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藕斷絲連

北風呼嘯,雪花紛飛,唐詩有雲:“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不過眼下在朝鮮北部的山區,已經是“春風似剪刀”的二月,仍然寒風凜冽,鵝毛般的大雪漫天飛舞,趁著被強風掀起的棉質車簾的縫隙,肆意地鑽了進來。盡管它們明明知道這後果是就化為一點點雪水,但仍然飛蛾撲火似的前赴後繼著。

我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看著那晶瑩的六瓣結晶體漸漸在我掌心的溫度下溶化,心中不由一陣悵然:雪花是沒有思維沒有感情,可是在我的想象中,它似乎有了生命,並且在向我昭示著一種百折不撓的精神,明明知道前進一步就是滅亡,仍然增紮著為後麵的同伴鋪路。不一會兒,車廂門前的簾角下,已經逐漸堆積起了一小片潔白。

順手掀開窗簾,看了看前方風雪迷途的山路,和一座座高低起伏,蜿蜒數裏,不見盡頭的雪封群山,送親隊伍長長地迤邐前行,回頭望望,也是看不見盡頭。

由於這是崎嶇狹窄的山路,剛剛隻能容一輛大型馬車通過,所以隊伍無法並排鋪開,隻能兩三人並排在呼嘯的寒風中艱難地行進著,速度略顯緩慢。我注意看了看他們的衣著,還好,為了保持朝鮮的體麵,這支送親隊伍還是裝束一新的,棉衣也足夠抵禦朔北的寒風,看到這裏我略略放了放心。

這時候聞得一陣馬蹄聲接近,我微微用手掀著窗簾,探頭看到,隻見一個隨從禁衛打馬趕來,到了我這輛華貴非常,龐大富麗,由兩匹駿馬拉著車前,接著隻見他在馬上拱手稟報道:

“公主,小人請問是否可以令車隊稍事休息片刻?”

“哦?”我抬起頭來,看了看那侍衛裝束的人,很是臉熟,想起來了,那天在東宮的書房外我拜謁世子時所見到的那名侍衛,“你不是世子身邊的侍從嗎?是殿下叫你過來的?”

馬車繼續行進著,崎嶇的道路讓車廂略感顛簸,我的身子也跟著搖晃,不過依舊掀著簾子跟他說話:“怎麽?大家吃不消了嗎,不過確實也行進了大概七八十裏了。”我計算著路程。

“不,不是殿下叫小人過來的。殿下一直騎馬在前隊行進,小人本不該過來打擾公主的,不過小人方才看到後隊已經落下了很多人,有的人已經累得走不動路了,所以……”他沉吟著說道。

“所以你就於心不忍了?”我反問道,“你難道一點雪地行路的經驗都沒有嗎?眼下這種惡劣的天氣,假如過度疲勞的人一旦停下來休息,結果往往是再也沒有力氣趕路,嚴重得甚至會凍僵的,況且連這點路程都走不動,如若是將來上戰場打仗的話,動輒急速行軍,一日趕上二三百裏路,你們……”不過想到了也不必過於苛求他們,朝鮮一直是這樣,軍紀不嚴,士兵平時缺少鍛煉,所以經常戰敗,而且意誌力上也遠遠不夠強韌,風氣向來如此,絕對不是一支合格的軍隊,所以我一時間也不便過於嚴令他們,於是歎了口氣:

“現在離最近的城池還有多遠?”

他略微估算一下,然後回答道:“眼下已經是平安北道了,大概離邊境城池義州郡有不到三十裏。”

“那好,你下去傳令,叫他們加快腳步,要趕在天黑之前入義州城中駐紮安頓!”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緩慢步行的人加快腳步,小跑起來,這樣有利於身體的血液循環,才不至於被凍僵,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一定要咬緊牙關。

“是,小人這就去傳令!”侍衛一拱手,正要撥馬回頭,我叫住了他;

“你先等一下!”

