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節 姻緣天定
隻見一個頗為麵生的少年低著頭從人群中站了出來,然後單膝跪地打了個千兒,“剛才確實是奴才冒犯了五格格,還請福晉治罪!”
這少年我並不認識,生得倒也難說是出類拔萃,但是總歸還是眉清目秀的相貌,身材雖然有些瘦弱單薄,然而個頭卻不矮,整個人看起來頗有精神。不知道為什麽,方才我的目光曾經在他身上掃過時,就格外多看了一眼,這個少年雖然不至於引人注目,然而卻有一種獨特的氣息和狡黠的光芒。我當時心中就生出一種奇特的直覺:這個孩子,將來肯定不是泛泛之輩。
見到終於有“罪魁禍首”出來認賬,周圍的孩子們都幸災樂禍地笑了,一麵議論紛紛:“哈哈哈,原來是他啊,這下該他小子倒黴啦!”
“就是,還真當自己是皇親國戚啊,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德行,連十二叔家的五格格都敢碰,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更有人不懷好意地煽動著勞親:“喂,你妹妹被這小子給欺負了,你怎麽還在這裏杵著不動彈?上去教訓教訓他,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打你妹妹的主意!”
勞親顯然也很是動怒,然而他和阿濟格的性子差不多,雖然粗魯急躁了些,卻並不是個笨人,不至於凡事都失了分寸。因此他狠狠地瞪了那個故意施激將法的堂兄弟一眼,故意作勢擼了擼袖子,卻沒有立刻揮起拳頭來,顯然他是在等我表態,好決定他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我對眼前這個惹禍的少年忽然很感興趣,因為我實在不能理解,看他的舉止很是文雅,並非一般粗魯莽夫,卻為何如此膽大妄為呢?難道他小小年紀就是個好色之徒?可看起來卻找不出半分輕浮模樣,難不成他還真的對明秀一見鍾情,或者已經暗戀許久了?
不過聽周圍孩子們揶揄的口氣,我知道這少年的身份似乎不太受人待見,而且還自稱“奴才”,應該是哪個滿洲將領或者高官的兒子。盡管旁人對他態度輕蔑,語出不敬,然而他卻置若罔聞,無半點悻悻之色,依然保持著一臉沉靜,並沒有多大的惶恐不安,這在一個正值叛逆期的半大小子來說,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你阿瑪是誰,哪個旗的?我怎麽沒見過你呢?”我語氣平和地詢問道。
“回福晉的話,奴才的阿瑪是正黃旗的佐領雅尼哈,姓葉赫納拉,現正任騎都尉。”簡短的寥寥數語,少年回答得很是利落,不卑不亢,絲毫沒有緊張的情緒包含其中。
我在心中默默地念著:“雅尼哈,葉赫納拉……”忽然間好似一道電光在腦海中劃過,於是我緊接著問道:“那你是不是他的第二個兒子,納蘭明珠?”
雖然我如此發問,心中卻不敢置信:當年葉赫部是實力僅次於努爾哈赤的部族,本來葉赫部貝勒金台石與努爾哈赤有婚姻裙帶之盟,他的第四個女兒,也就是葉赫納拉孟古,嫁給了努爾哈赤當側妃,可惜卻並不受寵,隻生下第八子皇太極後就遭遇冷落。十年之後,由於發生了“葉赫老女事件”,努爾哈赤為了爭奪回麵子,不惜發動一場殘酷而血腥的戰爭,直至將葉赫部差不多滅族。金石台在戰死之前,據說曾經對天神發下了毒誓:
“葉赫部要不然就全部滅亡,否則哪怕隻剩下一個女人,也要徹底毀滅掉他們愛新覺羅家的江山!”
