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戰前籌謀
晌午的陽光透過窗子照耀進武英殿來,暖洋洋地灑滿了一地,映照在人的臉上,也格外愜意。然而此時龍椅上的李自成卻並無這份好心情享受陽光的溫暖,自從早上接到先前派出去宣旨招降的兩位使者一個被斬首,一個被割去耳鼻,淒慘無比地趕回京師來報訊的消息後,李自成洋洋得意的算盤突然落了個空,不由得怒不可遏。
階下,丞相牛金星正用不高不低的聲調念著吳三桂在驅趕回使者的同時,令使者一並回交給他父親吳襄的家書,與其說是家書,不如說是劃清界限,斷絕父子關係的決裂信。很顯然,這封信等於是吳三桂間接寫給李自成看的,也相當於一個變相的宣戰書:
“側聞聖主晏駕,臣民戮辱,不勝眥裂!猶憶吾父素負忠義,大勢雖去,猶當奮椎一擊,誓不俱生。不則刎頸闕下,以殉國難,使兒素緔號慟,仗甲複仇;不濟則以死繼之,豈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隱忍偷生,甘心非義,既無孝寬禦寇之才,複愧平原罵賊之勇。夫元直荏苒,為母罪人;王陵、趙苞二公,並著英烈。我父唶宿將,矯矯王臣,反愧巾幗女子。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安能為孝子乎?兒與父訣,請自今日。父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之旁以誘三桂不顧也。男三桂再百拜。”
不得不說,這封信雖然不長,卻言簡意閡,雖然引經據典,卻絲毫不沾虛文迂腐的儒生之氣,措詞流暢,氣勢悲壯,讀起來亦令人不由生出慷慨激昂之感。連牛金星心下都暗暗驚悚。
他剛才接到這個從山海關傳來的意外消息後,心中驚愕萬分。如果說前幾天他還沒有想到戰爭會不可避免,那麽他現在就應該算是可以死心了。
牛金星實在不能理解吳三桂為何突然如此出爾反爾,吳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已經成為人質,寧遠已經放棄,關外城堡盡失,隻憑山海孤城,既無退路,又無後援,目前大順軍威鼎盛,他如何敢不投降?他降則位居侯伯,永保富貴;抗命則孤城難守,全家有被誅滅之禍。
“嘭”地一聲,李自成寬厚的手掌重重地擊在麵前的禦案上,臉色陰沉,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時隱時現。下麵的眾臣們跟隨他時間不短,當然知道這是闖王大發雷霆的先兆,因此個個低頭不語。
“這個吳三桂居然如此不識抬舉,擺著現成的陽關大道不肯走,非要走那懸崖峭壁邊的羊腸小道,新朝如此加恩於他,他竟然不受反拒,真是豈有此理!”李自成怒道。
劉宗敏在下麵嘀咕了一句:“不就是玩了他一個小老婆嗎,芝麻大點的小事,居然因此跟我大順翻臉……”
李自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劉宗敏拷掠吳襄,霸占陳圓圓,也不至於鬧出這麽大的亂子來。最可恨可氣的就是,吳三桂先前並沒有打算徹底與大順決裂,隻是寫信給李自成,請求先全其家屬,言外之意就是要劉宗敏先把陳圓圓交出來,事情就好商量。
誰知道劉宗敏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羞辱吳三桂到底,堅決不肯交還陳圓圓,哪怕李自成親自過問,他也並不理睬,李自成心中雖然不滿,卻也竟拿劉宗敏沒有任何辦法!所以這口氣憋在心裏頭,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劉宗敏還要說些風涼話,李自成就格外慍怒了。
後麵的李岩是個謹慎而頭腦清醒的人,他當然看出了李自成對劉宗敏的不悅,所以趕忙小心翼翼地從後麵捅了劉宗敏一下,劉宗敏這次意識到自己又口無遮攔了,連忙在說到一半時嘎然而止。
“現今來看,這吳三桂恐怕再無歸順我朝的意思了,如果他執意要與我大順為敵的話,那麽多半也是自尋死路,怪不得大順沒有給他機會!”李自成雖然盛怒,然而腦子卻沒有糊塗,他很快遏製住了心頭的怒火,盡量平靜下來,對群臣說道。
“以臣下看來,吳三桂也許未必如表麵上這樣強硬,他不可能真的棄京中父母妻小於不顧,貿然與大順為敵的。況且他現在雖然坐擁五萬關寧軍,雖然精銳,卻也絕對不敵我大順二十餘萬虎狼之師,吳三桂是個宿將,這個實力對比他不可能弄不清楚。因此以微臣之見,仍然以招降手段為好,否則就算大順已經對其仁至義盡了。”
直到此時,牛金星仍然認為吳三桂決不會斷然拒降,不過是討價還價而已;隻要給他滿意條件,等燕京舉行了登極大典,天命已定,吳三桂的事情就會解決。但是當他看見了李自成的嚴峻神色,他的心裏突然涼了半截。
“哼哼,”李自成冷笑一聲:“丞相還真是寬厚長者。近日接連得報,那關外的滿洲韃子們正對這裏虎視眈眈,滿清的輔政王多爾袞已經下令滿蒙漢三軍二十四旗的軍隊火速向盛京集結。如此看來,他們趁火打劫之日不遠了。你說說,那吳三桂之所以敢如此公然與我大順對抗,是不是真正的‘有恃無恐’?這個‘恃’會不會就是滿洲韃子?”
