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節 伏棋一著

四月初八日這天朝廷的大典舉行過後,多爾袞的名號不再是輔政王,而正式成為攝政王。因此,上個月經剛林精心擬定好的攝政王儀注裏所羅列的諸多物品也跟著送到王府。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儀仗用的黃羅扇,還有十六人抬的杏黃轎,相當於半套天子儀仗。還以皇帝的名義賞賜兩柄大扇,鑲嵌東珠的黑狐帽,另有名貴的貂袍、貂褂、貂坐褥、涼帽、蟒袍、蟒褂、蟒坐褥等物。

在王府的前院中擺一香案,上蒙紅氈、黃流蘇,氈上擺一巨大香爐,香氣滿院,攝政王府的護衛們服飾整齊,外穿十三排扣的巴圖魯羊皮坎肩,顯得特別英武。他們每人拿一件禦賜之物,肅立兩行。從禮部衙門來的官員站立在這兩排巴牙喇的後邊。

在樂聲中,多爾袞向上行了三叩頭禮,謝恩。然後由王府一名章京將禮部官員恭送出大門上馬。隨即有一批大臣來給和碩睿親王賀喜,有的人還為出征送行。在大廳中稍談一陣,因知攝政王十分忙碌,趕快辭出,但是洪承疇被留下了。

因多爾袞馬上要在大廳分批召見隨他出征的王公大臣們,所以暫時沒有時間同洪承疇坐下談話。好在今天多爾袞倒也不是有什麽重要事情和他商議,隻不過要將一件特殊的東西交給他,於是這個簡單的任務就由我代勞了。

書房的西暖閣裏,我端正地坐在炕上,侍女打起簾子,洪承疇進來後給我行了個禮,我抬手請他落座,洪承疇謝過後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知道攝政王早已給後宮裏的兩位太後定下了不得幹預朝政的規矩,然而奇怪的是,攝政王卻沒有絲毫限製我參與這些軍國大事的商議。不管怎麽說,洪承疇也深知攝政王這樣做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因此他對我很是恭敬。

“洪大人眼下也正是百般忙碌的時候,冒昧地請你來這裏,是因為王爺有件東西托我交付與你,耽誤你片刻時間了。”我非常客氣地說道,這個洪承疇以後用得著的地方多著呢,一定不能矜持怠慢了。

一舉一動都十分恭謹的洪承疇這才抬頭正視我,他略顯愕然地問道:“不知王爺有何要物,竟勞煩福晉親自交付於微臣呢?”

“王爺曾經說過,洪學士在鬆山被俘,來到盛京不久,大概不到一個月的光景,大清潛伏在燕京的細作,專門刺探明朝中央衙門的消息,抄來一個極其重要的文書。太宗皇帝看過之後,為不擾亂洪學士你的心思,隻讓範學士看過,不許在朝中傳揚,立刻存入密檔。”我悠悠地問道,“想必洪大人不會忘記吧?”

洪承疇有些神情忐忑,因為他實在猜想不出那文書究竟是什麽內容,隱藏了這麽久,越發顯得神秘。“微臣不敢忘記。”他顯然很是期待。

我繼續說道:“王爺昨個兒跟我提起,說是今時不同往日,是時候該拿出來給洪大人看看了。”然後語氣稍微頓了頓,“王爺向來思慮縝密,隻此一事,何時交洪大人閱讀為宜,也深加考慮過,所以一直沒有拿給洪大人。因此王爺寫了個手諭,令範學士去國史院將此秘密文書取出。”

說到這裏,我拉開八仙桌下的小抽屜,撿起裏麵的一份釘封文書,微笑著遞給了洪承疇。他趕忙上前接下,後退幾步,目光在上麵大量著,似乎在猶豫是不是要當著我的麵拆開。

“這封文書在兩年前是極其重要密件,過早泄露,一則會擾亂洪學士的心思,二則會在朝臣中引起一些無謂的議論。此時大明已亡,這一文書也用不著作為秘密看待,所以洪大人不必局促,也不急於這一時觀看,帶回府裏再拆開來也不遲。”

聽到我言語中提及明亡之事,洪承疇的眼中不經意地流露出黯然神傷的色彩,他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於是趕忙回答道:“是,下臣明白。”

我看出了他緊張的情緒,於是溫言慰解著:“其實洪大人不必如此壓抑自己心頭的悲傷,大明覆滅,想來你也是百感交集,感慨不已,心裏很不是個滋味吧?”

