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奪宮驚變 第七十一節 國事家事
什麽名聲不名聲的,不過是身外之物,不在乎不行,而會被它牽著走。再說了,你以為今後我的名聲還會好得了嗎?過不了多久,我就成了大清的朱棣,名聲能好才怪!”多爾袞說到這裏,停頓一下,接著語調中充滿了深深的遺憾:“若此番真的回天乏力,那麽我趕回去見見最後一麵,也好歹算是個慰籍,日後心裏的慚悔興許還能稍稍減輕些……我對不住她啊,這些年了,從來都不知道噓寒問暖的,現在想想,還真是,真是……”聲音艱難而幹澀,中止住了。
沉寂一陣,阿濟格的聲音總算略微平和了些,“我明白你的心思,弟妹確實是個好人,也料不到會是這樣收場,你心裏難受,我也知道。可是你現在是什麽身份?若是尋常百姓,甚至是王公大臣,都可以如此,唯獨你不能這樣!再說了,你這一次去,起碼要一個月才能回來吧?這段時間朝廷的政務都交給誰?遍觀眼下大清,有哪個人能擔得起這副擔子?不亂成一鍋粥才怪。”
踱步聲再次響起,過了一陣,多爾袞說道:“好在眼下沒有什麽緊要軍務,不過是一些千頭萬緒的政務罷了,那幾位內院大學士們也可以共同商榷處置,若是至關重要的事務,就派‘六百裏’沿路追趕,向我匯報好了。還有,十二哥,現在老十五也不在,燕京這邊以及關內所有軍隊,就暫時由你轄製著好了。”
“這麽大的一攤事兒。我怎麽能掌握得當?不給你整出一大堆麻煩來才怪!我看你還是另托他人吧!”阿濟格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連忙推卻道。
“這個倒也不打緊,反正我最多一個月內回來,這期間也沒有什麽重大軍務,你在這方麵是老資曆了,會連這點經驗和能力都沒有?你放心吧,我信得過你。凡事謹慎幾分,不要魯莽行事。多聽聽大家地意見。就不至於捅什麽簍子的。”
……
洪承疇表麵上老實巴交恭恭敬敬地在門外等候多爾袞的召見。實際上一直都在豎著耳朵傾聽。這時候,陸陸續續地進來了幾個人,他轉頭一看,原來是馮、剛林、範文程、寧完我。他們四人都是清朝中樞衙門內三院[秘書院、弘文院、國史院]的大學士,相當於明朝時的內閣宰相。明清兩代都是文官高於武官,所以在文臣中的頂級官僚,漢人們占據了一大半位置。當此百廢待興之際。多爾想要治理天下,安民立政,非要倚仗他們不可。
“洪中堂倒是比我等先到啊,難得難得。”一身仙鶴補服的馮首先朝他拱了拱手,笑道。
“哪裏,不過是比諸位早到一步罷了。”對於“中堂”這個稱呼,洪承疇仍然不是很習慣,在明朝時。他向來被稱作為“閣部”。而現在做了大清的官,也隻得接受這個聽起來不怎麽習慣地尊稱。
皇太極在世時,一直嚴密提防著他。並沒有委以任何官職,而多爾就截然相反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尤其是進了燕京之後,多爾袞對洪承疇更加器重,以洪承疇仕明時地原職銜任命他為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禦史,入內院佐理軍務,授秘書院大學士。於是乎,洪承疇就成為清朝首位漢人宰相,連早已歸附滿洲多年地範文程都暗地裏豔慕不已。
幾個人似乎已經聽到了什麽風聲,於是竊聲向洪承疇打聽著:“聽說王上準備明日離京,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麽緊要大事?”
洪承疇搖了搖頭,揣著明白裝糊塗,“我怎麽知道,上意豈能妄自揣測?”
馮笑了,“洪大人這就是不厚道了,我們幾個遠遠朝這邊來時,還看到你正凝神探聽裏麵動靜,這許久了,還會一無所知?未免說笑了吧?”
剛林是多爾袞的親信,又是“弑君事件”的少數知情者之一,當然比他們更加清楚,因此,他心裏已經猜測出了幾分,於是小聲道:“照我看來,應該是盛京方向快出大事了。”
另外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大吃一驚:“怎麽會?這一次不是說不動刀兵的嗎?又還沒有徹底攤牌,盛京那邊應該不會……”
剛林高深莫測地一笑:“王上雖然一貫先國後家,卻也終歸是個有妻子兒女的凡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如何能不特別在意他們的安危?”
