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節 瓜田李下

“這……”英鄂爾岱猶豫了一下,不過仍然說出了實情:“幸虧當時距離還不算近,豫王爺用的不是強弓,因此也隻刺入寸許,但終究是傷到了肺部,而且箭頭上又有倒刺,幾位太醫費了很大的氣力才將箭頭取出。這期間失了很多血,雖然行針止住了,但仍然有不少淤積在胸膈之間,著實無策化解,隻能待時長日久,慢慢地自行消散。因此太醫們格外叮囑,不可受到勞累和震蕩,否則會令氣息受到阻滯,不但痊愈萬難,傷勢還會愈發凶險。”

我的心情陡然陷入了穀底,真實的情況雖然沒有先前預料得那麽嚴重,卻也著實棘手得很。按照英鄂爾岱的描述,果然同我之前聞詢陳醫士所得基本吻合,這樣一來,就難以避免並發症或者遺留病症。除非,除非精心調理,安心修養,絕無操勞才可保得平安無事。否則……

想到這裏我不禁語調高了起來,略帶責備地問道:“王爺並非諱疾忌醫之人,眼下的傷勢究竟如何難道他自己都不清楚嗎?想來所有太醫也不敢有絲毫隱瞞,避重就輕的。既然如此,他又為何一定要下令繼續行軍?你是王爺最器重信賴之人,何不與英、豫二位王爺一道極力勸阻?”

英鄂爾岱急忙請罪:“奴才未能盡到諫阻之責,不敢推脫塞責,著實罪過不輕。”

盡管他沒有為自己辯解,但我也能夠理解他的無奈:多爾袞生性固執,他已經決定了的事情是很難被推翻的,別說他一位大臣,恐怕就算是所有隨軍大臣一道勸阻,多爾袞也會照樣下行軍命令的。在多爾袞的心裏,他的個人安危比起國家大事來根本就是可以忘在一邊的,尤其是眼下極其難得的進軍立國的良機,他又怎麽會因為自己一個人的因故而耽誤?

“好了,是我剛才一時心急,說話重了點,沒有站在大人這個位置上考慮,還望大人不要見怪。”我輕聲細語地彌補著方才的過激言語,畢竟英鄂爾岱身為額駙,位至公爵,不但是正白旗的固山額真,而且還是多爾袞最為得力的部下,所以待他要格外客氣謙虛些。“你也有你的苦衷,畢竟王爺的性子,我還是多少了解一點的,既然英、豫兩位王爺都勸阻不了,那麽也就不怪了。還是待會兒我去勸勸他,興許能有點效用。”

言畢,我歎了口氣,“眼下大清國這副千鈞擔子還在王爺肩頭抗著呢,哪是說放就放的。隻不過眼下畢竟情形不同往日,不能讓王爺事事凡必親躬,至於勘測地形,掌握情報,督促糧草等瑣碎事務,你和各位將軍們還是多替王爺分擔點才是。如果還讓王爺像以前打仗時那樣煩勞過甚,恐怕……”說到這裏我的神色愈發黯然,心有餘戚。

英鄂爾岱答道:“福晉所慮極是,奴才已經命令各個下屬和官員,除非軍機大事,否則一般事務不可勞煩王爺親裁,以減輕王爺的事務繁重。”

我點了點頭,讚許道:“嗯,大人如此措施的確妥當。另外,從盛京傳遞此處供王爺批示的折子,如果不是緊要大事,諸如請安問候或者普通刑訟之類的,就暫時不要呈遞給王爺了。”

“奴才明白。”英鄂爾岱說到這裏時,停頓了一下,“對了,今天早上王爺還問起有沒有皇上近來功課狀況的折子呈奏,奴才回答暫時未曾見到。當時王爺就嘀咕了一句:‘這就奇了,聖母皇太後在大軍出征前曾經同我說過,會將皇上的功課近況以及臨摹字帖送來軍中的,怎麽都出發好幾日了卻還未到?’奴才想問問福晉的意思,倘若這樣的折子到了,是否立即呈給王爺閱覽?”

