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借酒澆愁

“好,絕妙好詞,應情應景,又能在倉促之間完成,實在難得!”吳三桂最先撫掌稱讚。

我心了暗笑:恐怕是言不由衷吧,就算我來首打油詩,恐怕你要照樣擊節稱歎,也不必如此討好與我吧。不過轉念又是一想,我又什麽好的,值得他可以連身邊的絕色佳人陳圓圓都不顧,在多爾袞的眼皮子底下仍然冒著極大的風險小心翼翼地朝我“暗送秋波”。這男人啊,有時候確實令人費解,這一代梟雄也有他可愛的一麵。

這一次輪到多爾袞驚訝了,正如我以往不知道他可以舞得一手好劍,他以往也不知道我居然也能吟詩作賦一般,他輕輕地將這首詞念了一遍,讚許地頷首道:“這詞不錯,隻不過溢美之詞似乎太過,哪有你說得這麽厲害?”

我總算鬆了口氣,抬起頭來時,另外三個男人的目光也一起聚集到我的臉上,不知道究竟是酒喝多了還是被他們看得實在赧澀,隻覺得臉頰發燙,猶如火燒。

“嗬嗬,王爺倒也不必謙虛了,適才欣賞了你的舞劍,就連我這一介女流心中都禁不住豪情萬丈,恨不得生為男兒身,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方才不辜負了這青春韶華啊!”

多爾袞將麵前的兩隻杯子斟滿美酒,遞給我一杯,用飽含熱忱的眼神看著我,“誰說生為女兒身就不好了?我倒是覺得這男人一輩子確實挺累的,是非成敗轉頭空,等累了的時候回頭看看,才發現自己風裏來雨裏去,殫精竭慮,耗費心神的,究竟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博取女人的愛慕?如果不能得到最心愛的女人,就算是坐擁天下又有什麽樂趣?”

我正飄飄然間,聽到他這最後幾句,禁不住心頭一悚:這是什麽意思?難不成……

沒等我發問,多爾袞已經一仰頭,將整杯烈酒下了肚。等放下酒杯後,我發現他的眼眸似乎微微發紅,布滿了血絲,不知道是睡眠不足還是酒精的作用。盡管他依然口齒清晰,語言邏輯正確,然而我仍然懷疑他是不是已經微醺了。

“喝了它,不要剩!”多爾袞灼灼地盯著我眼睛,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道。

我感覺自己也有點不勝酒力了,這滿滿的一大杯高度的烈酒,起碼要有五十度的勁道,我知道如果我老老實實地按照他的吩咐全部喝下,那麽肯定要醉倒,於是我猶豫了。

旁邊的多鐸當然看出了我的尷尬,於是站起來,接過我的酒杯,打趣道:“哥,你不能重女色輕手足啊,你今晚宴會到現在,一直隻和嫂子碰杯,可是一次都沒有單獨跟我這個兄弟對飲啊!看來我也隻有主動站出來,請嫂子讓我一杯好了。”

說罷,就仰頭一飲而盡,亮出杯底來給我們看。多爾袞忽然笑出聲來,說道:“哈,十五弟啊,我隻道你一貫風liu不羈,想不到也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主兒,熙貞,你還不趕快謝謝你十五叔?”

看著多鐸大模大樣地擺好姿勢等著我給他道謝,我忽然不想聽多爾袞的話,老老實實地當眾給多鐸道謝,說實話,這種不知道是何原因的感覺很奇怪,難道是之前他那促狹我的眼神,還有對吳三桂的故意擠兌引起了我的極大尷尬?

我並沒有感激的神色流露出來,而是正兒八經地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又豈能讓十五叔平白無故替我擋酒?這一杯本該我喝的,我絕不搪塞,悉數喝了就是。”說罷,同樣傾幹了杯中之物。

這回終於輪到多鐸尷尬了,他隻得自我安慰道:“嘿,就當我那一杯是敬我哥哥的吧,他的確狡猾啊,輕鬆一個激將法,弄得我們兩個都喝了酒,誰都沒躲過,唉!”接著同情地和剛剛恍然大悟,懊悔不迭的我對視一眼,這才返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多爾袞確實沒有醉,隻見他轉頭跟李淏聊了一會兒,又舉杯和李淏對飲起來,整個人似乎精神狀態都不錯,心情也格外晴朗。看著他這模樣,我心裏總算少許了安靜了一點。

看看一壺酒又見了底,我小聲勸道:“王爺,你少喝點吧,這已經是第二壺了……”

男人都有一個通病,當他喝到興頭上的時候,越是勸他越是要喝,誰要是搶了他的酒壺他就跟誰急,盡管我心裏明白,卻又不得不勸,生怕他喝壞了身子。

“你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多爾袞說到這裏握了握我的手,感覺他的手心是炙熱的,可他的言語依然清晰,臉色也沒有多大的變化,“現在離醉還早著呢,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淏的酒量自然沒有多爾袞好,兩人才對飲了沒幾杯,他就有了三分醉意,隻不過仍然刻意地保持著分寸與合適的舉止罷了,“是啊,王爺的酒量自然沒話說,隻怕到時候我不勝酒力,最先倒下,可就大失體統啦!”

