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節 發人深省
多爾袞似乎還想發表些意見的,不過卻是欲言又止,他看了看我,眼神裏充滿了複雜的情愫,卻終歸沒有開口。夕陽的餘暉透過窗簾照耀進來,他閉上了眼睛,與其說是休憩,還不如說是害怕他的心神恍惚被我覺察。況且聽過這個故事之後,他確實需要靜下心來好好地琢磨一下,思量一下,對一些心事進行徹頭徹尾地深省。
過了許久,當日影偏斜之後,多爾袞終於睜開眼睛,歎道:“這個故事,倒也的確是發人深省,不過也可以從中悟出許多道理來:一個男人如果能夠征服天下,坐擁江山,打敗了一切對手,那還有什麽女人是他得不到的?女人崇拜英雄,尤其是聰明的女人,怎麽會對一個甘心被她利用的男人心生崇敬呢?”
聽到他這樣總結,我的心裏終於輕鬆了許多,起碼他能夠清醒地悟出這個道理,不要再那麽心甘情願地去給別的女人當墊腳石我就謝天謝地了。如果已經被我點到這個份上,多爾袞仍然執迷不悟的話,那麽隻能說他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了。其實對於他與大玉兒的這些秘密,雖然他不清楚我究竟知道多少,了解幾分,然而他不至於僥幸地認為我直到今天仍然一無所知。隻不過,我不提問,他不開口,這層薄薄的窗紙,也就沒有人想挺身而出去捅破它,於是隻好心照不宣了。
“是啊,一個把女人看得比江山還重要的男人,是永遠無法得到後人崇敬的,他隻能是人們口中的笑柄,一個好色而分不清輕重的可憐蟲罷了。這個世上,隻有權利是永恒的,也是最實際的,隻要牢牢地掌握了權利,那麽還有什麽得不到的呢?生前榮耀,身後盛名,大丈夫當如是也!”我鄭重地說道。
多爾袞點了點頭,臉色凝重地看著我,“熙貞,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你放心好了,今後的路該如何去走,我自有分寸的,總之再也不會虧負了你就是了。”
“王爺這麽說,我就放心了,”我淺淺地笑著:“一個女人就算再怎麽好強,這天下終究也是你們男人的天下,我也隻不過是一條藤蔓,必須要依附在你這棵大樹上生存,跟著你榮,跟著你枯,跟著你一道接受陽光雨露,也跟著你一道禁受著暴風冰雹,我又豈能獨善其身,置之度外呢?”
他聽著聽著,眼光中浮動著感激和欣慰之色,伸出手來攬我到近前,輕聲說道:“我知道,你是一門心思為我好的,這世上,我信得過的人還不多,你就是其中一個。什麽‘同生死,共患難’,‘生死相依’的;陪伴在我身邊,跟我一直走完路程的,除了你,還能有誰呢?”
……
自從四月十三日派出楊輔和郭雲龍飛馬趕去遼東給多爾袞送信之後,這幾日來,吳三桂就一直處於極為緊張的狀態中。可以說從接到崇禎的詔書回京勤王,經過京師陷落的震驚和家小被掠的仇恨之後,一直到他終於與李自成宣布決裂,向滿清借兵,已經足足過去了一個月,即便他年富力強,也免不了被過度的焦慮和緊張所煎熬而憔悴許多。現在照照鏡子,隻見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除非在眾人跟前,否則根本難以打起精神來。
接照傳統的用兵道理,吳三桂應該派出一支人馬去迎擊大順軍,而不應讓強敵進至城下。隻是因為兵力不足,不能分兵防守永平,在遠處迎擊敵人,而隻能在石河西岸拚死野戰。所以他一麵部署在西羅城之外與大順軍作殊死鏖戰,一麵將勝敗前途寄托在滿洲兵能夠及時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抄大順軍的後路,使大順腹背受敵。
部署完畢,吳三桂便下令召集一部分關寧將士、高級幕僚,以及佘一元等地方士紳,開了一次誓師大會,用以振奮士氣。他令人在高台上邊擺起供著用黃紙書寫的大明皇帝的牌位,牌位前是香煙繚繞的黃銅香爐,香爐兩旁點燃著茶杯粗的白色蠟燭。在莊嚴的軍樂聲中,他率領關寧軍中的文武要員與地方士紳,向崇禎皇帝的神位行三跪九叩頭禮。直到此刻,吳三桂雖然知道要恢複大明江山非常困難,但是他依舊相信自己是大明的忠臣,沒有考慮到投降清朝,所以當他率領關寧軍的文武要員和本地士紳向崇禎的神主行禮時候,大家都壯懷激烈,抑製不住地愴然淚下。
行禮以後,吳三桂向全場官兵和士紳們進行了一番慷慨陳詞,將眼下的敵情同眾人大致地交待了一下,說明流賊首領李自成親率十萬賊兵東來,今日可到水平,一天後即會來犯山海。他決計誘敵深入,在山海城外,痛殲流賊,救出太子,重建大明江山。接著,他講到兵餉奇缺,不能讓將士空腹殺賊,隻好請地方士紳代為籌餉。他的口氣中帶有威脅意味,也很打動人心。這些士紳們都是將近三百年大明朝廷的子民,至今不能不懷著亡國之痛,視李自成為逆賊。當吳三桂向大家講話時候,不僅他自己的感情慷慨激昂,那些文武官員和地方士紳,也無不飽含熱淚。
