住的坤寧宮去;而多爾袞,將會一直在武英殿居住到乾清宮落成再搬去居住。眼下,我暫時住在武英殿後院的另外一座宮殿“仁智殿”裏,因此前去去找他,也不過是幾步路而已。

在幾盞宮燈地引路下,我很快就到了武英殿前。門口的太監進去通報後,很快就出來了,“娘娘,皇上正與幾位大學士商議國事,請娘娘暫時在西暖閣等候。”

我進去西暖閣後,在炕上坐著等候,一麵琢磨著待會兒見了多爾,應該如何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響起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很快,一名宮女端著茶具,進來給我上茶。

我並沒有抬頭來看,而是繼續琢磨著心思。站在旁邊的阿看到她進來,立即上前去接茶具,卻猛不防地,聽到她一聲“啊”,接著就是茶杯晃動的聲音。

“怎麽了?”我疑惑著抬起頭來,要知道阿辦事一向穩妥,不會像現在這樣突然失態的,究竟是怎麽回事?

阿的手顯然已經被濺出來的茶水燙到,然而她卻恍若不覺,隻是萬分疑惑地盯著那宮女的臉看,聽到我發問,她連忙道:“恕奴婢失儀,隻不過她長得實在太像一個人了……”

我順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那宮女立即膽怯地垂下了頭,不敢正視我。我吩咐道:“你把頭抬起來,讓我看看。”

宮女不敢違背我的命令,隻得老老實實地抬起了頭。這下,她地五官容貌就被我瞧了個一清二楚——隻見她大約十歲,膚色白皙,清新可人,神情柔弱,一雙美麗的眼睛,就像清澈的山澗泉水,又明亮如夜幕中的星辰。就連我這個女人看到了。也禁不住愣神。

美女我不是沒有見過。可這女子的眼睛實在太特別了,但這決不是嫵媚勾魂的那一種桃花眼,而是盈盈如一泓秋水,羞澀中帶著無邪的純真,仿佛不染半點濁世塵埃,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南北朝時。那個本來是婢女出身,卻以“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而聞名的絕代寵妃馮小憐,想必也不過如此吧?

這個倒也不打緊,最要緊地是,這宮女地麵容我似乎曾經在許多年前見過,隻不過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在什麽地方見

“你……你是不是從遼東過來地?”我疑惑著問道,一麵在腦海裏搜索著這些年來的所有相關記憶。

“回娘娘的話。奴婢是從盛京來。現在正侍候皇上起居。”宮女用柔弱的聲音怯怯地回答道。

她的相貌忽然和我腦海中的一個影像重疊起來,沒錯,就是她。雖然這許多年過去。她說話的聲音也隨著年齡地增長而改變,也從當年的少女變成了現在的青年女子,但是這五官的輪廓,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連神情,都和當年沒有什麽區別。

我側臉向阿問道:“你看看她,是不是當年依雪的妹妹?當初我就看出來她是個美人坯子,果真,今日出落得這般水靈,隻是不知道如何進得宮來,還做了皇上的貼身侍女呢?”

阿點了點頭:“小姐看得不錯,奴婢也一眼認出她來,所以才被嚇了一跳,想不到當年的那個叫烏瑪地小丫頭,居然會出現在這裏,都長成標致地大姑娘了。”接著,一臉感慨之色。當年,她按照我的吩咐,每隔兩三個月都會去資助烏瑪和她的母親,所以對烏瑪很是熟悉。隻不過兩年之後,這對母女不知怎麽地,突然消失無蹤,隻剩下了一個空蕩蕩的院落,讓我沒少擔心過。隻不過好幾年過去,這件事就漸漸淡忘了,然而今日突然見到烏瑪,的確令我大吃一驚。

奇怪的是,宮女用疑惑不解地眼神看著我和阿,仿佛完全不明白我們在說什麽。

我從阿手裏接過茶水,淺飲了一口,然後和藹地問道:“烏瑪,你這幾年來和你母親搬到哪裏去了?怎麽連個信也不留,你不知道你姐姐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嗎?”

她搖了搖頭,一臉完全陌生的表情:“回娘娘的話,您認錯人了,奴婢不是烏瑪,今日也隻是第一次見到娘娘。”

我不敢相信,和同樣訝異的阿對視一眼後,又仔細地打量了她一遍,卻更加堅信她根本就是烏瑪,隻不過她為什麽不承認,我就難以理解了。“你不是蒙古人嗎?你有兩個姐姐,一個叫吟霜,一個叫依雪,你叫烏瑪,不是嗎?當年我還是睿親王側福晉的時候,你就認識我的呀!”

