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節 首鼠兩端
二十一日中午,與僅有十五裏距離的山海關那邊的浴血鏖戰,奮死廝殺比較起來,正在行進中的八旗大軍卻顯得平靜了許多,盡管每個人的血管裏都沸騰著大戰前夕的亢奮,然而卻由於紀律嚴明,軍容整肅,因此一路匆匆趕路,卻並無任何喧嘩,隻聽得一路車輪滾滾,馬蹄粼粼。
眼見矗立於燕山西端,歡喜嶺上的威遠堡已經近在咫尺了,遙遙地可以望見深灰色的長城在山脈上蜿蜒起伏,一直蔓延向東邊,根本望不到盡頭。統帥前鋒營的譚泰、圖賴兩人率領最精銳的騎兵早就在幾個時辰前抵達,他們派人來請示過多爾袞的指令之後,正分頭派兵向山海關西側的九門口,也就是著名的“一片石”方向偵測前方兩軍交戰的狀況。而奉命趕到歡喜嶺駐紮的阿濟格和多鐸也早已將各色龍旗插在威遠堡的城頭了。
想象著自己距離曆史上非常著名的重要戰場如此之近,自己平生第一次有機會身臨戰場,居然有幸目睹到如此具有裏程碑性質的戰役時,我的心頭不由得躁動起來,緊張得連握筆的手都開始微微顫抖起來,一不留神,差點寫錯了字。
多爾袞正翻閱完一本奏折,遞給我批複時,正好看到了我這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情緒,頗為好笑地問道:“小心點,不要把朱砂滴到折子上了,不然下麵的臣子還得抱怨我這個攝政王處理政務時如此粗枝大葉,馬虎了事。”
我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過於緊張,隻得點了點頭,“嗯,我會小心的。”接著又繼續埋首在奏折上精心地模仿著他平時習慣的正楷字體,仔細地書寫著。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車外有報事官稟報道:“稟王爺,平西王吳三桂派人飛馬趕來,求見王爺,說是有重大軍情稟報,請問王爺是否接見?”
“好,叫他過來吧!”多爾袞放下手裏的奏折,吩咐道:“停車!”
由於多爾袞身份高貴,當然不會特地下車來接見吳三桂的使者,而此時正在行軍途中,不至於專門擺好繁瑣的儀仗,擺張椅子在路邊,所以就直接打開車門。我無法回避,隻得往裏麵躲了躲,正好縮到了一個外麵的人視線所不能達到的角落裏。
多爾袞沒有說多餘的話,就單刀直入地問道:“吳三桂派你前來,是否是要稟報前方的最新軍情?那邊的戰況現在究竟如何了?”
“臣不知道。臣隻知道臣來的時候,石河灘靠西岸一帶展開大戰,戰鬥十分激烈。臣奉平西王密令,出山海關前來見攝政王啟奏軍情,石河灘上以後的戰況就不清楚了。”
“平西王差你稟報什麽軍情?”
“今晨得到探報,李自成因疑心大清兵南下,苦於消息不靈,於兩天前,在將到永平之前就密令唐通率領本部人馬約有四五千之眾,離開大軍,走燕山小路,先占領撫寧縣城,又於昨日夜間襲占九門口。平西王想著唐通占據九門口之後,既容易差細作探聽我大清朝各種消息,也便於襲擾攝政王前往山海關的道路,所以特密令下臣速來向攝政王稟報。”
多爾袞聽到這個消息後,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後說道:“你趕快回複平西王,唐通倘若從九門口前來襲擾,我前進大軍自然會立即派兵剿滅。至於山海衛西郊大敵,囑咐平西王務加小心,不可使流寇得逞。倘若李自成猛攻山海衛西羅城,情況的確緊急,本王已經對統帥前鋒營的豫郡王多鐸與英郡王阿濟格交待過,可由平西王請兩親王率鑲白、鑲紅旗精兵進關,決不會使流寇得逞。倘若李自成並不攻城,西羅城也很平安,今日滿洲兵到達後就在歡喜嶺紮營休息。明日本攝政王自有消滅流寇良策。你趕快回山海關去向平西王回稟去吧!”
“謹遵令旨!”
等到吳三桂的使者走後,多爾袞對傳令官吩咐道:“你去傳我的命令給前邊的譚泰和圖賴,唐通已經投降流寇,於前天夜間襲占了九門口,要他們務必小心。倘若在行軍途中遇到唐通從九門口出兵騷擾,一定立刻剿滅,但不許追進九門口,以免中了埋伏。”
“嗻!”傳令官立即策馬揚鞭,向隊伍前方迅速趕去了。
車門關閉,重新啟程之後,我方才返回原來的座位坐下,疑惑著問道:“唐通不過率領數千人馬占據九門口罷了,勢單力薄,何不令譚泰他們直接將其剿滅,奪取九門口這一重要據點呢?”