“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你知不知道你目前一個很大的弱點?”我問道。

侍衛一愣:“請公主明示,小人愚鈍。”

“你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腸太軟,所以我可以肯定你一定缺少曆練,不知殿下為何要將你這個新人留在身邊?”

侍衛有點惶恐,小心翼翼地答道:“小人的父親曾隨大王正位,略有薄功,殿下他年少時曾經和小人有一點交誼,所以才留小人在身邊做貼身侍衛。”

“哦,原來如此,那麽說的話,你就是殿下的親信了?”

“不敢。”

“知道我為什麽和你說這麽多話嗎?因為那日我去見殿下時,你居然主動問我什麽時候皇上可以放殿下出來,這不是作為奴才的人該問的,”我望著他更加緊張的臉,話鋒一轉:“但是從你有這樣的膽量,我也可以看出你是一個對殿下非常忠心的人,但是,有些時候,光是簡單的忠心是不夠的,也需要智慧和經驗。尤其是殿下即將到盛京,在那個臥虎藏龍的京城,不知道有多少意想不到的麻煩和考驗,你做為殿下的貼身侍衛,自然也要具備能夠應對這些問題的條件,所以我特地提醒你一下。”

“是,小的明白了,多謝公主教誨!”侍衛鬆了口氣,拱手稱謝。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小人叫崔明哲。”

我點點頭,“這名字不錯,明哲保身有時候確實是一種智慧,但是你的身份卻不允許你如此這般,明白嗎?”

“是,小人明白。”

“好了,你去傳令吧!”我言畢擺了擺手,這個叫做崔明哲的侍衛撥馬回去傳令了。

這時我又向隊伍的前方看去,遠遠地見到李淏那個熟悉而俊逸的身影,他騎在馬上,一身潔白的世子服色,帽沿上落滿了雪花,周圍天色陰鬱,雪霧茫茫,把他這潔白的身影融入在一起,協調而優雅。想到那天啟程出發時,我跪地拜別李倧夫婦之際,眼角餘光溜到的他那精神奕奕的神采和略帶微笑的臉,但我知道那是不帶任何情緒的微笑,這比我看到他黯然的神色更加憂心,難道這個沉重的打擊真的讓這個隻有十七八歲的少年短短十餘天的工夫就一下子成熟起來?我甚至覺得這個人有點陌生了,陌生到我都有點摸不清他的心思了。

正胡思亂想著,卻突然遠遠地看到李淏在馬上摘下帽子,抖了抖上麵的積雪,正當我注視著他的一係列舉動時,他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雖然距離遙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我仍然趕快放下了車簾,將身體縮了回去,看來我的確心虛,不敢正眼麵對他的眼睛。

天色徹底陷入黑暗之前,這支龐大的隊伍終於到達了位於平安北道,朝鮮邊境的重鎮義州。當地守衛的官員和將領也接報出城迎接,我並沒有露麵,任由前麵的太子李淏去招呼安撫他們,我則微微閉著眼睛,倚靠在車壁上。眼下已經入城,道路立即平坦起來,再也不會顛簸,我酸痛的腰背終於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淡淡地問了一聲在車中陪侍的阿娣:

“出了這座城,大概還有多少路程可以到鴨綠江邊呢?”

“回小姐,”盡管我已經被冊封為公主,不過阿娣還是習慣地稱呼我為“小姐”,”如果明天一早啟程的話,大概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就可以到達江邊的。”

屈指一算,從出發到現在已經有半個月了,眼下終於到達邊境,明天就可以經過冰封的鴨綠江,回到我久違了故土中國了,而且還是我的故鄉,江邊的朝鮮自治州延邊,丹東一線,那個已經有四五年沒有聞到氣息的故土,眼下是否隻是一片荒蕪?或是一座座稀稀落落的村鎮呢?盡管我從現代莫名其妙地回到古代,到現在算來也隻有不到兩個月,但這期間的一係列經曆和一連串變故,真讓我懷疑這是不是兩年,或者感覺至少如兩年一樣漫長。