還沒等被問到的牛金星考慮之後回答,劉宗敏已經不假思索地搶了話頭,“闖王所料絕對不會有誤,吳三桂肯定已經和韃子暗中勾結,他又有那麽多親戚在滿清朝廷當官,不暗中通氣,傳遞消息才怪!”
……
大明朝廷的終結雖然早在三月十九日,然而從燕京到盛京,快馬加鞭也需要十日的時間,所以在三月二十九日這一天,我感覺到眼皮隱隱地輕微跳動。扳著手指算了一下日期,就知道這個重大的消息應該即將傳來了。
天還沒有亮,我就輾轉難眠,終於忍耐不住翻身坐起,決定先去隔院裏處理軍機要務的值房看看消息。在下炕之後,我又回頭借著黎明前的些許魚肚白的天色,幫仍然在睡眠中的多爾袞掖了掖被角,近來難得見他有這樣的熟睡,所以我不忍吵醒他。
正準備躡手躡腳地出門,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的翻身的聲音,我回頭一看,隻見幽暗中他伸出手臂來搭在我先前一直躺臥的地方,自然而然地摸了個空。
“熙貞!”睡意朦朧的聲音響起,多爾袞睜開眼睛來,看到站在門口正欲出去的我,打著哈欠問道:“天還沒亮呢,你這衣冠齊整的要去哪裏啊?”
我不禁一悚,自己的丈夫清醒過了頭,未必是一件好事,隻恐怕自己倘若要是稍微做點虧心事,還真是難以逃過他敏銳的目光。於是隻得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睡不著覺,想去值房裏看看有沒有最新的消息傳過來,以免睡覺耽擱了。”
“哦?這個時候你在等什麽消息呢?如果要是等李自成拿下燕京的消息,恐怕還要個三五日吧,你還是回來繼續歇著,沒有什麽比能夠好好睡一覺來得舒坦。”多爾袞繼續打著嗬欠,含混不清地說道。這段時間以來每日兩三個時辰的睡眠和大部分時間的殫精竭慮,著實很是辛苦。
難得見他貪睡,我心中略感欣慰,道:“你繼續睡吧,我去看看就回來,興許那李自成運氣好,燕京城不攻自破了呢。如此算來,這一兩日就有大消息到了。”
正說到這裏,外麵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就是隔著房門傳來的稟報聲:“王爺,兵部衙門方才接到燕京傳來的緊急軍報!”
多爾袞當即翻身坐起,沉聲道:“果然不出你所預料,燕京有大事了!快拿來看看。”
燈燭剛剛點燃,他已經自己披上了一件外套,屐著鞋子過來了。我將那個剛剛接到的大信封口上的火印拆開來,抽出裏麵的信件交到他的手中。多爾袞的目光迅速地上下瀏覽一陣,然後臉色漸漸凝重,慨歎道:“傾覆過程,何其速也!”
我伸手接過來仔細閱覽了一遍,果然和史書所載一模一樣,明朝的滅亡實在是神速而不堪的,重兵堅城,大量火炮,居然隻守了不到三日,就宣告淪陷,並且其中並無激烈交戰和任何巷戰,陣亡官兵的數目竟然屈指可數。看到這裏,我的心頭也禁不住生出些許歎息:
“風雨飄搖,大樹蛀空,西風襲來,頃刻倒伏。這大明的滅亡雖然快了些,但也不是完全預料之外的事情。大明朝政糜爛,亂局難以收拾,還能支撐了這許多年,也算是氣數到頭了。”
多爾袞很快就開始重新審視他即將遭逢的對手了,他沉默片刻,問道:“照你看來,大順軍這場‘西風’,究竟是猛烈一時,還是能夠經久不退?”