接著,他又意味深長地朝洪承疇看了一眼:“洪大人,你說是不是這麽回事呢?”
眼見著再不有所表示就說不過去了,於是洪承疇也不能繼續裝糊塗,他幹笑一聲,用同樣壓低了的聲音,對大家說道:“嗯,公茂應該猜得不離十了,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待會兒咱們進去,回答王上問話時,最好不要拂逆了王上地意思。”
“這是當然,隻要不是太出格,咱們又哪裏敢違背王上的意思呢?”幾個人一齊點頭,卻並不明白洪承疇這話中究竟隱藏了什麽。
沒多久,阿濟格從裏麵出來了,臉上帶著讓人看不透的古怪神色,看到了他們幾個,隻不過是略微地點了點頭,就直接朝殿門口出去了。
對於他這種態度,幾個人已經見怪不怪了,在滿洲貴族中,除了多爾,幾乎沒有幾個會客客氣氣地把他們這些漢臣,又是文臣奉為上賓的,更何況阿濟格這樣心高氣傲的武夫。
這時,裏麵出來個太監,用特有的尖細嗓音傳話道:“王上召幾位大學士入內覲見!”
眾人這才停止竊竊私語,整理好衣冠,端正姿態,魚貫而入。
當多爾袞將他準備回盛京一趟的原因簡要地講述一遍後,除了洪承疇。眾人都愣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怎麽,卿等莫非對我這種做法不敢芶同?”對於沒有人犯顏直諫,多爾袞倒是頗感意外。
大家對視了一下,這才一齊叩首:“臣等以為,王上當此百務纏身之時,不應輕易離京。”
坐在炕上地多爾袞看了看這些文臣們,還是比較滿意。起碼他們還是敢於說真話地。“這個我當然知道。隻不過實在是情非得以。不得不出此下策。今天召你們來,就是要特別安排一下,我不在燕京地這段時間,朝中諸多事務就由你們五個人一同商議裁決了。”
馮有些意外,對於喜歡牢牢掌握權柄的清朝君
,敢於這樣放權,實在太罕見了。“王上。微臣以從安全方麵還是從政務方麵考慮,王上要慎重萬分,畢竟進關伊始,凡事都要靠您親自裁決啊!”
“嗬嗬,怎麽,現在當大清的臣子總算當習慣了?我小時候就聽說,你們明朝地中樞內閣很是管用。你們的萬曆皇帝幾十年都不用上朝。不也沒見天崩地裂,社稷傾頹嗎?我隻不過是離開個把月,怎麽就跟天要塌下來一樣呢?”
說到這裏。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方才對阿濟格交待叮囑了那麽久,再加上著急上火,的確很是口幹舌燥。“一般奏折,你們共同審議過之後,就直接批示吧,改朱批為藍批。”
範文程遲疑著問道:“若如此,臣等該如何對其他大臣們交待呢?王上莫非讓臣等不必隱瞞?”
多爾袞點了點頭,“嗯,我正是這個意思。你們就照實對眾人交待好了,管他眾人如何議論,我要地就是這個效果。”
清楚內情地剛林聽到這裏,心中暗暗歎服:王上果然精明過人,權衡得當。倘若遮遮掩掩地,很容易引起眾人懷疑,認為他為了篡位不惜放下身段,親自回盛京去威逼小皇帝退位去了。這種典型地恃強淩弱,欺負孤兒寡母的行徑,的確很令人不齒。而王上特意以探望病危妻子為名,日夜兼程地趕回去,就算是落個“愛江山更愛美人”的名聲又如何?說不定還會有人感慨他是個情深意重的大丈夫呢。
於是,他連忙不著痕跡地拍了一個很高明的馬屁:“王上英明。當年太宗皇帝在錦州前線,聞知宸妃彌留,不惜放下十萬大軍不管,也快馬加鞭地連夜趕回盛京,後來因宸妃之不惜輟朝三日,可見天子也是有情之人,王上能如此善待親眷,想必也會同樣善待臣民將士的啊!”