宮女仍然沒有承認,眼睛裏寫滿了誠實:“回娘娘的話,奴婢雖然是蒙古人,然而卻沒有姐姐;奴婢也不叫烏瑪。”

“那你叫什麽?”我問。

“吳爾庫霓。”宮女回答道。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手一顫,杯子裏的茶水也漾了出來,很燙,然而我卻並沒有理會。放下茶杯,我又想要確認一下,“你一直叫這個名字嗎?宮裏有沒有和你重名的侍女呢?”

“回娘娘的話,奴婢打小就叫這個名字,一直沒有變過,宮裏麵也隻有奴婢一人叫這個名字的。”

她叫吳爾庫霓?那麽她就是當年我翻閱史書時,發現的那個疑似細作身份的宮女?多爾袞死後,是她請求蘇克薩哈和詹將黑貂褂,八補黃袍,大東珠,素珠等代表皇帝身份的物品伴梓宮入葬。如果不是這件事,那場腥風血雨的大清算也不會來得那麽快;而證實多爾袞有篡位圖謀,大逆不道的證物,隻有這幾件物品,也就是一個孤證。眼前,仿佛縈繞著那些個觸目驚心的字眼:“詔削爵,撤廟享,並罷諡號,黜宗室,籍財產入官,多爾博歸宗……”還有掘墳鞭屍,銼骨揚灰……

想著想著,我隻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幾乎嗡嗡作響,連望向吳爾庫霓的眼神都不知不覺地淩厲起來,仿佛她就是大玉兒派來的奸細,潛伏在多爾袞身邊,隨時準備謀害他的性命,甚至要讓他身敗名裂,萬劫不複一樣。她很有可能就是原本的那個烏瑪,為什麽要改名叫吳爾庫霓,還對我說謊?難道是我誤會她了,她隻不過是和烏瑪相貌酷似罷了?要知道,她的兩個姐姐都曾經為大玉兒所用,難不成她也……

吳爾庫霓當然不明白我究竟為什麽這樣看著她,嚇得臉色大變,長長的睫毛不安地顫抖著,就像受了驚嚇的小鹿一般。這種模樣,看在男人的眼裏,自然是楚楚可憐;然而落入我的眼簾,卻越發覺得虛偽。

“熙貞。”是多爾的聲音。

我一愣,立即醒悟,抬眼一看,隻見多爾袞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已經站立在了門外,正望向我,臉上倒也沒有什麽表情,似乎並沒有聽到我們方才的對話一樣。

“哦,皇上什麽時候來的,悄無聲息的,倒是把我嚇了一跳。”我連忙站起身來,給多爾袞行禮,他走入室內,伸手將我扶起。

“你不必這般拘禮,她們不過是些下人,用不著這麽在意。”他溫聲說道,接著手一揮,“你們都下去吧,這裏沒事情了。”

“是。”阿和吳爾庫霓立即轉身站到一處,並肩行禮,然後倒退著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看著她們從外麵關上了房門,多爾袞這才在我身邊的炕沿上坐了下來,然後順手脫去靴子,找了個靠墊,頗有倦意地躺下來休息。

我本來想對他提那件折子的事兒,但是看到他這般疲憊,也不便現在就煩他,所以就默默地坐到他身後,幫他按揉著肩膀和脖頸。

過了一會兒,多爾袞的手搭到了我的手上,柔聲道:“好了,不用你再麻煩了,這些都是奴婢們幹的活,你現在都是什麽身份了,還能像從前一樣嗎?”

我並沒有放下手來,而是頗為關心地說道:“這算什麽,反正我也累不著,閑著也是閑著,不必矜持那些個身份虛名,妻子侍候丈夫,也是本分之事,你不必在意。”

多爾袞摸著我的手,轉過臉來,微笑著說道:“你剛才是怎麽了?我在門口還沒進來,你見你盯著小霓子看,那眼神就像最鋒利的刀尖,讓人望而生畏,我從來都沒見過你也有這樣的眼神,仿佛她是你的什麽仇敵似的,分外眼紅。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怎麽,我嚇到她了,你心疼了?”

我知道多爾袞這人風流好色,身邊的侍女但凡有幾分姿色的,沒有幾個不被他染指過的。尤其是聽到“小霓子”這個親切的稱呼,我就格外感到一股說不出來的曖昧,心底裏湧動著一股難言的醋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