“王爺莫非以為,大順軍自出陝西以來,所向披靡,一路無阻,直下燕京,是因為他們本身的戰力強大嗎?”我微微一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那燕京城可是個繁華富庶之地,富貴可以淫人心智,惰其氣勢。依我看來,這股‘西風’,其實就是送一大批蝗蟲來到肥田,雖然來勢猛烈,然而食物一盡,就必然會偃旗息鼓,到時候留下偌大的狼藉之地,還要等王爺過去收拾。”
正議論間,第二封急報緊接著傳了進來,多爾袞展開來隻看了一眼,就臉色一寒,“我原想崇禎必然會秘密遁去,於永平尋吳三桂用以複國,或者到南方重立朝廷。隻是想不到,他竟然……”
說到這裏,就沒了下文。他盯著燭光看著,複雜的眼神中不知道是欣喜還是慨歎更多一些。
“不管怎麽說,也少了一個麻煩,不光是對李自成,對大清也是一樣,否則這一次關內天翻地覆的變局中,大清還真難占到什麽便宜。”我冷靜地說道。
不過我心裏總歸對煤山自縊的崇禎帝有那麽些許的同情,畢竟他如果生在盛世,也許可以當個勤勉的守成之主。隻可惜接手了這麽一個糜爛透頂的攤子,早點卸下來,也未嚐不是一中解脫,雖然這個結局淒涼悲慘了些。
“如果我是李自成,就莊重收斂崇禎的屍首,用最高的規格和最浩大的奠儀,來厚葬這位前朝皇帝,再給崇禎定個合適的諡號,供百姓祭奠。”多爾袞說到這裏,將視線從燭光前收了回來,側過臉來繼續說道:“不管崇禎是不是昏君,是不是暴君,總之一國之君能夠身死社稷,而不是厚顏投降和逃之夭夭,也算是個有氣節的君主了。”
我點了點頭:“王爺說得沒錯,而且這麽做也絕對是收買民心的妙招,隻可惜李自成不是王爺,也幸虧他沒有王爺這般心思,否則……”
“否則別說我在有生之年,恐怕就是咱們的兒子,孫子,也永遠看不到入主中原的那一天!”
……
從前天起,盛京城內,不管是王、公、大臣府中,或是大街小巷人家,到處沸沸揚揚談論輔政睿親王即將率領滿、蒙、漢一共二十四旗大軍進入長城,殺敗流賊,占領燕京的事情。居住在盛京的人們,不管是文武官員或是黎民百姓,也不管是滿人漢人,對於多爾袞將要向中原進兵都同樣心情振奮。
在皇太極統治時期,居住在盛京、遼陽等地的漢人大多被滿族融合,編為漢軍八旗。從表麵上說,男人剃發,婦女不纏腳,遵從滿洲習俗;從心理上說,由於中原自古經濟發達,文化先進,他們也希望滿漢大軍進入長城以內,占領北京,統一中原。因此在順治二年三月底到四月初這段時間,盛京城中的人心的確是急切地盼望著多爾袞率軍大舉南征。
況且大家都知道,這一次出征是要殺敗流賊,占領燕京。大家常常聽說,北京城的宮殿和大官府第都是無法想像的壯觀和堂皇,隻有天上才有。還有北京城中真是金銀珠寶山積,美女如雲。雖然大清兵晚了一步,被流賊搶劫過了,但是流賊是搶劫不完的,而且大部分可以再從流賊的手中奪得。這樣的事情,對生長在貧苦地方的滿洲人來說,真是太誘惑人了。而許多年輕的滿洲貴族子弟們則更是興奮得不能成寐。
接到大明覆滅的消息當天,多爾袞就立刻投入出師前的緊張準備。每日召開軍事會議,在京的重臣和將領們悉數參加,共同商議進軍事宜和各類準備事項。當這個千載難遇良機終於落到這些能征善戰的沙場宿將們頭頂時,大家無不亢奮不已,格外精神百倍,珍惜著這次自己的祖輩父兄們所沒能遇到的機會,實現幾代人進軍中原的夢想,就要靠他們的努力了。
四月初四日,多爾袞接到了範文程經過深思熟慮後寫成的奏折,戰略分析可謂是高屋建瓴:
“……明朝受病已深,不可複治,河北數省,必屬他人,其土地人民,不患其不得,患我既得而不能有。夫明之勁敵,惟我國與流寇耳。如秦失其鹿,楚漢逐之,是我非與明朝爭,實與流寇爭也。戰必勝,攻必取,賊不如我;順民心,招百姓,我不如賊。為今之計,必任賢撫民,遠過流寇,則近者悅而遠者來,即流寇亦入而為臣矣。
不然,是我國徒受其勞,而反為流寇驅民也。使舉其見在者而驅之,後乃與流寇爭,非計之長也。往者棄遵化而屠永平,我兵兩次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我無大誌,所為者金帛女子耳,縱來歸順,亦不久留,其不服者容或有之。彼時得其城而屠之,理也,其何敢以諫?但有已服者,亦有未服而宜撫者,當嚴禁軍卒,秋毫無犯,又示以昔日得內地而不守之故,及今日進取中原之意,官仍為官,民仍為民,官之賢能者用之,民之失所者養之,是撫其近而遠者聞之自服矣。如此,河北數省可傳檄而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