吳三桂講完話,命人將昨日在城中住戶裏清查時抓到的兩名細作拉出來斬首祭旗,一聲令下,行刑者手起刀落,兩顆人頭立即滾落在地。斬了細作之後,這場被稱之為“南郊誓師”的重要儀式也就結束了。
這時候,吳三桂得到稟報:李自成親自率領的東征大軍,離永平隻有一天的路程了。
“這兩人怎麽還沒有回來?究竟有沒有見到多爾袞?”吳三桂心煩意亂地猜測著,但是這話隻能在自己心裏問,卻不方便對周圍的任何人將出口。莫非走岔路了?不可能啊,楊輔和郭雲龍都是跟隨他在寧遠多年的部下,對於遼東一代的地形路途簡直了如指掌,就算是閉著眼睛都能從山海關一路摸到盛京去,別說半路上迎上多爾袞的十四萬大軍了。會不會是多爾袞急於入關,於是加快速度行軍,現在已經比預計時間提前地趕到蒙古一帶,準備出喜峰口入關,所以才偏離了通往山海關的路線,自己派出的使者算是走岔了?
盡管心亂如麻,不過他依然打起精神來,在外人麵前表現出一副從容不迫,胸有成竹的大將派頭來,登上西羅城視察防守事務。西羅城建於崇禎十五年,是臨時修築的土城,城矮而薄,如今已經駐滿了軍隊。靠城牆裏邊,修築了許多炮台,架設了火炮。山海城的西城牆上,新築了兩座炮台,架設紅夷大炮,有火器營的官兵守在旁邊。從城頭向北過去,有一座小城,名叫北翼城。它的東城牆就是長城。
吳三桂在城頭站住,向北邊觀望一陣,看見長城從燕山上曲折而下,到達山腳,始交丘陵地帶。從燕山腳到山海關看來不到四裏之遙,就在這中間修築了一座小城,填補了長城守禦上的一段薄弱環節,十分重要。因此他在這裏重點部署了足足三萬人的兵力,生怕這裏一旦失守,整個山海關防線就會麵臨被攔腰截斷的危險,那樣的結果就是萬劫不複。
對於自己手頭的五萬兵力,究竟能在李自成十二萬大軍的圍攻下,把守住幾天,他心中實在沒數,誰都知道這長城修來是為了抵禦關外民族入侵的,因此從北南下打,異常困難;若是從南邊來的軍隊自南向北來攻擊,那麽所謂固若金湯可就名不符實了。
不行,自己一定要想辦法盡快拖延住李自成大軍的行進速度,能拖延一日是一日,隻要登等得多爾袞的大軍趕在李自成的大軍抵達山海關下的同時,突然從西協而出,從背後夾擊大順軍的話,他吳三桂也就有了一線生機,否則……
吳三桂的眼睛轉了幾圈,終於冒出了一條狡猾的計劃:對了,不如派人前往李自成來這裏的路上,迎上李自成,擺明誠意,讓李自成相信自己害怕了他所以準備談判,請他的大軍暫時在永平城內駐紮,等候他前去談判,這樣一來不就可以爭取到寶貴的時間了嗎?他說辦就辦,立即派出了六名士紳,攜帶他寫的一封語氣緩和甚至略顯謙卑的書信,趕往通向京師的路上,準備暫時拖住大順軍前進的步伐。
十八日黃昏,吳三桂剛剛巡城回來,就在府衙門口遇到了風塵仆仆的郭雲龍,旁邊還有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滿洲打扮的男子,卻沒有他的副將加心腹參謀楊輔的影子,但他立即大概地明白了究竟是怎麽回事,於是他一臉和藹地微笑,下了馬,走上前去詢問道:“不知這位是……”
那個滿洲將領衝吳三桂拱了拱手,不失謙恭地將自己的身份報了上來:“我是大清攝政王旗下的一名甲喇章京,呃,也就是你們知道的佐領,名叫拜然。您應該就是大明的平西伯爺了吧?”他的漢語雖然有些生硬,不過也還算通順的了。
吳三桂知道這個拜然是多爾袞派來送信外加探聽虛實的人,所以不敢怠慢,他連忙客氣而和藹地問道:“哦,不必多禮。將軍是否是替攝政王傳遞書信給本鎮的?一路鞍馬勞頓,辛苦了。”
“正是,我家王爺在接見了伯爺的兩位信使之後,很快擬定了一封書信,令我立即隨同郭將軍一道趕來山海衛,並且叮囑我一定要當麵將書信呈交,由伯爺親啟方才放心,畢竟事關重大,絲毫耽誤不得。”拜然說到這裏時,彎下腰來從靴頁子裏取出了一封黃色封套的書信,恭敬地呈給了吳三桂。
吳三桂展開來一看,開始還沒什麽,隻不過心中嗤笑多爾袞這種強盜邏輯的理由和極度虛偽的借口,說什麽大清一向想要與大明交好,怎知一直被大明皇帝不理不睬,無奈之下隻得數次進入關內搶掠財物人口,也是為了讓證實大清與明修好的誠意罷了,著實好笑得緊。
不過接著看下去,就越來越不對味了,最後心裏竟然大為震動,幾乎當時就變了臉色,暗道“這下可糟了,這不是前門進狼,後門招虎嗎?這可怎麽得了?”他原來夢想自己能夠代表明朝舊臣,與清朝合力打敗流賊,恢複大明江山,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多爾袞竟然乘機脅迫他投降清朝,先搶先占據山海關,使他不但不能成複國功勳流芳千古,反而成了勾引清兵進入中原的千古罪人!
