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五味俱全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我的臉開始逐漸發燙,恨不得地麵上突然出現一條裂縫,好讓我急不可耐地鑽進去。我心裏暗暗叫道:天哪,你們也有點過分了吧,開玩笑可以,不過總歸要有個限度的吧?想到這裏我是又羞又惱。
沒想到多爾袞似乎根本沒有因為這些滿洲貴族們的放肆而不悅,反而徑直走到燒烤架前,從侍衛手中接過一把雪亮的小刀,在烤全羊的脊背上割開一道口子,然後手挽一翻,刀法嫻熟地切下一片巴掌大的羊肉來,然後用刀尖挑起,看著我笑了笑。
我心想,你難道讓我在縱目睽睽之下,直接用手拿著那塊被燒烤得直冒葷油的東西張口就啃嗎?想象著我一片狼藉,油裏麻花的恐怖吃相,簡直是風度掃地,臉也要丟淨了。
尷尬的場麵沒有發生,隻見他做了個手勢,一旁的侍衛立刻回帳。不一會,端出一隻銀質的盤子來。他將羊肉放入盤子,細細分割,最後命人取來一把極為纖巧,刀刃薄利的小刀,插在肉上。處理完畢,他用手捧著,微笑著一步步向我走來。
多爾袞走到我麵前停下了腳步,我頓時一陣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還是直接接下來?
“請熙貞小姐品嚐!”他做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說實話,我並不喜歡吃羊肉,尤其是討厭羊肉裏的那一種獨特的腥膻味,除非是穿成串烤,然後放入大量的孜然,辣椒,鹽和胡椒粉,這樣我才能勉強地吃下去,而眼下的烤全羊,明顯沒有放其中的任何一樣東西,叫我如何下咽?
“咦?看小姐似乎有點拘束嘛,不必如此,這裏都是粗人,不似你們朝鮮的宗室貴族,一個個文縐縐的,你放心,不會有人笑話你的,”接著他將盛著羊肉的盤子稍微抬高了一點,“喏,要趁熱吃,不然一會兒油凝住了,我怕你會吃不消那種味道。”
看來我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隻得伸手叉起一片看起來還算不太油膩的羊肉,幾乎是強忍著反胃的痛苦,把它勉強送入口中,果不其然,這羊肉裏沒有任何調料的味道,典型的野蠻的遊牧遊獵民族的吃法,真不知道這種東西如何入得了口。我硬著頭皮咀嚼了幾下,就忙不迭地皺著眉頭,強製著自己咽了下去,頓時一陣油膩葷腥的味道直從腸胃返了上來,一陣強烈的惡心[我生平最討厭葷油和肥肉的味道],差點沒當場嘔吐,不過還是強忍住了。佩服自己一下,因為我吃到葷油或肥肉時從來沒有不吐出來的,看來我的意誌力還是有所增強。
心中居然想到了我從電影裏看到的神乎其神的“滿漢全席”,當時那叫一個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還以為是什麽美味,現在看來,這樣一個沒有任何飲食文化的民族如何能創造出後來享譽四方,名聲赫赫的“滿漢全席”來?看來我又是一個影視劇灌輸下的受害者。
他們這些滿洲貴族們平時就吃這個嗎?如此看來,這樣的錦衣玉食不要也罷。
我的一係列表情變化被多爾袞洞悉一切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他不但沒有一絲歉意,反而繼續調笑道:“怎麽樣?確實是美味吧,我能騙你嗎?是不是還想再吃啊?別客氣!”
我幾乎想踹他一腳,這不是存心為難與我嗎?不過風度還是要保持的,不然的話會同時損失兩個人的麵子,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可大大劃不來,我是堅決不會幹的,於是裝出一幅無所謂的樣子:
“呃,味道還可以,可惜我方才已經很飽了,再加上我本來飯量就小,這等美味還是請你們先行品嚐吧!”
多爾袞用意味深長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裏麵包含著對我的識趣之言的肯定,然後繼續說道:
“小姐果然識貨,你可知這羊肉表麵上看起來平淡無奇,也沒有什麽複雜的調味佐料,實際上製作過程卻非比尋常,所以味道自然比一般羊肉鮮美得多,你可知道這具體過程?”
我突然想起了看電視劇[雍正王朝]裏的一個印象頗深的細節,並且把那個細節和眼前的場景聯係起來,不會真的是這樣的吧,於是我做出一種不屑的表情:
“你不會告訴我這羊的宰殺過程實在是別具一格吧?”