當然這個傳說是否真實,恐怕可信程度並不高。但不論如何,孟古也終究在身後被兒子追封為皇太後,她的直係血親就成了清王朝的皇帝血脈,一直流傳下去。不論生前如何寂寥,宗族毀滅、父兄死難之後如何悲苦;不論努爾哈赤如何冷漠薄情,早早逝去的她被草草地在院子裏挖坑埋葬之時如何淒涼,但是值得欣慰的就是有了皇太極這個做皇帝的兒子,所以“生榮死哀”,孟古好歹算是成就了一半。
而金台石的第三個兒子,也就是這個雅尼哈歸順了努爾哈赤,由於背後的部族勢力已滅,所以他的地位也就無足輕重起來了,隻不過領了個佐領的職位,這麽多年過去,也依舊是個小小的騎都尉。雖然雅尼哈是皇太極的親舅父,掛著個國舅的名號,實際上一直都是謹慎而默默無聞的。
然而誰也想不到的是,若幹年後,他那個叫做明珠的兒子不但再次做了國舅,而且還靠著出類拔萃的能力屹立官場近四十年,官至宰輔,顯赫無兩,成為康熙朝最為有名的權臣。葉赫一族果然不是個安於平淡的部族,盡管與顯赫相存的是惡名,卻不得不承認,葉赫納拉家族在清朝曆史上的重要地位和影響力,這恐怕是努爾哈赤生前所沒能估算到的了。
少年愕然地抬起頭來,著實吃了一驚,就算是我知道他的父親,卻也未必能夠知道他家裏究竟有幾個兄弟,現在我居然一下子就猜出他的排行,道出他的姓名來,這的確令他感到不可思議。
“福晉猜得沒錯,奴才確實是納蘭明珠。”他盡管心裏驚疑不已,但是畢竟尊卑有別,即便他有滿腦子的問題,卻不能貿然發問,於是隻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我暗中稍稍有點嗟歎:難怪先前宗中的孩子們都對他冷嘲熱諷,看來他的出身確實有點尷尬。一個這樣出身的孩子很容易漸漸形成兩種性格,要麽是極度自卑而缺乏信心,自暴自棄;要麽就是長期隱忍逐漸養成謹慎縝密的心思和謙虛低調的作風。眼下的少年顯然就是後麵一種了。
不過接著心底裏又開始大樂:原來這個冒失鬼不是別人,竟然是康熙朝大名鼎鼎的明中堂啊!我對於清朝的曆史沒少研究過,因此對於這個人物也多少了解一些。明珠為人聰明幹練、善解人意、才華橫溢,又通滿、漢兩種語言,立功無數,而且在平三藩、收台灣之時全部站對了方向,因此而春風得意,扶搖直上。才能卓著而深諳官場之道,這才是他官運亨通的重要原因。
“你今年多大了,可否選入侍衛,候補官職?”我開口問道。
明珠態度恭謹地回答道:“回福晉的話,奴才今年十三歲,仍然在家中讀書習武,還沒有到充任侍衛的年齡,因此沒有資曆。”
我沉吟一陣,說道:“這樣吧,雖然入選皇宮侍衛還嫌年齡不夠,不過可以暫時到我府上去曆練一下,等年齡到了再授官職倒也不遲。”
明珠頓時大喜過望,他萬萬想不到自己惹下莫大的麻煩來不但沒有一點懲罰,反而一個天大的餡餅砸到腦袋上。如今誰都知道多爾袞的攝政王府才是真正的朝廷,非有值得信賴,武藝精倫的人是不可能擠進去擔當侍衛的;況且他隻不過是個落魄皇親的兒子,並沒有在我麵前顯露什麽本事,就遇到了這麽好的晉身機會,如何能不欣喜莫名?
他連忙叩拜稱謝:“奴才多謝福晉恩典,奴才未有尺寸之功,竟能得此殊遇,實在感激莫名,無已為報。”
我粲然一笑,和藹地說道:“你以為我剛見你一麵,就能看出你有什麽本事了?隻不過看你年紀不大,卻穩重大氣,比同齡的人要成熟許多。如果你確實是塊材料的話,以後就好好利用機會,拿出你的真才實學來證明一下,也不枉了我看人的眼光。”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東青扯了扯我的手,仰頭請求道:“額娘,兒子看他年紀還不大,又身材單薄的,真怕他當侍衛不夠格啊!”
“哦?那你究竟是什麽意思呢?不妨說出來聽聽。”我頗有興趣地問道,不知道這個小大人究竟又有什麽鬼主意出來。
東青朝跪在地上的明珠看了一眼,然後說道:“兒子看他說起話來文縐縐,挺斯文的,應該讀書讀得不錯,不是說要‘揚長避短’嗎?那就幹脆叫他先到我這邊來做伴讀,偶爾師傅不在的時候也好隨時指點指點兒子啊!”
明珠立即惶恐地叩頭道:“奴才學識粗陋,素聞攝政王世子聰穎過人,悟性非凡,奴才怎敢擔當‘指點’二字?”
我心中不禁莞爾:這個明珠,小小年紀就已經老練圓滑至此,言談舉止無不得體適度,這樣一個心思通透,才走偏鋒的人才在滿人中可的確難找。況且他父親又正好無幫無派,不至於施加影響給兒子,因此從現在開始培養這樣一個得力的心腹和親信,將來必有大用。
“好啦,你就不必謙辭了,就應承下來吧。明天開始起,就隨同東青一道去書房。”說到這裏,我話音一轉,“不過呢,不要以為這是多麽大的恩典,以後的苦日子還多著呢。東青如果讀書不認真或者藐視師傅,那麽你就要一道受過,一起挨戒尺,明白嗎?”