我被當地官員鄭重其事地迎接並且安置在郡府的府衙之中,派了大批士兵嚴密保護,其實這完全是小題大做,光送親的隊伍就足有上千人,還會怕我被哪個壞人劫走?其實這隊伍大部分都是士兵,他們不光有著護送我去成親的任務,還要肩負起今後留在盛京,保護各位作為人質的宗室子弟們的重任,所以格外精挑細選,雖然不敢派兵太多,但是平均每個貴公子有將近百人的保護,還是不違背和大清的協定的。

用過晚餐後,我感到全身格外酸痛,阿娣見我微微皺起眉頭,忙上前問道:“小姐,您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什麽,”我搖搖頭,“隻是感到有點累,沒想到光坐車就這樣疲憊了,真不知道他們護送我而步行前進的隊伍還有多辛苦,畢竟也走了這許多天了,現在估計應該倒頭就睡了吧,也好,就順便讓這裏的軍隊守衛也是一樣。”

阿娣扶著我脫去了外衣,然後將發髻鬆散開來,幸好我一出漢城就悄悄地將那頭頂的一大堆累贅的東東全部卸下,不然的話真不知道如何能撐到現在。

“小姐,您躺下來,奴婢幫您按摩一下吧。”

“不用了,你去叫人準備一盆熱水來,我要洗個澡。”我伸了個懶腰,這一路十幾天的風塵仆仆,居然一直沒有洗澡,身上實在有夠髒的,不過他們古代人的確沒有現代人這樣講究衛生,每天沐浴,甚至在這種寒冷的地方,半個月二十天不洗澡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由於不出汗,身上倒也不是很髒,但是作為現代人的我可實在忍受不了。

很快,外廳的牆角四周擺滿了火盆,通紅的木炭將室內烘烤的溫暖如春,一隻碩大的浴盆放置在地中央,一個個侍女輪流走進來,將一盆盆熱水傾入盆中,不一會兒,木質的浴盆浸滿了水。我緩步走進,踩在盆前的矮凳上,阿娣幫我卸去了衣服,頓時一陣分外的輕鬆,我由旁邊的侍女攙扶著步入溫熱的水中。

溫暖的水浸著我光潔的皮膚,周圍的燭光搖曳著倒映在水麵上,一閃一閃的,隨著侍女們幫我擦身拂水時的撥動,那光亮又分裂開來,閃爍著化作無數個光圈,隨著水波蕩漾。

很是愜意,我的全身徹底放鬆,不由得打了個哈欠,一陣疲倦湧了起來,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正當我要沉沉睡去的時候,忽然聽到房門一聲輕響,接著是周圍侍女們的一陣驚叫,我急忙睜開沉重的眼皮,隻見門縫中一個人影一閃,然後迅速地合上門。

侍女們慌張的神色可以看出,是有異性誤闖了,奇怪,這麽晚了還能有誰來呢?如果要是下人或者侍衛有事稟報的話自然會站在門外先通報一聲,那麽這人奇怪的舉動看來,倒好像是有私下底有事找我一樣……我想出是誰了,該來的人終歸還是要來的,今天已經是在朝鮮的最後一晚了,於是我大聲問道:

“是世子殿下嗎?”

過了一會兒,外麵那人應聲了,隻聽那個熟悉的聲音輕聲答道:“是我,方才不小心,沒想到……”

“沒關係的,您先在外麵稍等一下吧,我穿好衣服再叫人給你開門。”

“好的。”

我從浴盆中起身,站了出來,周圍的侍女們七手八腳地幫我擦拭著身體,莫非剛才李淏確實無意間看到我正在沐浴的場景了?想到這裏我不由一陣臉紅,不過回想一下,好象方才也隻露出了赤裸的雙肩罷了,但是在民風保守的古代,看到陌生女子的雙肩已經是違背禮法的極限了,也難怪把他嚇得趕快關門躲起。

衣服穿好,我示意阿娣去拉開房門,李淏這才緩步走了進來。

我用眼色示意,侍女們立即搬著沐浴的一些物事出去了,阿娣轉身也想回避,我擺手製止住了:“阿娣你就留下來吧。”