眾人立刻露出“你怎麽知道?“的驚愕表情。
我暗暗看在眼裏,心中有數了,於是繼續炫耀我的見多識廣:
“這羊要選在豐美茂盛的草場所成長之不越冬的幼年公羊,不可太非亦不可太瘦,肥則膩瘦則柴,選料尤其重要,並且這種公羊一旦選中,便由專人喂養,並且每日洗浴,輔之以手推拿按捏。如此日積月累,羊肉中的肥膘和精肉便充分均勻地結合在一起,假使生切開來,但見肥膘如網紋狀滲透於精肉之間,狀如雪花,這樣的羊肉即為肥而不膩,瘦而不柴的上品。
而等到宰殺之時,並不如一般方法,一刀割斷喉管,而是將活羊拴於樁上,先以燒酒灌之,待酒漸行於血液之間,由數人手持棍棒,用力擊打,並且遍及全身,直到氣絕,這樣的話,含酒之血必均勻的布及全身,滲入肌理,更添味道。並且烤至七成火候即入口品嚐,這樣才能保證肉味鮮美,而根本不需要調料破壞這種原始味道。
而羊之全身,最味美處非裏脊莫屬,倘若按普通方法宰殺,羊死後血液必然大部分淤積於脊梁之間,從而令裏脊肉色黑而味腥,因此不美。”
我洋洋灑灑地一番長篇大論剛剛完畢,就看到眾人更加驚愕的神色,奇怪,難道我說錯了?
這時多爾袞終於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你說的後半段沒錯,宰殺過程確實如此,道理也對,可以你前麵一段的公羊喂養的部分,我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不過似乎頗為有理,莫非是你們朝鮮的做法?倒也很值得借鑒的。”
“對啊,對啊,倘若真的加上小姐所述的喂養過程,想必羊肉的美味必然更上一層!”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暈,我方才光顧炫耀去了,居然將日本神戶霜降牛排的著名過程搬硬套到了羊的身上,這如何行得通?不過眼下騙騙這些粗蠻無知的滿洲貴族倒是綽綽有餘,難道他們還真的會依法炮製?看來又要有許多羊羔倒黴了。
不過從多爾袞的肯定中我終於證實了我的疑惑,原來那殘忍的格殺牲畜以達到他們所謂的食精標準,此時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隻隻活生生的牲畜被冷血的棍棒毆打致死時悲慘場景和慘烈的哀號之聲,心中便是一陣慘痛,像被誰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看看這些正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如何吃出花樣來的野蠻民族的酋長們,心中頓時一股說不出的厭惡油然而生,臉色不覺陰沉下來,這些殺人如麻的武夫們,連手無寸鐵的百姓都大肆屠戮,又怎麽會對無辜的生靈起一絲垂憐?
多爾袞看出了我臉色的變化,於是在眾人的喧嘩中悄悄地低聲問道:
“你怎麽了,好像不是很開心?”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會開心才怪,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除了表麵上文質彬彬,溫和有禮之外,實際上你骨子裏還不是和那些殘忍粗野的蠻夫一樣?虧我剛才見你救了我時,心裏還生出一些感激,現在也是蕩然無存。緊接著我又想起了史書上講多爾袞如何好獵,飼養數目龐大的獵鷹海東青和獵犬,出獵時浩浩蕩蕩,迤邐數裏,所到之處無人不畏之而跪伏於地,高呼千歲。真是權勢熏天,威風赫赫。
我心裏暗道:最後要不是你臥病不起了大半年,稍微見身體有了點起色,就急匆匆地冒著數九寒冬的嚴寒跑去塞外行獵的話,又怎麽會體力不支而掉下馬來摔死呢?真是報應啊,老天可能都看不慣你大肆屠殺野生動物,所以才早早地把你給收走了,免得幸存的生靈繼續倒黴,不然的話我才不相信一個一向精明的人會糊塗到為了打獵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的地步,戎馬一生的梟雄死於荒誕離奇的墜馬事件,也實在是莫大的諷刺。
我冷冷道:“夜已經深了,我該回去了,不然的話我的父親又不知該如何擔心呢。”
多爾袞看了看我:“也好,我看你今天也累了,還是早點回去吧,再說我這軍營裏多是一幫粗魯的武夫,你肯定也待不習慣,再說你們朝鮮一向很注重禮法名節,我也不想你為難,這樣吧,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府上的人又不是不認得路,自然會平安地送我回城的,謝過你的好意了。”
我轉身走了,不過多爾袞還是在後麵用滿語對侍衛吩咐著什麽,不一會,一支五六十人的隊伍立刻集結完畢,簇擁在轅門外等在那裏的我乘坐的馬車前。
多爾袞一路默然不語地和我並肩走著,直到車前,他親自上前掀起車簾,然後伸手想扶我,不過此時心情惡劣的我根本不想領他的情,自己迅速地躍上了車轅。
“小姐,您終於回來啦!”裏麵等候多時的阿娣隨即興奮地伸手過來迎接我,我在阿娣的扶持下在座位上座好,然後瞥了一樣外麵的衛隊,心想有一群人保護我也好,雖然招搖了點,不過這深更半夜的,有誰會不睡覺趴在窗口看熱鬧呢?再說這古代沒有路燈,萬一有若幹個持械歹徒妄圖借財劫色呢?我可如何是好?心裏還是感激多爾袞的悉心照料和關切,不過嘴上仍然很硬:
“謝謝王爺的一片好意,我就卻之不恭了,就辭別過!”我雖然在道謝,不過語氣卻不是那麽誠懇。
多爾袞愣愣地看著一臉冷漠的我,估計可能在想這個女子的心思實在變化得太快了點吧?讓他猝不及防,一向精明如他,此時也猜不透我的心思。
“那好,一路順風,後會有期!”說著他將簾子放了下來,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他左手上纏繞著的繃帶,此時好像又有血液滲出,心裏猛地一緊,難道是傷口迸裂了?