“唐通部隊在大順軍占領一片石後,馬上就會北出長城,開始向東行進,從一片石方繞向東麵的山海關立營,向關寧軍發起進攻的——這一條,吳三桂卻沒有對我說起,顯然另有用心,卻也瞞不得我,”眼看大戰在即的緊要時分,多爾袞卻依舊悠然地翻閱著各類奏折,似乎對眼下他即將麵對的敵人頗為藐視,“我還是不能徹底對吳三桂放心,他說不定這次是假意投降,誘騙我軍深入,然後與大順軍一道將我軍合圍,包了餃子。所以我就要故意放著唐通的軍隊並不剿滅,由他去從山海關的背麵攻擊,等到吳三桂實在撐不下去了,自然會主動來找我幫忙的。”
小半個時辰後,我們終於抵達了歡喜嶺上的威遠堡,由於多鐸和阿濟格已經事先打好了前站,此時中軍大營已然矗立起來。多爾袞並沒有直接進帳,而是攜起我的手,由上百名精壯的巴牙喇護軍們護衛著,前呼後擁地登上了附近最高的山頂。遠眺著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山峰和蜿蜒起伏的長城,不由得意氣風發。這右邊幾裏處是蒼茫雄偉的燕山山脈盡頭處,險固的萬裏長城從高山頂上蜿蜒而下,有時跨臨絕壁,驚險異常。左邊離渤海較近,最近處不足一裏。如今正是東南季風liu行時候,風又刮起來了。雖然視線難及,然而卻可以在腦海中勾畫出那幅蒼茫大海,浪濤澎湃,拍擊礁石,濺激著閃光浪花湧上岸邊,卷起千堆雪的壯美藍圖。
然而此時我心中卻沒有當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時的豪邁情懷,隻是滿腦子裏想著:等到明日,那渤海岸邊的沙灘和礁石,將會被無數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所掩蓋,當大浪湧上時,將卷起多少殷紅的血水,惹來嗜好血腥的鯊魚前來覓食?戰爭之酷烈,我平生未見,隻覺得心頭顫抖,絲毫沒有任何興致勃發,想要吟詩作賦的瀟灑。
然而旁邊戎馬半生,見慣血雨腥風的多爾袞卻是興致盎然,作為一個叱吒風雲,指點江山的雄傑人物,他充滿了勝利在握的自信。用目光高傲地巡視了周圍的群山和長城之後,他終於開了口,卻沒有如我想象般地說一些豪氣幹雲的壯語,而是淡然地問道:“你現在在想什麽?“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隻得念出了這首[登幽州台]。
側臉望著英氣勃發的丈夫,我忽然在想,當年周公瑾那般風liu人物,是否真的曾經在大戰之前那般悠然地與小喬撫琴和歌?多爾袞離開盛京之時,隻想到此次南征必獲勝利,沒有想到竟然會不費一刀一矢,滿洲大軍就能浩浩蕩蕩地開進山海關,明日再在關內一戰殺敗大順軍,然後就要乘勝進入燕京。一旦占領燕京,定鼎中原,從此以後,清朝就不再是割據遼東的小朝廷,而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之主。
當此重要的曆史關頭,眼看著多年來的雄心壯誌即將實現,他究竟做何感想呢?莫非是在想:自己此番為大清奠定萬世基業,親手打下萬裏河山,後世子孫能不景仰膜拜自己這位開國先祖?生前身後之名,必定是輝煌無匹。此時的多爾袞,怎麽可能想到他將來的身後待遇呢?
“如今九州幹戈四起,中原大地已成一片焦土,卻不知這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這煙火人間,究竟要幾時方得太平安康?”我喟歎道。
多爾袞沒有回答我的疑問,而是久久地眺望著山海關那邊巍峨矗立的城樓,由於距離遙遠,所以看得不甚清晰,“從此以後,我大清的土地就和中原徹底融合到一道了,到時候滿漢一家,這裏就變成通途,再也不會作為阻斷塞外中原的障礙了,到時候這山海雄關,豈不是失去了用場,隻能供後人憑吊,空發牢騷了?”
“但願如此,等天下太平之後,滿漢之間能夠和平相處,不再有無謂的殺戮和紛爭了!”
這時候吳三桂派了五名鄉紳來見,多爾袞返回中軍大帳裏,看著他們叩拜完畢,麵色和藹地賜坐,對他們說道:“你們想要給故主複仇,大義可嘉,如今我領兵來成全其美,但昔日為敵國,今為一家,我兵進關,若是誰動了百姓的一草一顆粒,定以軍法處死,你們回去之後分諭城中大小居民,不要驚慌。”
語畢,賜茶,免謝,然後就打發他們回去了。
多爾袞雖然對他們和顏悅色,並一再保證不擾民,但卻沒有真的進軍,連一個兵都沒動。最後他派出了親信謀士範文臣隨使者回去,隻提出了一個條件:要吳三桂剃發麵見。
範文程臨行前不禁有些疑惑,當此重要關頭,還刻意計較這些做什麽?如果吳三桂果真是詐降的話,別說剃去一半頭發,就算是剃個光頭也照樣在所不惜,這難道就能證明他對大清的忠心嗎?