房門重新關上,我做了個請的手勢:“世子殿下請就座吧。”

李淏來到一個坐墊前坐了下來,然後望著我,沒有說話,從他的眼神中,我能看得出來他對我的一絲尚存的眷戀和壓抑著的思念,我也用關切的眼光打量著他,想看看他這二十幾日來是否有所憔悴,不過還好,畢竟他年紀尚輕,倒也不是很明顯。

“方才我以為隻有你和阿娣在,所以想悄悄過來看看你,沒想到……”

我也有點為剛才的尷尬而有點不自在,不過還是故作大方道:“沒事情的,你也不是有心的,再者畢竟你也沒有看到什麽,你深夜到訪,必然是為了避開外人的視線,也害怕壞了我的名節,所以才悄悄潛入的,是嗎?”

“是的,我過來,是想問你一句話,得到了你的答案,我才能將我這些天來的困惑和憂慮解開,才能決定我接下來應該怎樣做。”說著他看了看一旁的阿娣,阿娣也用為難的眼光看了看我。

我淡淡地說道:“阿娣也不是外人,我之所以要留她在這,就是不希望外麵的人有所非議,這樣的話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都沒有任何好處。”

李淏默然一陣,然後問道:“你是不是已經猜到了我今晚來此的目的?”

我點點頭,“是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過來問我究竟還愛不愛你,如果我還愛著你的話,你情願放棄世子儲君的位置,帶我私奔,是不是?”

李淏注視著我的眼睛,我也同樣注視著他,良久,他有些黯然地問道:“也許我的判斷是對的,你並沒有想和我私奔的想法,我知道你是會從大局著想的人,你心裏一直牽掛著國家社稷的安穩和百姓的平安,你不想因為我的一時衝動而引起大清的不滿,而導致朝鮮陷入危機,所以你一定會拒絕我帶你私奔的提議。”

我心裏更是慚愧,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對外說的,其實我的內心何嚐想過為了朝鮮的安寧呢?還不是我的那些關於對愛情的幻想和對未來的冒險帶有極大的興趣而私下底默許現在的狀況呢?我是一個極端自私加虛偽的人,尤其是聽到李淏這樣替我解釋,我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好,也許你並沒有完全了解我,我對不起你的關懷,你的愛護,我自私和虛偽的心靈不能玷汙你純潔的愛情,所以,你以後還是把我忘了吧,忘得徹底一些,我不想你再傷心了。”我極力控製著澎湃的情緒,努力地用平靜的語調說出了我和李淏之間的結束語。

“那就是說,你當時在父王那裏對我說的話是真的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很是平靜,根本沒有太大的反應,難道他真是在這二十幾日來已經思索透徹,不再偏激了?我知道他仍然無法忘卻我,無法減淡對我的愛意,不過他已經看清楚了他麵前的路,以及米已成炊的現實。

望著他柔和明亮的眼睛,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李淏輕輕地噓了口氣,然後站起身來,“得到你的答案,我多日來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這樣也好,輕鬆了,況且我也不想讓父王為難,也不想背負一個為了紅顏而讓朝鮮陷入戰亂的罪名,我要做好一個合格的儲君。”

“你能這樣想,我也很欣慰。”我說著可有可無的話。

他拱手道:“那我走了,你早點入睡吧,明天還要一早起身趕路。”

我也說了一聲:“你也早些休息吧,你騎馬可要比我乘車累多了。”

李淏走到門前,站住了,背對著我說了一句:“祝願你和九王日後和和睦睦,白頭偕老!”

然後關上房門快步離去了。

燭光搖曳著,我愣愣地呆坐在坐墊上,良久,隻聽見“劈啪”一聲輕微的燭花爆裂聲,這才回過神來,想起袖中那隻忘記摸出的錦袋,其實並不是完全忘記,但我無論之前多少次地告訴自己要狠下心來把那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還給他,但是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在他的麵前拿出來,我暗暗歎息了一聲:

“莫非這就是所謂的‘藕斷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