“奴才明白。”
以明珠的聰明,他當然明白當伴讀的好處。雖然這名聲不怎麽顯赫,而且還要經常替小主子受過,然而這的確是個極為吃香的差事。將來小主子做了大主子之後,一旦念起幼年時同窗讀書,這個倒黴的伴讀經常無辜地替他受過受懲的話,就會格外體恤提拔,於外人比起來則要親近許多。
看看差不多了,於是我就擺了擺手,“大家都接著去玩吧,這裏沒什麽事了。”
眾少年見一場好戲沒有看成,雖然略感失望,然而還是無奈地各自散去了。我注意到在整個過程沒有插過一次嘴的明秀,在離去之前悄悄地望了明珠一眼,一張白嫩的小臉居然羞澀得緋紅,眼神中似乎頗有好感,甚至是……這時明珠也抬起頭來,正好與明秀遠遠地四目相對,目光中確實有那麽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這些小兒女之間的私情,我當然可以輕輕鬆鬆地覺察,看個一清二楚。我轉頭回望時,明秀也終於注意到自己的走神,於是立即顯露出慌亂之色,扭過頭一溜小跑,很快矮小的身影就已經隱沒於樹林之中,東莪連忙追了上去。
要說這明秀和明珠年齡上足足差了六歲,要說明珠對她心存愛慕倒也勉強可以說得過去,然而七歲的明秀怎麽能明白什麽是男女之情呢?大概也就是對明珠頗有好感吧。方才她被明珠先一個“英雄救美”,接著又是一記熱吻,很顯然她一顆芳心已經不知不覺間被明珠這個狡猾的少年給輕鬆地掠了去。這劇情雖然有點俗,然而卻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我忽然間想到:莫非這個明秀就是後來嫁給明珠為妻,生下了納蘭性德的那個阿濟格之女?思路一開,一切都可以解釋清楚了——史載這位明珠的正妻是阿濟格的大福晉所出,在王府裏長到十四歲時,遭遇順治八年的大清洗,所有兄弟姐妹通通被貶為庶人,府第被抄,不得不淪為百姓。這位格格倉促之間嫁給了當時還未發跡的納蘭明珠,後來夫榮妻貴,水漲船高,還被封為一品誥命,因此她成為了兄弟姊妹中結局最好的一個。看來“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句話果然極有道理。
嗬嗬嗬,我心中暗笑:明珠,明秀,這名字倒也登對,我當時給明秀取這個名字的時候怎能想到事實會如此巧合呢?這麽大好的一段姻緣,果然是上天注定,躲都躲不開。既然曆史上明珠可以冒影響到未來仕途的危險娶罪臣之女為妻,那麽說明他起碼對明秀很有感情;眼下看來,兩人的愛戀似乎也頗有前兆。如此好事,我怎能不順水推舟呢?再說今後曆史很可能最終會脫離原有的軌道,為了納蘭性德那位清代著名詞人能夠有幸麵世,我也要成全這段好事。
此時身邊也隻剩下明珠和東青沒有離去,侍衛們都遠遠地在周圍守衛著,所以並不擔心我們之間的談話會泄露出去,於是我抬了抬手:“好啦,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就不必拘禮,站起來說話吧。”
明珠謝過後站立起來。“奴才聆聽福晉訓示。”
“我問你,你剛才為什麽要那樣對五格格?看樣子你也並非是個冒失之人,想來必有緣故。”
明珠猶豫了一下,畢竟如果不照實承認的話就會擔上輕浮好色之名,還不如實話實說。於是他終於鼓起勇氣回答,“不怕福晉怪罪,奴才之所以冒犯了五格格,並非無意,而是奴才對五格格心存愛慕,正好有了個難得的機會可以接觸於近前,所以就忍不住犯下了過失。”
他話音剛落,我旁邊的東青就咯咯地笑了起來,“原來你是喜歡我那位五姊啊,那你就娶她為妻好了,這樣不就彼此扯平,兩不相欠了嗎?”
明珠頓時窘得無地自容,畢竟他饒是少年老成,圓滑事故,然而這一提到談婚論嫁上,他又很快恢複了一個十三歲少年所應有的青澀靦腆上。
“啊……世子拿奴才取笑了,奴才身份低微,無寸功半職,如何敢攀這樣尊貴的親事?隻怕是辱沒了五格格。”
我正要開口時,東青又一次搶到了我的前頭,他直截了當地說道:“這有什麽不可的,聽說我阿瑪也是十二、三歲就娶親,十五歲之後開始建功立業的;你也可以先做了我十二伯家的女婿,再憑著自己的本事去爭取功名利祿啊!”
已經被東青這番話震得目瞪口呆,驚愕不已的明珠好不容易才緩過勁兒來,連忙惶恐道:“奴才怎敢與攝政王相提並論……”
話剛說到一半,隻聽到遠遠地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我抬頭望去,隻見一名身穿正白旗巴牙喇服飾的侍衛正快馬加鞭,火急火燎地向這邊趕來。
我心中不由地“咯噔”一聲:莫非多爾袞那邊出了什麽變故,否則這侍衛怎麽會甘冒驚擾違儀之罪,如此急迫地縱馬而至近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