多爾袞當然看出了範文程的疑惑,於是特地釋疑道:“這吳三桂現在還沒有被流寇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所以自然想和咱們談談條件,不想投降得那麽徹底,他越是僥幸,我就越是不要絕了他的這個念想。所以我一個兵都不出,任由唐通繞道至九門口外麵攻打他的後背,咱們就坐山觀虎鬥,看他還想跟我玩什麽花樣。等到他被逼急了,自然會主動剃頭,徹底歸降的。”
範文程恍然大悟,“王爺果然是天縱英才,智慮絕人啊!
在將至中午時候,大出吳三桂的意外的是,駐守北翼城的數百將士突然嘩變,一麵企圖襲占關門,一麵向李自成的大軍揮動白旗。吳三桂立刻命令山海關上的精兵向北翼城進剿,同時下令從城上放紅衣大炮,截斷大順軍派出馳赴北翼城的一支騎兵之路。雖然北翼城的嘩變被迅速撲滅,但是這件事對吳三桂精神上的震動很大,使他明白,他的投降滿洲難免不引起漢人痛恨。可是事到如今,隻好順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沒有第二條路了。
激戰中,雙方都沒有投入全部兵力。吳三桂在兩處戰場上共陣亡四百多人,受了重傷不能回隊的約兩百多人,受了輕傷被救回的約有五六百人。對於幾萬人馬的關寧大軍來說,這樣的死傷不算嚴重,但是吳三桂想在混戰中奪回父親的計劃落空,他由此斷定他的父親和在燕京的全家三十餘口,包括他的母親在內,必然被殺無疑。
一整日的大戰結束以後,吳三桂雖然知道明日與清軍合力作戰,必將殺敗李自成,獲得全勝,但是他的心情卻很沉重。他知道既然他降了滿洲,李自成更不會饒過他的父母和全家親人;而且從今往後,世世代代,必將留下有辱祖宗的漢奸罵名。他想到他本來無意投降滿洲,隻想向滿洲借兵,恢複明朝江山,輔佐太子登基,不料多爾袞欺負他是亡國之臣,孤立無援,乘機率大軍從翁後轉路,直奔山海關來,並且不管他是否同意,晉封他為王爵。他為此事曾經十分氣憤,甚至傷心流淚,然而現在木已成舟,說什麽話都晚了。
這個時候範文程過來借口傳達攝政王的訓示,實際上卻是打探軍情。聽說多爾袞一定要他剃發,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多爾袞實在欺人太甚!想到明天或者後天,反正很快,從他到全部關寧將士,就都得遵照滿洲的風俗,一律剃發、刮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如今一旦投降滿洲,這一切都由不得人了。想到死後改換夷狄之俗,剃了頭發,如何能見祖宗於地下?
“不行,無論如何也不能輕易上竿子去找多爾袞,否則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討價還價了!死活也得撐到他主動出兵參戰的時候!”
吳三桂知道這一去,就等於主動低了頭,談起來恐怕處處被動,因此死撐到底,二十一日晚到第二天淩晨這段時間,一直在派使者來回拉鋸,而沒有去見多爾袞。
二十二日拂曉,大順軍從山海關內外同時向吳三桂發起了進攻。吳三桂軍被嚴嚴實實地全麵包圍,和清軍的聯係已經斷絕。
黑暗中,隻聽到遠遠地傳來炮聲,就像仲夏夜的滾雷,悶響著震撼大地一般。到這時,多爾袞還沒有完全釋去對三桂的疑慮,他與阿濟格、多鐸密議說:“聽這炮聲,應該是從北翼城上傳來的,他既然明明知道我軍最近已經駐紮在近山海關兩裏處,卻仍然由東向西開炮,這算是什麽意思?不如暫且分兵固守,按兵不動,先看看動靜再說吧。”
“哼,這吳三桂還在死撐,真是煮熟的鴨子嘴還硬,不就是剃幾根頭發嗎,至於怕成這樣嗎?”多鐸一臉不屑地說道,“範文程還沒有回來,估計要麽是吳三桂那邊已經被流寇包圍個嚴實輕易出不來了,要麽就是在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勸說吳三桂,叫他識時務點。連對大明忠心耿耿的洪大人都是範文程勸降的,更何況他區區一個首鼠兩端的吳三桂?”
說完這話,多鐸方才意識到洪承疇正好也在下首落座,這話聽在他的耳朵裏,是絕對尷尬的,於是連忙轉頭過去看洪承疇的反應。
果不其然,這位前明的薊遼總督,現在的清朝大學士,被多鐸不經意地這句話,頓時一臉赧色,幾乎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