我不知不覺地一個激靈,多爾袞一向將英鄂爾岱視為親信,因此很多話都很坦率,沒有什麽避諱的,所以他對英鄂爾岱提到這件事也不足為奇;況且出征前夕多爾袞去後宮同兩宮皇太後辭行也是出於情理之中,沒有什麽好懷疑的。但是我似乎是太過敏感了,當聽到這些後,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

這大玉兒不知道又用了什麽樣的手段令多爾袞對小皇帝的功課如此關心,而且還要多爾袞在行軍途中,日理萬機之時還需檢查小皇帝的功課,這究竟是要多爾袞做出一個忠心周公的模樣來還是多爾袞確實很關心小皇帝的學業進展?如果要是前者的話還可以不屑一顧,然而若是後者的話,我就不得不警惕萬分了,這絕對不是一個好跡象。

盡管心裏充滿狐疑,然而我卻不能有所表露,於是沉吟一下,回答道:“此事既然王爺曾經親自過問過,那麽我等自然拖延不得,如若接到,你照遞不誤就是了。”

英鄂爾岱剛要應諾,卻見對麵帳簾一掀,走進一位高大壯碩的將領來,不是別人,正是此番闖下了不小禍事的多鐸。自從去年他被多爾袞罰銀降爵,雪藏起來之後,他的放浪形骸要比以前收斂了不少,也難得安分了大半年的時間。沒想到這安逸的日子一過,就理所當然地“髀肉複生”起來,加上滿人這種早熟的基因和慣於以肉類葷腥為主食的習俗,剛剛到了而立之年的多鐸似乎比以前豐腴了一些,早年那瘦削的身材算是難以保持了。

盡管如此,卻令他平添了幾分魅力和大將氣質,而且並沒有影響到本來俊秀雋朗的麵目。可是,我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因為此時多鐸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鼻子也高高腫起,往日囂張和荒誕不羈的神情也隨著這些傷痕而蕩然無存,可謂是大煞風景。

我本來心情低落戚然,然而驟然一見多鐸這張臉,和他那頹然喪氣的模樣,著實嚇了一跳,接著轉念一想,大概地猜測到了是怎麽回事,於是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

英鄂爾岱見到多鐸突然入帳來訪,於是連忙站起身來行禮問候,接著頗為識趣地借口去辦自己分內的差事而退去了,給我們留下了單獨相對的空間。

等他走後,我終於放鬆了表情,故意莞爾促狹道:“嗬,十五爺這一臉的傷痕是怎麽來的?不會是因為自己騎術不精,所以摔跌所致吧?”

多鐸黯然地歎息一聲,難得正兒八經地回答道:“唉,嫂子就不要故意拿我這一臉青腫來取笑了吧,我這實在也是咎由自取,當天誤傷我哥哥之後,剛出營帳就被十二哥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如果不是眾人在旁邊拉著,說不定現在就起不來身了。不過這也活該,誰叫我闖下那麽大的禍事來呢?現在後悔都來不及了。”

“好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如果要是換成別人,此事定然沒有這麽輕描淡寫就過去,也還好是你。”說到這裏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麽會說出這麽情理謬誤的話來,怎麽能說“還好”呢?於是趕忙補充道:“還好傷得不太嚴重,否則還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亂子來呢,真是神靈庇護,沒有傷到要害,你那一箭距離還遠。不過倒也著實把我嚇得不輕。”

多鐸不但沒有因為我的開導寬慰而稍稍緩解一下愧疚之感,反而愈發強烈了,他禁不住有些言語失態:

“為什麽?為什麽我哥不但不怪罪我,反而一再寬慰,為我尋找起可以諒解的理由來了?他怎麽就一點都不怨恨遷怒於我呢?要是他也像我十二哥一樣,狠狠地打我一頓,罵我一通,甚至給我革職降爵,我也沒有半句怨望,反倒是心裏麵還多少舒暢一點。現如今連你都這樣,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是不是都把我當成不懂事所以不必承擔罪責的幼稚孩童,所以就一味遷就著寬容著?”

一連幾串反問之後,他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語調近乎顫抖,“我從記事來就一直蒙受父汗和母妃的恩寵溺愛,凡是收獲了什麽好的東西,肯定要最先分給我;我手無寸功就恩封和碩貝勒,與幾位征戰多年、功勳赫赫的兄長們並列;當我八歲那年得到可以單獨向父汗跪拜致賀的殊遇時,我十四哥還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坐在後院的台階上數星星……

父汗去後,如果不是十四哥,我和阿濟格也許早就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大貝勒們排擠掉了,說不定連自身的性命都難以保全。可我什麽時候領過這些情分?什麽時候真正地了解十四哥的苦心?不但沒有,反而一次又一次地公然忤逆,處處作對,故意同他對著幹。可即便如此,十四哥卻從來沒有怨憤過我,連這次都輕輕巧巧地大事化小了,叫我如何再……再……”

說到這裏時,多鐸的聲音已然哽咽起來,根本無法繼續下去了,他幹脆蹲下身來,用雙手捂著臉頰,抽搐著哭泣起來。

我頓時慌了神,連忙過去俯下身來扶著他,一麵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一麵柔聲安慰著:“還說叫大家不要把你當成小孩子一樣寵著呢,瞧你現在的模樣,哭得涕淚泗流、戚戚哀哀的,不像個小孩子也跟個女人差不多!傳了出去還不得被外人笑話死?有什麽好內疚的?男子漢流血不流淚,哪有哭得跟淚人兒似的大將軍?”

