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臨機應變

豪格的話音剛落,頓時多爾袞成了在場所有人注目的焦點,如同紅得發紫的大明星完全暴露在閃爍不停的鎂光燈下一般,隻不過通常這種情況下這位焦點人物都會帶著得體的微笑或者擺出酷酷的造型,嘴角彎出一抹迷人的弧度——可是眼下被無數目光所交織成的“鎂光燈”閃爍下,多爾袞那張高貴儒雅的臉上卻越發陰沉起來,他的目光盡管仍如往日的清澈,但是絲毫找不到半點柔和,仿如雪山峰頂千年不融的冰霜,一時間,整座靈堂中寂靜無聲。

我的目光掠到一旁的莊妃臉上,當她聽到豪格要求多爾袞脫掉衣服證實是否被冤的時候,一絲掩飾不住的惶恐從她的眼睛中浮現,但她如果真的立即失態,不打自招的話就不是大玉兒了。精明異常,善於機變的她很快意識到此時無論如何也要穩住陣腳,隻見她很快地恢複了常態。我知道她此時心底的緊張絲毫不遜於風口浪尖上的多爾袞,甚至懷疑如果真的證據確鑿的話,她該如何砌詞詭辯?

“哈哈哈,怎麽了?你多爾袞一向能言善辯,怎麽現在成了啞巴了?”豪格見多爾袞沒有任何回應和舉動,越發證實了他心中的猜測,於是乎他也跟著越發得意起來,簡直看到了勝利在向他親切地招手一般,

“睿親王不是一向光明磊落,膽識過人的嗎?怎麽脫個衣服都困難成這樣,跟個沒出閣的姑娘一樣,你要是實在怕羞的話我們幾個兄弟可以到偏殿裏去關上門來察看,或者多添幾個火盆之類的,免得你身子嬌貴,著了風寒什麽的,到時候你家女人恐怕要跟我沒完了,嘿嘿……”邊說邊嘲諷著衝我瞟了一眼,似乎想看到我發窘的模樣。

豪格這短短數語無疑截斷了多爾袞的所有退路,堵住了他的一切借口,比如當眾脫衣有失體麵,比如天寒地凍,小心感冒之類的,一時間非但多爾袞和莊妃兩個重大嫌疑人做聲不得,連所有想幫他開脫解圍的人也啞然無語了。

“我現在總算是知道漢人們那句‘不見棺材不掉淚’是什麽意思了,怎麽樣?要不要……”豪格囂張得意的猖狂相把我徹底激怒了,我突然起身,截斷了他的話頭:

“嗬嗬,我似乎記得,漢人們也有這樣一句話:‘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不過呢,用到你肅親王身上好像有點不夠妥當,應該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才更貼切些。”

大家“唰”地一下,把目光全部轉移到我的身上,的確,一直默不作聲的我突然這麽一句話,確實有點突兀,大家紛紛意識到這戲越來越精彩了,於是眾人均凝神靜氣,看著以手帕掩著鼻部的我從人群中緩緩走出,到了地當中停下,用嘲諷的目光望著豪格。

豪格萬萬沒有料到鼻青臉腫的我居然在這個關鍵時刻突然冒出來,還陰陽怪氣的,他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就是眼前這個女人會不會徹底破壞他眼看就要成功的計劃。

在眾人矚目下,我微微一鬆手,掩在鼻部,血跡斑斑的手帕無聲無息地掉落在地,跟著挽起左臂的袖口,露出了纏繞繃帶的左手,當著眾人的麵一圈一圈地將繃帶逐漸揭開,最後手腕一翻,將掌心向外展示著。

看著眼前一位位滿洲貴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眼神,我趁熱打鐵,“諸位王爺們無不是戎馬半生,血雨腥風中拚殺過來的,我這掌心的口子,是新傷舊傷,傷了多久,想必各位都可以一目了然了吧?”