洪承疇想不到自己瞬間流露出的神色,竟然被我輕易地看出來了他其中的心思,尤是惶恐萬分,連忙請罪道:“下臣知罪,不該存著那些念頭……”

“懷念故國,又算什麽罪過呢?你盡可以放心,即便王爺知道了,不但不會絲毫怪罪於你,反而會對你更加信任呢!”我一臉和藹地說道,“如果一個臣子很快把原來的國家忘了個幹幹淨淨,忘記了曾經食故國之祿的恩德,那讓王爺怎麽能夠相信,這個臣子能夠忠心於新的朝廷呢?洪大人不必惶恐,安心地為朝廷繼續效力吧。”

洪承疇稍坐了片刻之後,告辭出了攝政王府。上了轎子後,他伸手將轎簾遮了個嚴嚴實實,這才抬起手臂來用袖子擦拭著額頭上的冷汗。這滿頭大汗並不是剛才和我談話的那間屋子太熱了,而是他被我看透心思之後的緊張慌亂造成的,洪承疇實在很擔心這件事傳入攝政王的耳朵裏,會對他仍然懷念前朝而心生不滿。因為這位王爺對一個人究竟是信任還是厭惡,從表麵上是很難窺探出來的。

從袖子裏摸出那份文書,洪承疇盯著封麵看了一會兒,終於將封口拆開,取出裏麵的折本開始閱覽。看著看著,他的神色陡然大變,由震驚逐漸轉為悲哀和愧疚,直至鼻子發酸,終於忍不住淚水盈眶,肩頭**著,壓抑著哭出聲來……

洪承疇離開後,我起身下炕,穿過正間,走到對麵的書房裏。寬大的桌案上,擺放了兩隻鑲嵌黃金雕龍的貴重木匣,這時晌午時分剛剛從宮裏送過來的。多爾袞臨出去前,將這兩個木匣的鑰匙交給了我,說是我可以隨時打開來觀看。

在桌案後坐下來,我伸手撫mo著兩隻木匣,其實我已經猜到裏麵是什麽物品了,但是好奇心仍然令我很快打開上麵的鎖頭,揭開了蓋子,裏麵露出了兩方巨大的印章,一青一白,全部都是盤龍鈕,隻不過龍的姿態並不相同罷了。

我小心翼翼地將這兩方沉甸甸的印章從裏麵捧了出來,掉轉過來觀看著底下的刻文,兩方印章均是篆刻著滿漢兩種文字,陽體,古樸而敦厚。隻見碧玉印章上麵刻“皇帝行寶”,白玉的那方上麵則是一字之差——“皇帝信寶”。

這不是一般的印章,而是現下大清的皇帝玉璽,“行寶”是作為頒布各類詔令之用,而“信寶”則是用於行軍打仗,戎行之間時下達命令的。由於多爾袞現在成了無冕之君,實際上的皇帝,所以這些用途不同的玉璽自然要供他隨時使用,因此除了那枚用於祭祀告天時用的“製誥之寶”外,這兩方用於平時和軍中發號施令的玉璽,就送來了王府,並且將在八旗大軍入關的過程中,一直放於多爾袞的中軍大帳。

我久久地撫mo著玉璽上麵的盤龍鈕,愣愣地盯著看,不知道沉默了多長時間,就連多爾袞什麽時候進來的都懵然不覺。

“怎麽,難得見你這麽入神,在琢磨些什麽呢?說給我聽聽。”多爾袞在椅子邊上站定,俯下身來先是順著我的視線看了看那兩方玉璽,然後悠悠地問道。

我終於醒悟過來,連忙尷尬地笑道:“你什麽時候進來的?跟隻狸貓似的,輕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著實把我嚇了一大跳啊!”

接著連忙起身,讓出位置給他落座,然後自己轉身去搬圓凳,被多爾袞製止了:“不必了,咱們共坐一把椅子也不錯,這樣才顯得格外親近些。”

“既然王爺有命,我也隻好鬥膽啦。”說著我順勢坐了下來,和他肩並肩挨坐在一起,這樣的近距離相處果然親昵無比。

“你什麽時候膽子這麽小過?果然是在欺瞞於我,咱們都是多年夫妻了,還用得著如此避諱嗎?”多爾袞一臉窺測先機的神色,故意作出得意狀,“不是我進來的動靜小,而是你自己走了心神,所以才會後知後覺。你嘴上說自己膽小,實際上你剛才一定在琢磨著一件膽大包天的秘事,看我猜得對是不對?”

我“哀歎”道:“唉,我就那麽點心思,就像半碗清水,怎麽不被你一眼看穿?如今果然被我言中,玉璽也可以拿過來自己隨時取用,王公大臣們也都來王府中議事,這和‘開府治事’沒有任何區別,你算是到了為臣的巔峰了,下一步該如何是好,你現在有沒有打算?”

一陣沉默後,多爾袞沉聲回答道:“眼下還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畢竟軍國大事要緊,迫在眉睫的是如何拿下燕京,占領北方,而不是為那件大事而處心積慮。”

“未雨綢繆,什麽事都比別人早走一步,永遠不會吃虧。”我側過臉來,望著他的眼睛,說道:“你這次出征,意義非同小可,倘若當真順利占據京師,迅速平定北方時,你打算什麽時候接皇帝太後入燕京?如果這個時候你的部下,親貴重臣,明朝降臣都勸你自取君主之位,你會如何回答?是當即拒絕,還是猶豫不決?”