“可是,你不知道我心裏難受得慌,內疚得幾乎快要……你們越是這麽對我好,就越是加深我的愧疚……嫂子,我也就悄悄地躲在這裏哭兩聲,也好讓心裏舒坦點,這幾日來憋得,憋得那叫一個難受。你可千萬不要對我哥哥說起啊!”

多鐸似乎想勉強收住自己的淚水,卻發現根本徒勞,索性倚靠在我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發泄一下自己的情緒。

“你有這個心思就足夠了,隻要你們兄弟和和睦睦的,不起一點生分就比什麽都好。畢竟這次的事情也沒有到了多麽嚴重的地步,就算是對你們的手足情分多一次考驗好了。你以後勤勉用事,多替大清打下些疆土,在政事方麵多替你哥分憂一下,不要再向以前那麽荒誕任性就足夠彌補你的過失了。你要知道,在你哥的想法裏,是要把你培養成一個最值得信賴和倚重的幫手的……”

我說著說著,隻感覺到自己似乎在扮演著慈母的角色,像是在安慰一個受到委屈的孩子一樣,不由得一陣發暈,要知道多鐸可比我大了整整八歲,為什麽會這樣?在多爾袞那裏,我要麽就是以妻子的身份做賢內助,要麽就是以幕僚的身份做出謀劃策者,從來沒有扮演過情人角色;而以前還可以通過和多鐸的打科插諢,互相促狹而得到不少快樂和輕鬆,可是眼下,他居然把我當成了傾訴情感的對象,肆無忌憚地接受著我的撫慰……他,他把我當成什麽人了?有嫂子這麽對小叔子的嗎?有道是“瓜田李下,難避嫌疑”,倘若按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可是大大不妙。

這時,我聽到了背後帳簾掀起的聲響,與此同時就是一陣晚風吹拂在身上,連忙回過身一看,卻正好對上了多爾袞微微詫異的臉,頓時不由自主地一個激靈:“啊,王爺來了。”

正倚在我肩頭上哭泣的多鐸終於醒悟過來,忙不迭地用袖口抹了幾把臉上的淚水,幾乎和我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轉過身與多爾袞麵麵相覷。

“多鐸也在這裏啊,是不是前幾天被你十二哥打了,所以看到你嫂子來就趕快過來傾訴委屈了?”多爾袞臉上愕然的神色也隻不過在瞬間就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善意的玩笑:“瞧瞧你,還像個七尺男兒,堂堂丈夫嗎?都是八個孩子的阿瑪了,還是沒個正經樣,怎麽說你好呢!”

“咳,讓哥哥看笑話了,我本來想過來找罵的,可是嫂子天生一副好脾氣,遇到這麽嚴重的事情都不會對我動怒,結果罵沒挨成,我自己倒是不爭氣地哭了。”多鐸羞赧得幾乎無地自容。

我趕忙上前將多爾袞扶住,攙扶著他緩步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安置他坐了下來。同時不免滿心憂慮地埋怨著:“你怎麽不讓人扶著,就自己走進來了呢?你現在的身體……”

“好了,別這麽大驚小怪的,用不著這麽擔心,你看我自己走路不也好端端的嗎?不過是這段時間不能再策馬奔馳了而已,隻希望可別耽誤了進關的時間,現在李自成的大順軍已經在前往山海關的路上了,不出三五日就會進抵關下,咱們再繞道蒙古出西協隻恐怕時間吃緊了……”多爾袞頗顯疲憊地挪了挪身子,倚著我替他墊好的枕頭,半躺下來。

我隻覺得內心格外酸楚,忍不住將多爾袞的偽裝揭穿了,“你還在騙我,剛才老英已經將你的狀況都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了,你就別在我麵前也照樣強撐了,累不累啊!”

“是啊,你還瞞著嫂子幹嗎?嫂子剛一聽說你受傷了就日夜兼程地趕來,不是過來受你瞞騙的。你要是再這樣的話不就是把嫂子當外人了?”多鐸走上前來幫哥哥脫去了靴子,順便替他蓋上被子。

“我就知道瞞不過你,不過難道連試一試也不行?還不是怕你擔心嘛。”多爾袞方才不知道召開了多久的軍事會議,接著又行了一段路,虛弱的身子禁不住勞累,因此話講得很是簡短。

我正要提一下要他注意休養時,多爾袞側過臉來問道:“我剛剛從中軍帳出來,就徑直過來了,所以還沒有詢問,你來時的路上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何至於如此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