眾人紛紛點頭:“是啊,看起來應該是傷了一兩天的了。”

我將目光轉向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豪格,作出一副理解的姿態:“大行皇帝突然駕崩,的確令人唏噓不已,一時難以接受,肅親王也是忠孝仁悌之人,想必哀傷過甚,未等查驗清楚就趕來問個究竟,所以才誤會了我家王爺,這也是可以諒解的。”

豪格自然不甘心這麽容易就被我掩飾過去,於是抗聲問道:“說不定這隻是湊巧而已,怎麽能和那地氈上的血跡聯係起來?你少替多爾袞掩飾罪狀了。”

“我可以對所有在場的各位王爺大人們保證,我的話決無半句虛言!”我的語氣突然加重起來,鄭重道:“前天晚上的宴會中,我由於多喝了點酒,所以在切鹿肉時不小心割傷了手,不敢驚擾了皇上和各位王爺們的酒興,所以才悄悄地出帳去包紮。在路過莊妃娘娘的營帳前正好遇到了她一個叫做蘇茉兒的侍女,她見我受傷後急忙請我先去帳內等候,她去幫我尋找太醫過來包紮,至於肅親王在地氈上發現的血跡,卻正是我所留下的。”

麵對豪格半信半疑的臉,我轉向正如釋重負,心底的石頭剛剛落了地的莊妃,請求道:“不知娘娘的那位侍女是否也在,將她喚出來,具體情形一問便知,也免得大家繼續懷疑。”

莊妃點了點頭:“不錯,後來蘇茉兒確實向我稟報過這件事情,隻不過當時正值大行皇帝的喪事籌備之時,本宮也是哀痛不已,根本沒有在意過這事兒,要不是睿親王福晉剛才提起,還差點把它忘記了,本宮這就叫蘇茉兒前來對質!”

果然不出所料,匆忙趕來的蘇茉兒跪在地上將前天晚上那件事的來龍去脈詳詳細細地敘述了一遍,正好與我所言完全對稱,並且挑不出絲毫漏洞,豪格終於傻眼了,他看到眾人紛紛對多爾袞投以信任的目光,不由得急了:“就算是那血跡是你家女人弄上的,但怎麽解釋你在筵席中途出去了那麽久?”

多爾袞神態自若地看了看我,然後轉臉回答道:“當時酒過三巡,我看她不言不語地出去後很久都沒有回來,心底有些疑惑,於是才出去看看。我一路走回自己的營帳,正好碰到她從裏麵出來,才知道原來她的手不慎割傷了,在莊妃娘娘的營帳裏等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妥,所以徑自回來包紮。”

“我哥說得沒錯,當時我們幾個人都在一起喝酒,看著他們一道回來的,當時我十二哥還問過他們去哪了,後來我還因為胡言亂語被我哥訓斥了一頓呢!”多鐸連忙站出來佐證著,同時將目光轉向幾位當晚在場的兄弟侄子們,“你們當時不也在場嗎?我可沒說半句謊話吧?”

代善默默地聽完各人的證詞,開口問道:“你們幾個說說,是這麽回事嗎?”

目光掃過嶽托,阿濟格,碩托,滿達海,阿達禮,尼堪,博洛,他們全部點了點頭:“沒錯,確實如此。”

代善雖然一臉秉持公正,不偏不倚的神色,但我知道他此時心底的失望和鬱悶:本來這是一個多麽好的機會啊,眼見著突然趕來喊打喊殺的豪格馬上就可以戳穿多爾袞的陰謀,揭露他的真實麵目時,居然輕而易舉地被我們幾個人一一舉證給反駁了回去。眼見多爾袞毫發無損,代善怎能不為錯過了這麽一個扳倒打垮多爾袞的大好機會而懊惱?

盡管如此,他不得不做“終審宣判”,代善臉色陰沉地看了看正為偷雞不成蝕把米而垂頭喪氣的豪格,嚴厲地訓斥道:“你究竟是無心誤會,還是不經確認就隨便攀誣,我且不去追究了,但是你言語舉動之間多次辱及叔王,連自己的輩分都忘記了,這豈能輕易縱容?還不快給睿親王認個錯賠個不是?”

豪格冷冷地瞟了多爾袞一眼,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禮親王想要怎麽處罰小侄請便!但若是叫我給他賠禮道歉,那是休想!”

“你!?” 代善雖然知道豪格一向飛揚跋扈,極愛麵子,可也沒想到這麽一個現成的台階給他,他居然還不領情,頓時一股怒火冒了出來,正要開口訓斥,一貫耐不住寂寞,喜歡貧嘴饒舌,爭強好勝的多鐸立馬接過了他的話頭,隻見多鐸斜瞄著豪格的臉,陰陽怪氣地說道:

“人家肅親王是誰呀?他可是大行皇帝的長子,一向眼睛都是長在腦瓜頂上的,怎麽會降尊紆貴地給我們兄弟賠禮道歉呢?說不定人家將來還是九五至尊呢!哎呀,現在要是得罪了將來的主子可是不得了,一萬個腦袋也是不夠掉的,我看還是改過來由我們兄弟向他賠禮道歉吧!”