“咳,何必妄自菲薄呢?就像你我剛剛認識的時候,你就謙虛自己的箭術,可是現在看來,猶然與我不相上下了,想必這酒量,也應該大有進步吧?”

多爾袞說到這裏,側臉望了望我,“對了,你還不知道吧,你和你哥哥以後再見麵恐怕就很困難了,所以要格外珍惜每一次見麵的機會。”

“哦?怎麽回事?”我不由一愣。

多爾袞回答道:“是這樣的,我打算讓你哥哥在明年開春以後返回朝鮮,現在屈指算來,也隻剩下七八個月的時間了。

我大吃一驚,看了看突然陷入沉默的李淏,然後不解地向多爾袞問道:“是不是準許我哥哥會朝鮮省親啊?大概多久再回來呢?”

“我想恐怕很難再有見麵的機會了,所以我才說你們要珍惜每一次見麵機會。”說著,多爾袞有意無意地看了一下似乎有黯然之色的李淏,接著嘴角彎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望著我,輕輕鬆鬆地將我臉上的神色變化捕捉無遺。

我在腦海中極力地捕捉著對於史書的記憶,哦,想起來了,曆史上多爾袞確實在順治二年就釋放朝鮮世子和其他宗室子弟們回國了,大概是想通過這個舉動來博取朝鮮的友好回應,以和朝鮮建立友好鄰邦的借口來換取朝鮮進貢的物資和急需的大批糧草。不過他應該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就是希望與他關係親密,十分要好的朝鮮世子回國之後,替他清除掉朝鮮國內隱藏著的反清勢力;等世子坐上王位之後,自然會一門心思地聽他的話,永遠保持著附屬國對大清的忠誠。這個算盤果然打得劈啪響,得意至極。

既然自己的哥哥明年就要回國,那麽我當然要流露出不舍之情,有所表示才對,然而這個分寸卻非常難以把握,稍有不慎,就會讓生性多疑、心思縝密的多爾袞往其他方麵想。眼下他當著我和李淏兩人的麵講起這件事來,是不是為了借機觀察我們的反應?

這是不是一方麵表示,多爾袞對於李淏的忠誠很是放心;而另一方麵卻仍舊在擔心,李淏是否仍然對我餘情未了?

“哦,這樣實在太好了,雖然我有些不舍,擔心以後難得見麵,然而也著實為哥哥能返回故土,為父王膝下盡孝而高興。屈指算來,我父王今年也快到天命之年了,到了這個歲數的人就特別渴望享受親情,也該讓哥哥把小侄兒帶回去認認祖父,一敘天倫啦!”

我一臉感激的表情,接著問道:“不知王爺為何改變當初的規定,同意讓我哥哥提前回國了呢?”

“是這樣的,你們朝鮮現在對大清的忠心我已經可以肯定了,所以繼續留他們在京城為質反而顯得不近人情,這骨肉分離的滋味可著實不好受。”多爾袞神色霽和,一臉感慨地說道:“想當初我也不是有意要世子遠離故土的,無奈先皇之令,不得不從啊!”

我和李淏聽到這裏,心中不約而同地一嗤,彼此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現在明白什麽叫偽善,什麽叫做“欲顯長厚而近偽”了。

然而有我們這兩個忠實的聽眾洗耳恭聽,多爾袞的語言藝術也更加精彩了,“我臨離開朝鮮時,你們的父王出城數裏相送,格外叮囑我要對你們有所關照,殷殷之情,溢於言表。如今我好歹也是大清的掌政之人了,最周全的關照也不及令父子團圓,祖孫相認之萬一。所以我就決定了,讓世子回國,其他的宗室子弟也一並返回,從此我大清再不留一人為質了。”

多爾袞這段話說得非常煽情,我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句小時候看老電影,什麽[上甘嶺],[英雄兒女]等抗美援朝片中的著名口號“中朝友誼萬古長青”了。

