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節 智者千慮

1643年的初春姍姍來遲,新皇的年號擬定為順治,登基大典的日子也定在了正月初一,現在算算隻有三天了。由於這個年尾突然遭遇國喪,按禮製要軍民服縞,不得婚嫁行樂,不得慶祝節日,所以本來一年之中最為熱鬧的除夕舊歲,辭舊迎新,隻能在一片白茫茫的氣氛中安安靜靜地度過了。

然而這個時候,無論直接參與或者間接參與了九五之爭的滿洲貴族和八旗大臣們,卻絲毫沒有安靜下來的意思,在表麵平靜的水麵下,卻是凶險異常的暗流在湧動,一個個密議在東窗下進行,一條條謀劃也在閃爍的眼光中逐漸出爐,但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政治敵人此時究竟準備了些什麽,隻能靠自己的未雨綢繆而預先提防。政治上的角力,往往是見不得光的陰謀。

這天正午,我從後院出來,正準備出門,卻遠遠望見王府的正門大開,兩個人在侍衛的簇擁下剛剛翻身上馬,我定睛一看:這不是碩托和阿達禮兩叔侄嗎?他們剛才來找過多爾袞了?

這幾天的確屬於敏感時期,王公大臣之間的串聯,很容易引起外人的懷疑,尤其多爾袞現在已經不僅僅是一位和碩親王了,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輔政王,必然被多少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在這種稍有不慎就徒惹是非的時候,他的一舉一動必須格外謹慎。所以多爾袞這幾日來一直閉門謝客,除了與範文程商議籌備登基大典外,幾乎不見任何王公大臣。可是今天,碩托和阿達禮一大早跑過來究竟是有什麽大事要與多爾袞相商?

忽然間,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史書上的細節,那個崇政殿之爭後的第一場權利鬥爭,結果血腥而殘酷,不會眼下就是那個前序吧?思及此處我的心陡然一驚,急忙加快腳步一陣疾行,趕到大門口時剛好來得及叫住已經準備策馬離去的碩托兩叔侄:“兩位且慢行!”

兩人聞聲轉過頭來,見到是我,雖然有些訝異,不過仍然一臉恭敬的笑意,雖然我年紀不大,但畢竟是他們的長輩,於是他們趕忙掛鞭下馬,碩托開口問道:“不知大福晉為何叫住我倆?莫非輔政王還有話托您代傳?”

我不知道多爾袞究竟剛才和他們說過什麽,或者是壓根什麽都沒說,於是隻得避實就虛,於是略帶一絲誠摯的感激說道:“兩位一直為我家王爺前後奔走,不遺餘力,可謂勞苦功高,王爺方才忽然記起自己失禮,想請二位先留下來小酌一番,以示感激,所以才匆忙令我前來追趕,幸好還來得及。”

“叔王太客氣見外了吧?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兒何足掛齒,何必還勞煩嬸嬸出來追攔呢?謝過叔王美意了,畢竟大事要緊,我們這就去了!”碩托說罷拱手告別,正準備重新上馬,我心中一急,因為如果任憑他們離去,以後惹來的麻煩就大了。於是我連忙拉來多爾袞這麵大旗做虎皮,又編造出一個借口:

“哦,對了,我差點忘記,王爺說還有事情遺漏了,想再和你們詳細商議一番,好拿拿主意,所以兩位還是趕快隨我進去吧!”

碩托和阿達禮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應道:“那好,既然盛情難卻,我等就客隨主便了!”

我一路引領他們來到王府前院的客室,一麵招呼兩人安坐等候,一麵令侍女們布置杯盞,去廚間找廚子準備酒菜,這時阿克蘇正好從外麵進來,我對他吩咐道:“你且先照應兩位大人,我和王爺隨後就來。”

“喳。”阿克蘇盡管眼神中閃過一絲疑惑,不過還是幹幹脆脆地喏了一聲。

我轉臉向碩托和阿達禮,對他們略帶歉意地解釋道:“我家王爺正在房裏更衣,我過去伺候一下,兩位請稍候,王爺馬上就會來這邊的。”

“沒關係,勞煩嬸嬸了!”

暫時安頓好兩人,我急忙趕到多爾袞的書房,掀開簾子,正在批閱奏折的多爾袞聞聲抬起頭來,手裏蘸滿墨汁的筆仍然懸在半空,“哦?熙貞,你有什麽急事嗎?看你慌裏慌張的……”

我走進室內,直截了當地問道:“剛才穎郡王和碩托貝勒來這裏究竟有何要事?是不是他們正準備四處串聯,說服眾王公大臣推翻前議,重新立你為君?所以先過來跟你打個招呼,問問你的態度?”