果不其然,這個嚴峻而極為複雜的問題,一下子就把向來詞鋒犀利,能言善辯的多爾袞給問住了,他訥了片刻,方才無奈地答道:“著實令人委決難下啊,這個我一時之間恐怕真的無法作出決定。”

“我知道你是一個能夠戰勝自己心中yu望的人,這在多數時候都是正確而大有裨益的,然而在這個問題上,你卻不能依舊如故,到了該你拿的時候,你就不要猶豫。”我神色一正,堅定地說道。

多爾袞和我四目相對良久,方才歎道:“我又何嚐沒有動過這個念頭?隻不過到那時局勢未穩,戎機繁複,各類事物千頭萬緒,就算是生出三頭六臂來指揮部署尚且來不及,又如何能在那個時候貿然行事呢?”

“當年宋太祖趙匡胤的‘陳橋驛’兵變,黃袍加身一事相必你非常清楚吧?這不是你主動發起謀反作亂,到時候你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屬們自然會心有靈犀,團結一致地推舉你登上皇極殿的寶座,你隻需稍稍謙辭一下做做樣子,一切就萬事大吉了。”

我雖然知道天下未定之時貿然登基,固然不是個最佳時機,然而我卻憂慮到另外一層:很多史料記載,多爾袞入北京之時,很多百姓都不知道滿清在關外還有個皇帝,他們都把多爾袞當成了他們的新統治者。如果這個時候多爾袞“順應民意”,黃袍加身的話,並沒有什麽問題。畢竟此時南明小朝廷剛剛成立,哪裏敢貿然來犯?李自成作為喪家之犬,被吳三桂追得一逃三千裏,就更談不上威脅了。

唯一的反對力量就是來自於關外的盛京,這些留守戍衛的反對派們,然而這幾個一直暗中與多爾袞作對的人力量實在不值一提,充其量也不過是占個公理,可以義憤填膺地指責多爾袞是僭越自立,發誓討伐而已。實際上他們的勢力絲毫威脅不到多爾袞,因為整個大清的絕大部分軍隊,全部都掌握在多爾袞的手心裏,隻要下了決心,沒有什麽不成的。

我將這些想法一一舉出,詳細分析之後,繼續說道:“與其將來天下大定,人心思安,中原百姓已經認識到你和皇上君臣之別時,再行大事,雖然照樣可成,然而卻平添出多少惡名,還不如拿下京城之後就當機立斷,一蹴而就得好。”我心中暗歎,隻可惜自己身為女子,不能隨軍同行,以便於隨時給多爾袞出謀劃策,適時地提醒這點,因此我實在放心不下。

“這……”多爾袞並沒有直接否決我的意見,因為他也意識到我的話確實很在理,他無從反駁和回絕,他抬眼看著對麵的窗欞,喟然道:“還是容我再加思量,考慮妥當才好。”

沉寂過了良久,我忍不住將一個已經成熟的想法提了出來,想必他不會不采納的,“那件大事,你若是要仔細思量,倒也沒有什麽。可是有一個關鍵之處千萬不可忽略。”

多爾袞很感興趣,“哦?什麽關鍵之處如此重要?”

“這次出征,基本上隨你前去的都是自己人,留守盛京的都是反對者,如果他們趁你不在京,又手握重兵極易引起主上疑忌之時,在兩宮皇太後麵前煽風點火,語出離間,故意扯後腿怎麽辦?還有一個是出征將領們的家眷們在盛京人身安全,怎麽能夠保證萬無一失?”我先將心底的憂慮一一道出,為引出後麵的建議而鋪墊。

多爾袞略一考慮,不由得有些憂心忡忡,“是啊,這兩個問題確實不容忽視。但是第一條恐怕很難避免,畢竟我不在盛京,他們想和兩宮皇太後聯絡,並不是沒有任何辦法,光憑一條規矩是擋不住的。不過他們應該掀不起多大的浪花,畢竟眼下兩黃旗的領侍衛內大臣,有一個是自己人,光憑索尼自己也無法控製宮禁戍守。”

他說的那個“自己人”是正黃旗護軍統領拜音圖的弟弟錫翰,他也是愛新覺羅家族的一員,況且按規矩是天子親領的兩黃旗戍衛京城和皇城,他出身兩黃旗,同時以宗室身份兼領掌握宮禁和皇帝太後安全的重要差事,是完全可以與索尼抗衡的。所以多爾袞掌政之後,將這粒“沙子”摻入了皇太極在世時幾乎是鐵板釘釘的皇宮護軍當中,打破了多年以來無法染指皇帝親軍的格局。

“光這樣還不夠,”我搖了搖頭,“這還不是最關鍵的,一定要趕在你明日出征之前,再多添一道保證,這樣方能達到進可順利行事,退可安枕無憂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