“是啊,王爺本就是個重感情的人,更何況朝鮮已經與大清互約為兄弟之國,一衣帶水的鄰邦,我哥哥回國之後,一定會致力於融洽兩國的友誼的。”我不知不覺地,居然把那些現代新聞中的外交辭令非常嫻熟地背誦一遍,接著差點忍不住笑出來。

李淏也趕忙說了一大通感恩戴德的話,三人之間恍如在進行著一場團結而友誼的外交會晤,個個冠冕堂皇,又不失聲情並茂。

我們又喝過一通酒,漸漸的,酒意上湧,一陣陣頭腦暈眩,似乎視線也渙散開來,找不到焦點了。這時候,多爾袞感慨了一聲:“隻可惜你們兄妹以後就很難見麵了,這兩國雖然疆土相連,然而距離卻也不近,再說以後你哥哥登上了君主之位,就更不能輕離國土了。”

我一愣,頭腦卻沒有清醒時那麽清晰了,思維也遲鈍起來,來不及考慮多爾袞這話是否另有他意,隨口答道:“這沒什麽,你不是最喜歡狩獵嗎?這關內哪裏有遼東那麽好的深山老林作圍場,到時候你就在連山那裏修建一座新的圍場,興致來了又有空閑的時候就帶領大批人馬跑去狩獵好了。那裏距離朝鮮不遠,讓我哥哥也過去與你一道狩獵,咱們不就又有機會見麵了嗎?何必說得那麽淒惶,倒好像那什麽‘相見時難別亦難’似的!”

李淏恐怕萬萬也想不到對於離別,我居然看得如此輕巧,似乎他根本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於是,他的眼中浮上一層難以掩飾的悲哀。

“還是熙貞看得開啊,的確如此,很多事情往好處想想,快樂的心情總歸要勝過憂愁的思緒……”李淏的聲音明顯有些幹澀,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

多爾袞做出一副同情的姿態,安慰道:“世子如果真能這麽想,的確是件好事,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何必讓腦子裏填滿苦惱呢?”說著又給自己的杯子裏添了酒,舉起,“這酒確實是件好東西,高興的時候可以用來助興,憂愁的時候可以用來解憂。來,咱們再喝一杯!”

“誠如君言。”李淏盡管已經微醺,仍然興致勃發地與多爾袞對飲,全然不顧是否會酒醉失態,酒醒之後又會如何失落和無趣,他受傷的心靈確實需要酒精來麻醉。

我在旁邊看著,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影影錯錯起來,禁不住用手帕遮著嘴,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眼眶立即被湧上來的晶瑩**所充溢,隔著一層水霧,視線更加模糊不清。

“熙貞,你是不是醉了?”多爾袞立即注意到了,轉過頭來關切地扶著我的肩頭問道。

我向來不是逞強的人,所以老老實實地回答:“嗯,是有點醉了,恐怕不能再陪你們暢飲了。”

多爾袞點了點頭,“那好,你先回去歇息吧。”接著衝旁邊的宮女目視一下,那宮女立即小心翼翼地上前來攙扶我。

我起身之後,不放心地囑咐著:“你們也不要喝酒到太晚了,身體要緊,明日一大早還有朝會,可耽誤不得。”

“好的,你放心就是了,先回去睡吧。”

回到武英殿的西暖閣之後,我仰躺在床上,凝望著窗外的月亮,努力地梳理著混亂的思維,回憶著這次宴會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男人盯著我看的眼神,當然最要緊的就是,多爾袞今天一些不同尋常的舉動,這究竟是為何呢?

我可以確定的就是,他這是做戲給吳三桂和李淏看,在他的心裏頭,這兩個人似乎一個暗暗惦記我,另一個對我舊情難舍,他究竟是想證實自己的懷疑呢,還是想要試探我對這二人的態度?

可是既然如此,他拉上陳圓圓和多鐸做什麽?當看客,當陪襯,還是當緩衝點?還是因為去年那場因為陳圓圓引起他們兄弟之間差點反目的風波,如今多爾袞想要看看多鐸究竟仍否對陳圓圓色心不死?

可是多鐸為什麽要幫著哥哥擠兌吳三桂呢?他重提七年前錦州城的舊事,顯然就是提醒多爾袞和陳圓圓意識到吳三桂對我心懷不軌。他這樣做的目的很令我疑惑,按理說多鐸應該和吳三桂沒有什麽矛盾,也不能幻想陳圓圓因此而離開丈夫投入他的懷抱,我想就算是吳三桂已經對陳圓圓失去了興趣,也要死死霸占著不允許他人染指的。

“唉,可憐的多鐸啊,看來這個抱得美人歸的結局,你是沒指望啦!”我好氣又好笑地感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