多爾袞的眼中頓時一陣詫異和驚愕之色掠過,他將毛筆擱在了硯台上,手撐著案角站立起來,緊緊地盯著我的臉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看他吃驚的神色和問話的語氣,我知道果然一切都不出預料,這個曆史上的事件正按照它應有的規律開始上演著,而我這個有幸提前窺透後事發展的人,一定要趕在麻煩到來前盡量去阻止,即使這樣也許會引起多爾袞的疑心,我也不能有絲毫顧慮,看著這件對他百害而無一利的事件發生。

“我方才正準備出門,沒想到在大門口遇到了他們兩個,雖然不知道你們之間具體談過什麽,但我很懷疑他們正是為了替你謀位的事才一大早就趕來的,我放心不下,於是過來問問究竟,是不是確有此事?”

多爾袞的疑心稍微緩和了一些,這種秘密圖謀的大事,必然是謹慎非常的,絕不可能給別人偷聽的機會,何況我平時一貫為人機警,心細如發,所以說我是猜測到了這些,也不是沒有可能,出於對我的信任和了解,他終歸還是沒有再懷疑下去:

“你猜得沒錯,他們確實過來這麽對我說的,還問我怎麽打算,不過你放心,我沒有立刻表態,畢竟事關重大,如果我輕易說了什麽話,萬一將來事發泄露出去,豈不是自找麻煩?”

事關緊急,我不能多說廢話或者賣關子了,急忙問道:“那麽你就是對他們的行為,或者說下一步行動默許了?”

多爾袞沉默一陣,卻沒有任何回答,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想告訴我還是連他自己都在躊躇思量中,所以無法回答。

“莫非你希望他們能夠去說服禮親王,由禮親王出麵支持你謀位?你就作壁上觀,看他們折騰,如果成了最好不過,就算不成你大不了可以一推三五六,反正既然不是你指使的,也沾不上什麽汙水,是不是?”

“嗬嗬……”他微微一笑,“我就算再糊塗也不至於以為代善會被他們三言兩語說服,轉而支持我重新謀位的,我有多恨他,他就有多忌憚我,我這位二哥是絕然不願意看著我繼承大統的,隻要他有一口氣在,就會反對我到底……再說了,我確實很想當皇帝,即使現在也是如此,但我怎麽可能在眼下這種天時地利人和全不占的時候就冒冒失失地去謀反呢?畢竟新君已定,如果我貿然出麵推翻群臣的集體盟誓,撕毀誓書的話,就是公然的謀反叛逆,必然會招來激烈的反對和阻撓。弄不好那些沒有得到利益的人們會立即抱成一團,集結在一道共同對付我,我可不想做失道寡助的苯人。”

我輕輕噓了口氣:“我想也是,你並非是不懂得審時度勢之人,當然知道什麽時候該動什麽時候不該動。如果你要真的想有所動作,必然會兩手準備,詳細籌劃,並且仔細交待他們如何行事的,而不會像眼下這樣無所作為,聽憑事態發展的。”緊張剛去,疑慮又襲上心頭:“那你既然並不想貿然謀位,有所舉動的話,也不該任憑局勢發展啊!若是碩托和阿達禮去找禮親王商議的話,你說禮親王會如何反應?他可能如你一樣不置可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多爾袞從書案後麵走了出來,在窗下負手來緩緩地踱著步子,沉吟著回答道:“以代善的為人,他絕不可能聽之任之的——他是一個自私薄情,外表卻溫和慈善的人,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可以把任何人犧牲掉都在所不惜,當年父汗正是因為看清了這一點,所以才將他從儲君的位置上罷黜下來的。當年代善既可以為了後妻的讒言而幾乎殺了兒子,後來又為保儲君的位置而親手砍下了後妻的腦袋,可見其親情寡淡。如此一個反覆無常,冷酷無情的人,怎麽能指望他會包庇公然背叛他,死心塌地支持他敵人的兒孫們呢?”

聽到這裏,我忽然一陣脊背發冷,不敢置信地問道:“這麽說,你已經預料到禮親王會‘大義滅親’,直接站出來舉發他兒孫的謀逆大罪了?”