其餘幾人趕忙連聲附和。
多爾袞心中不由一哂:這剛林也真會阿諛逢迎,有皇太極這麽個“光輝偉大”地例子擺在前頭,自己步其後塵,肯定不但沒有人敢於指責,還要對自己這種行為大加稱讚呢。
多爾袞想向平時一樣對這些朝廷重臣們和藹地笑一笑,以示讚許和信任,不過隻要一想到那邊危急關頭,生死未卜的妻子,就禁不住憂從中來,哪裏笑得出來?他點了點頭,平靜地說道:“嗯,你們明白這個意思就好,希望你們也能讓其他臣子們明白,這樣也就免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了。”
等把具體事務安排完畢後,多爾袞令幾位大臣們跪安。在叩首起身後,洪承疇禁不住抬眼打量了一下多爾袞此時的臉色,隻見他臉色很差,形容憔悴,雖然強打精神,卻仍然能令人隱隱地感覺到他壓抑著的焦慮和悲傷,這讓他想起了自己。
洪承疇心中不禁自嘲,這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他對妻妾們倒也沒什麽感情,然而卻是個孝子。降清之後,皇太極派人潛入燕京,將他的妻子老母一並秘密接入盛京,他大喜過望地趕去探望時,老母居然給他吃了個閉門羹。後來他好不容易進去,已經年近古稀的老母就拿拐杖毫不留情地往外趕他,一麵打一麵罵:“你給我滾出去,別汙了這裏的地麵,我地兒子早就為國捐軀了,皇上還親自設壇祭奠過呢!你是什麽東西,膽敢冒充洪督師?”
他當時又羞又慚,幾乎無地自容。他長跪在階下,乞求老母認他這個兒子時,居然前所未有地淚流滿麵——一個男人就算是再高官厚祿,權勢喧赫又如何?如果連這點可憐地親情都得不到,連自己最親的人都虧負了,的確是人生莫大地悲哀。
想到這裏,洪承疇漸漸黯然,臨出門前,他給多爾袞深施一揖:“王上此番回去,奔波辛苦,切勿不吝體力,過於勞累。畢竟,兒女情長終究比不得國家社稷,大清的立國安穩,平定天下,全係王上一身,也請王上注重。”
多爾袞正準備躺下休憩,聽到他這麽一說,不由愕然,接著有感激之色上來,他朝洪承疇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了,你們不必擔心就是。”
幾個朝廷重臣出了殿門,這才敢私下議論。大家隻是不解:多爾袞一向以軍國大事為重,此番怎麽會如此大失方寸?
洪承疇停住了腳步,看了看眾人,“這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朝鮮福晉是王上倚為心腹之人,簡直就和左膀右臂沒有什麽區別。如今眼看著就要折損了一條臂膀,王上如何能不格外悲痛,方寸大亂?”
幾人深以為然,紛紛點頭:“亨九此言甚是。隻不過,倘如這臂膀真的折了,就不知道大清少了一個日後的長孫皇後,還是……”
接下來誰都沒敢說出來,因為多爾袞的身體不好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若想長命百歲是絕不可能,倘若一旦瞑目不視,到時候儲君年幼,這朝廷的大權究竟會落在誰手裏?如果李熙貞仍在,那麽以她的膽識和魄力,想要掌握大權,甚至是垂簾聽政都有可能。可是照現在看來,這個可能就微乎其微了。隻不過,這對大清來說究竟是福是禍,是利是弊,就不是他們所能預測到的了。
“雌雞司晨,國禍不遠。王上遍覽史籍,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究竟怎麽個打算,肯定心裏有數,這就不是我等所能諫阻得了的。”範文程撚了撚頜下胡須,感慨著。
洪承疇哂笑一聲,他對幾個各懷心思的同僚們說道:“不論如何,咱們都要求神拜佛,祈求王上福壽綿長;隻要王上福壽綿長,我等就是富貴得保了。血食不過三代,子孫自有子孫福,他們究竟是敗家還是興業,咱們也管不到了。”
“是啊是啊,我等也用不著什麽當三朝元老,隻要能富貴終老,還管那麽多事做什麽?”幾個人同時感歎著。
還有幾句話,洪承疇並沒有說出來:他比多爾袞足足年長了二十二歲,多爾袞就算再身體不濟,起碼也能活個四五十歲吧?自己還真能拖到了古稀之年去?再加上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指不定誰能活過誰呢!唉,跟著這麽個明主,已經是為人臣的最大幸事了,就隨波逐流,得過且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