還不等我想完,車夫揮鞭,馬車很快就向前駛去,我終於放心不下,鬼使神差地掀起窗簾,探頭向仍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我的多爾袞呼喊道:
“不要諱疾忌醫了,趕快回營去找醫官包紮一下,不然傷口會嚴重的!”
吼完這一嗓子後,我立即如驚弓之鳥般地縮回車裏,好像生怕看到他聞言後吃驚和留戀的眼神,奇怪,怎麽會這樣?我明明方才已經開始討厭他了才對啊?
“小姐,您好像不太舒服啊?”阿娣關切地問道。
“沒有,沒事情的。”我回避否認著。
“是不是九王他們惹小姐不高興了?”
“沒有的事情,我隻是感覺有點累,所以不想多說話。”我倚靠在車壁上,閉起了眼睛,做出一副疲倦的神態,阿娣見狀也不敢多問了。
伴著馬車軲轆的轉動聲和外麵護送侍衛們整齊的腳步聲,我陷入沉思中,雖然頭腦有些混亂:
李熙貞,你要記住,你永遠和他們不是一路人,你將來是要嫁給世子的,你是要做未來王妃的,這麽好的前途和將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能舍棄的了嗎?
你願意放棄富貴安穩的太平生活,而去陷入他們滿清那些複雜激烈的政治鬥爭和殘酷的角逐糾紛之間嗎?選擇多爾袞就等於選擇了未來不可預知的暴風驟雨,哪有和真心愛我的世子李淏,那個帥氣的未來國君一起生活來得愜意?且不說他對我的海誓山盟和一片情意,我周圍所有的人都希望我能和他在一起啊,為了家族的榮耀和我“父親”的飛黃騰達,我能不順從民意嗎?
還有他們滿人粗陋的生活習慣,男人們的粗魯野蠻,剛才隻是吃一塊羊肉就受不了,哪有我在朝鮮每日享受高麗美食來得舒服?更何況旁邊還有一位溫柔體貼的帥哥陪伴,花前月下,吟歌做對,閨房畫眉?
一連串的問號在我的腦海裏不停地回旋著,頭痛得幾乎裂開,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著我,警告著我,不能選擇多爾袞,不能!
他表麵上溫文爾雅,談吐得體,像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實際上骨子裏還不是和其他滿洲貴族一樣?他十五歲就上馬殺敵,馳騁疆場,這樣的人能沒有一顆堅硬如鐵石的心?
逃人,圈地,哪樣不是他製定的殘酷法則?後來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雖然之前他並不知情,然而事後大屠殺的劊子手多鐸和李成棟,哪個被他因此而處罰過?不要告訴我“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不是他的命令。
一切混亂的思維都在強迫著我不去想多爾袞溫和平靜的眼神,俊美無儔的麵容,聽我歌唱時的迷惘,在危急時刻緊緊護住我的手臂,還有方才無意間露出的繃帶上麵的血跡。
我緊緊地攥著雪地裏為了幫他止血時,病急亂投醫而撕扯破損的內裙下擺,似乎此時的心也如同那裙袂一般地破損了,或者至少有一個缺口。
此時酒意居然再次上湧,我的頭腦愈發昏沉,最後在晃動的馬車中漸漸地睡去,連何時到了家,被下人們灌了醒酒湯,最後抱上chuang,蓋好被子都沒有印象了。
直到第二天晌午,太陽的光芒透過窗紙,映在我的臉上時,這才勉強地睜開了沉重的眼皮,我坐起身來,隻覺得口幹舌燥,頭腦脹痛,用手一摸,嘴唇上的皮也幹裂起來。
洗漱完畢後,我吩咐阿娣去燒廚房叫人弄點冰糖雪梨水來解解眼下的胃火,不料阿娣剛出了門沒多久,就慌忙地轉身回來了。
“小姐,小姐,世子殿下來了!”
“什麽?”我一下子站了起來,“他這麽早就來了,有沒有講過來意呢?”我很是擔心昨晚去赴多爾袞的宴請並且酒醉歸家的消息傳到了李淏的耳朵裏,那樣的話不知道他會作何感想,甚至會懷疑……其實我還是很在乎他的想法的。
“那倒沒有,隻不過殿下神色好像有點焦急,說是有急事找小姐商量。”阿娣答道。
我瞥了瞥鏡子裏自己的邋遢形象,歎了口氣,吩咐道:
“不管是不是急事,我也不能這個樣子去見他啊,你還是先去請他到外廳裏等候一下,再趕快過來幫我整理一下衣服頭發。”
“是,奴婢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