多爾袞停下腳步,點了點頭:“沒錯,代善本來就極其厭惡碩托,又素來不喜一貫和他作對,親近於我的阿達禮,所以代善必然會毫不猶豫地向朝廷告發此事,作為打擊我謀位野心的手段,看似‘大義滅親’,實際上行苦肉計的他並不會有任何難過和慚悔的。”

我逐漸有寒顫的涼意,“莫非這正是你所期望的結果?你雖然不置可否,一言未發,卻根本是變相地推他們去送死?這樣對你又有什麽好處呢?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你怎麽可能去做?更何況是把自己的支持者推向萬劫不複的境地?”

“表麵上看起來對我沒有任何好處,倒好似憑空地少了兩個助手,實際上我反而可以達到既能保護自己,又可以報複代善的目的。雖然碩托和阿達禮對我一直死心塌地地支持,我也不會懷疑他們存有二心,但此二人性情魯莽,缺少謀略,如果做起大事來必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尤其這段時間來,兩人過於招搖,到處替我遊說,雖然是好心,但絕對會給我招來大麻煩的,萬一被兩黃旗的人或者鄭親王加以利用,結果必然不堪設想。所以我不如幹脆任憑他們去找代善,代善不舉發最好,如果舉發的話,損失受創的隻有他們一家,還有兩紅旗的實力罷了,我又何必橫加阻攔呢?”

我用完全陌生的眼光看著多爾袞,在談及親人們的生死時,他居然可以做到神態自若,冷靜得令人心底裏不由得升出一股寒意,就像四年前我質問他為何要聯合大貴妃謀害未滿周歲的八阿哥時一樣,卑鄙而殘酷。誠然,玩弄政治的人物沒有一個善良之輩,一心為善,心慈手軟者隻可能一敗塗地,但是當看到自己的丈夫也是這般人物時,盡管不覺得意外,但我的情緒仍然莫名地低落和悵然。

不過回頭一想:自己難道就是好東西嗎?想想來到盛京這五年來的所作所為吧:栽贓誣陷,賊喊捉賊,笑裏藏刀,苦肉計,投毒下藥,偽造密諭……可謂是各種卑鄙無所不用其極,偏生自己還要給自己找一些“逼不得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類的借口來自我安慰,現在想來,和多爾袞眼下的作為又有什麽區別?果不其然,政治是最肮髒的,毫無誠信可言,曾經的敵人也可以拉攏,曾經的盟友也可以出賣,一切都是為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人性,誰能始終如一?

愛心覺羅家族的男人的確是眼下這個世上最突出的矛盾結合體——他們可以在戰場上快意揮刀,精誠合作,狂熱地追逐榮耀和勝利;也可以在狩獵時你爭我奪,為了一隻獵物究竟是誰先射中的而爭個麵紅耳赤。他們可以對心愛的女人鐵血柔情,悉心嗬護;也可以對政治敵人冷酷無情,殘忍殺戮。而多爾袞,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個代表罷了,我究竟該慶幸呢?還是該悲哀呢?

“你為什麽不想想,如果能夠保住他二人,對你才是更加有利的呢?也許今後他們有更大的用場,你不應該這麽早就放棄掉的。”

“哦?”多爾袞側過頭來,頗為好奇地問道:“莫非你還有什麽高見?但說無妨。”

“按你的做法,其弊有三:一是一旦代善出來舉發,固然沒有你為主謀的證據,但必然會引起眾人懷疑,雖然不能拿你如何,但總歸於你聲名有損;二是碩托雖然不知情,但阿達禮卻涉及到了圍場中的那場變故,先皇準備殺你的籌劃他一清二楚,萬一到時候他看到你並不出麵保他,情急之下很有可能把你招供出來怎麽辦?到時候偽造諭旨一事極有可能由此東窗事發,到那時倒黴的就不光是你我二人了,恐怕多鐸也要被牽連在內,這是你最不願意看到的;

三是眼下正紅旗是碩托和阿達禮當權,隻要他們一日在位,就可以幫你堵住反對者晉升的道路,你不想看到他們一死,一直聽命於代善,對你若即若離的滿達海或者勒克德渾占據這個實權位置吧?如果碩托和阿達禮因為替你奔走而獲罪,而你卻不出手相救的話,滿達海和勒克德渾必然會暗中忌恨於你,對你陽奉陰違的,到時候一旦你準備謀位,他們說不定會另外生出什麽變故來,惹出意想不到的麻法來。如此三大弊處,恐怕你真應該重新考慮,應該如何決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