這多爾袞也太卑鄙,太會落井下石了!吳三桂的心頭頓時冒出一股強大的火氣,如果不是拜然在場的話,他也許就難以遏製撕毀書信,憤然怒罵的衝動了。他氣得幾乎兩手發顫,但是仍然保持著得體的表情,用盡量平靜的聲調問道:
“請問將軍,攝政王的大軍已經開到哪裏了?大概什麽時候能夠入關,依照我信上與他約好的辦法,出西協襲擊流寇的背後呢?”
拜然很清楚自己接下來的回答會給吳三桂帶來多大的震驚,但他也很想看看吳三桂大驚失色的模樣,盡管如此,他沒有半點得意之色,而是繼續保持著恭敬的態度,回答道:“回伯爺的話,我家王爺已經率領滿、蒙、漢十餘萬大軍日夜兼程,改道向南,直接望山海關而來了,相信如果沒有什麽耽誤的話,應該最遲在二十一日抵達山海關外。”
“什麽?攝政王不是計劃走蒙古,出西協嗎?為什麽直接違反了約定,突然直奔我山海關來呢?”吳三桂隻覺得當頭一盆冷水淋下,全身都一陣寒戰。
拜然慢悠悠地回答道:“這事兒關係到攝政王那邊的重要決定,也不是我這等部下所能了解的了,伯爺勿憂,無論走哪條路,我家王爺都是為了救伯爺的急,這直接走近道,來得更快一些不是更好嗎?”
吳三桂知道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什麽更有價值的東西來了,於是隻能沉吟不語,突然想起不能怠慢了這個多爾袞派來的使者,於是勉強用客氣的口吻說道:“將軍一路趕來辛苦,我令人引將軍前往驛館歇息,等商議妥當,擬好書信之後,再勞煩將軍呈交給攝政王。”
“謝過伯爺款待,另外,貴軍副將楊輔被王爺暫時留在軍中以備谘詢,因此可能要晚些返回,伯爺勿怪。眼下軍情火急,還請伯爺盡快答複。”拜然說完之後,才行了個禮,由府中親兵引領著下去了。
吳三桂看著拜然走遠,方才拉下臉來,滿是怒色地向郭雲龍問道:“那多爾袞不是原計劃繞道蒙古走喜峰口入關嗎?怎麽會突然變卦?他有沒有特別對你交待過什麽?”
郭雲龍也很是無奈,這種機密決定,其緣由和打算怎麽可能讓外人知道呢?麵對伯爺的責難,他也不敢諉過,隻得老老實實地回稟道:“大帥,多爾袞接見屬下們時說,他已經決定將大帥晉爵為藩王,關寧將校一律晉升一級。待消滅流賊之後,寧遠將士仍然鎮守寧遠,原來所占土地仍歸故主,眷屬們免得隨軍遷徙之苦。至於從何處進入長城,他自有決定。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說別的。屬下無能,未能完成使命,還請大帥降罪!”
“算啦,也不是你的過錯,那多爾袞狡詐多端,別說你了,就連本鎮也沒能預料到他居然會如此鋌而走險。事到如今,也不是埋怨的時候,隻是要盡快想個辦法,如何能盡量避免引狼入室,落下個賣國賊子的千古罵名啊!”
吳三桂歎息著,一臉悲愴和黯然,果然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國破家亡,前遇狼後遭虎,叫他究竟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