多鐸繪聲繪色地把豪格之前罵多爾袞的那句話套過來用,頓時周圍一陣大笑之聲,豪格算是徹底顏麵掃地了,他惱羞成怒地一個跨步上前,伸手揪住了多鐸那已經掉了幾粒扣子的衣領,大罵道:“你他娘的少得了便宜又賣乖!現在別得意太早,將來有你們幾個受的!我就不信沒天理了……”

阿濟格上來一把推開了豪格,聲色俱厲地嚷道:“怎麽著?你還威脅起我們兄弟來了?我看你登鼻子上臉了呢……”

碩托幸災樂禍地附和著,似乎惟恐天下不亂:“就是嘛,還沒當上皇帝呢就開始明目張膽地威脅起叔王來了,他要是真的當了皇帝,那我們這些平時一個不小心得罪過他的人還不得抄家滅門,一萬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他這話雖然說得刻薄,但是卻是順著多鐸的意思給所有在場的人一個看似不經意的暗示,讓大家在心底仔細掂量掂量,到底這樣一個心胸狹窄,魯莽張狂的人能不能做一位合格的領導者。我注意到代善雖然沒有立即開口訓斥這個口無遮攔的三兒子,但是他望向碩托的眼神卻是淩厲陰狠的,充滿了敵意。

顯然代善已經注意到了這個早已經和他反目多年的兒子與自己背道而馳的立場:當年他聽信了自己最為寵愛的繼室一句枕邊風,就真以為前妻所生的三兒子碩托暗地裏與他的一個小妾有染,不經任何確證就拔出刀來趕去兒子那裏要給他捅個透心涼,嚇得僥幸逃脫的碩托打算連夜跑到邊關去投奔大明,沒想到早早地被手下人舉報。在審訊中碩托無奈而委屈地交代了前因後果。於是他代善就被聞訊大怒的父汗努爾哈赤一頓臭罵,雖然自己見機神速,連忙趕回家把那個惹禍的繼室親手殺了,這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過他為此付出的代價可著實不小:不但從此失去了父汗的歡心和信任,差點被他不問青紅皂白一刀宰了的三兒子從此跟他徹底反目,視若仇敵;還連帶著最有能力的長子嶽托和次子薩哈濂都鄙視他,處處不聽號令,故意和他作對。十七年前在天命汗的靈堂之中,要不是嶽托與薩哈濂合力將他架空,他也不至於在離權利一步之遙時望洋興歎,任由皇太極竊取汗位了,這件事現在想想都是遺憾不已,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眼見形勢已經一邊倒了,多爾袞自然也不願意被人鄙視他以眾欺寡,於是看看時機差不多了,他擺了擺手,籲了口氣 :“好了,你們還有完沒完了?我看肅親王也不是存心來誣蔑我的,既然是無心之過,純屬誤會,再者他們三個喧鬧靈堂,毆鬥擾靈的罪過已經受到懲罰了,我看就到此為止吧!誰要是再糾纏著不放,繼續攪擾靈堂,褻du大行皇帝英靈的話,可就別怪我不留情麵了!”

說著他的目光嚴厲地在兩位兄弟臉上掃過,明裏是警告,實際上暗裏卻是示意阿濟格和多鐸,反正已經占據上風了,就可以暫時收手了,免得別人議論他們的理不饒人。

“哼,可真是會裝,惺惺作態……”豪格沒好氣地低聲嘀咕了幾句,忿忿地找到他該呆的位置跪著去了。

……

“你說豪格一介武夫,怎麽可能如此精細,居然能把我們的秘密猜測得八九不離十呢?莫非他手下有什麽智謀精深的能人?”我仰躺在溫暖的炕上,盯著床幃上素雅的絲綢,忽然發問道。

“那個給他出謀劃策的人既不是他的智囊幕僚,也不是什麽手下能人,而是他的盟友,鑲藍旗的濟爾哈朗。”正坐於窗下,斜倚在寬大的紫檀椅上吞雲吐霧的多爾袞淡淡地回答道,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越來越變幻莫測起來。